盛夏多雨, 且突如其来。到了掌灯时分, 雨丝细如牛毛针密密麻麻地扬洒在夜空之中, 莫听素夜宴献曲时的衣裳被人无端剪烂, 要追究未尝不可,只如今这不是头件要紧的事, 那衣裳虽不说世间稀贵,但料子用的都是上等织锦,此次出宫一切随行之物都从简,挑拣了几样重要的来, 一时半会儿还真挑不到合适的衣裳来。
一旁的侍女还似不死心, 在衣箱子跟前翻弄, 急红了一双眼, 气得连说话都带着颤抖的哭腔:“那些人一个个都是王八吃了枯炭黑了良心的, 平日里不好相与还得笑脸逢迎也就罢了, 如今猖得都欺负到头上来,早晚有一日遭雷刀子教训。”
一旁的如意捧着灯台进来放在一侧, 恭敬道一句。
“又不是少了一件衣裳就没有旁的了,我瞧着箱子里那件素白色的就不错。”
一旁的侍女搭嘴:“不同的场合需配以不同的衣饰,这是宫廷礼仪,随意一件穿出去教人听了笑话。”
如意道:“那你还有旁的什么法子么?”
那侍女正值愁云惨雾, 没回话, 只一面锁上衣箱子, 低了头噤声不语。
如意又转头望向莫听素建议道:“主子的容貌已是最好的资本。等妆成婢子为主子画上花钿点缀可好?”
如意被内务府安排到莫听素身边来没多久, 前几日才满了龄十三岁, 莫听素还记得如意生辰当日自己赏了碗五色藕粉丸子给她,兼上一些女儿家的饰物,如意跪下叩首谢恩,心情却没有太大的起伏,人是极聪慧伶俐的,行事总带着不符她这个年龄该有的稳重,被锻得四平八稳的性子总让人觉得过于老气。
莫听素坐在杌子上,铜镜里照出艳丽冠绝的一张脸,神情淡淡地,不痛不痒地允了声好。
等妆成,莫听素才抬起头来,语气有些天真地问了一句,“好看么?”
候在身侧的两个人自然是答好看的,可莫听素心里却有些怅然。
外间雨不大,砸在伞上也听不见声音,可一遭走下来,伞面却是已然挂满了雨水,如意提着灯开路,过长廊时跟在一侧提醒她:“主子,夜宴的方向是往这边。”
对侧是监栏院主事的地儿。
莫听素脚步顿了顿,“哦”地一声,手里还执着那管玉笛子,透过伞沿往外瞧了瞧被灯火染红的天空,还能瞧见廊外细密不断的雨丝。
她扬了扬描得极好的远山眉,随意道,“时辰还早着,过去走走吧。”
如意抬起眸深深地望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只拐了个弯,提着灯走到跟前来。
身边偶尔走过一两个宫人,莫听素一手执着玉笛子,一手由着随侍宫娥搀扶,神色淡淡地,走得旁若无人,冰雪似的一张脸无甚表情,说是随意,等走到跟头来,心底里却又有点发怵,踟躇起来。
还未到门口的时候,当值的宫伯眼尖儿已然上前来,停在脚尖几步的距离打千磕头:“主子怎么到这儿来了,有什么事打发人过来吩咐奴才便是,哪里劳烦主子亲自过来。”
这宫伯从前是跟在瑛酃旁边办事的,记得瑛酃曾机缘巧合,因给莫听素解围过几次,与这位美人有过交集,自然不敢怠慢。
莫听素本就是强装镇定,如今心底愈发地有些慌张,执着玉笛子的手有些发凉。
“宫伯起吧。车府令在么?”
“回主子的话。千岁爷今儿个事忙,还在御前办公的,主子有什么差事吩咐奴才也一样的。”
莫听素听在耳里,淡淡地哦声,“没什么要紧的事,想叫内务府的人送些陌花海棠脂过来。刚巧到这边便过来瞧瞧。”
那宫伯应得极为殷勤:“回头奴才便差人送去给主子。”,回头又圆滑世道地补充一句,“外头有风雨,若主子要见车府令,不若进去等?”
莫听素显得有些心不在焉,失落且谈不上,只觉得有些遗憾,心道,或许这是自己今生最为勇敢主动的一次了。
这厢听到那宫伯提议,下意识地在心底喜悦叫嚣着好,可转念细想,又觉得时机既然不对,那必然是没这个时运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再苦等也没什么必要。
“不用了。这个时辰料定车府令也是没空的。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
心头努力劝说自己就这样算了,本来是打算给自己这份藏在心底暗生的情愫一个交代的。从前只觉得沉甸甸的一番爱意变成了一澜死水,就这样随时月埋葬也没什么不好的。
那宫伯送她走出长廊,才到拐弯处儿,乍一眼望到尽头便瞧见了白缎伞下那身披墨色莲蓬衣的颀长身影,他从风雨里来,却未有半点狼狈。于是又觉得自己死心不息,死灰复燃。
可他走得愈近,莫听素却愈发地窘得厉害。
瑛酃来到跟前拱手行一礼,眸色如贯深邃,白璧如玉的一张脸在流灯细雨闪烁的暮色里无瑕得有些扎眼。
“见过主子。”
他的语气极平淡,似乎也不奇怪自己为何来这处。
莫听素偷偷松下一大口气,脸颊边显着极为清浅的两个梨涡:“车府令不必多礼。”
瑛酃又问:“不知素美人有什么事,直接吩咐下臣去办便是。”
她沉吟,想了又想,才说得不轻不痒,“没什么事,刚巧过来这边瞧瞧,想起从前初初进宫,许多事都不懂,有时候闯了祸,还常赖车府令周全,今日特意过来道个谢。”
瑛酃颔首,一双凤目曼柔如画,“主子言重。做奴才的本该就要为主子解忧的。”
莫听素只笑了笑,十分适宜且得体,她想要留得再久一些,即便是还是要走的,可眼下似乎找不到话题了,一瞬间又觉得垂头丧气起来,这时天边天边忽如其来的一道响雷落得恰到好处。
莫听素惊得整个身子都似震了一下,她歪首望了望天边愈发浓黑的夜色,又遇上天气不好的当口,四周宫灯流泻,更衬得气氛有些荒凉。
有些许的凉风吹得裙裾翩翩,她渺目一笑,语气幽幽,说得极为轻描淡写:“眼下似乎暴雨将至了。车府令不嫌弃,能否让我进去避一避雨?”
瑛酃微怔了一下,才说好。
“有劳车府令了。”她一面说着,一面回身望值房的方向移步,彼此错身而过时,还似带着冷香的余韵。
瑛酃垂下琵琶袖,站在地心抬首望向那一抹菲薄的身影,片刻后,莫听素悠然走在前头,他踏上长廊台阶,挫后几步的距离。
有人进来安置莫听素坐在梨花木椅上,再送上茶汤。
环顾四周,摆设妆点得精简且雅致,矮案旁立着鼎凤凰蓝釉暗刻麒麟纹三足小熏炉,炉鼎正染着香,是极为适宜的都夷香的味道。
从前便觉得自己有些疯狂,对一个太监心存钦羡,是逾越了礼教。可这样风骨艳丽,金相玉质的一个人,即使有了缺陷,也只是明珠蒙微尘,光芒虽黯,依然夺目。她其实有些怅然,她暗暗喜欢着的这样极好的一个人,却可惜是个太监。
莫听素站起身来,下了脚踏,仍执着自己的玉笛子,流仙裙衣摆垂地而过,谨慎地打量,值房算是因是下榻临时安置的,从前她没有机会,不曾走进过他的世界,如今到这里来,在心底里也算稍有安慰,觉得自己总算对他了解一下。
走到书案前,却见镇纸下压着的一张宣纸,上描了镯子的图案。莫听素再定睛略略审视,才了然是画着双扣镯的构造图。
不知怎地,莫听素忽然想起今日瞧见双扣镯子松松地挎在莫竹青纤细的腕间,当时她只随意问道,“双扣镯是外族的东西,听闻设计者是个精通机关设计的人物,故而打造出来的双扣镯若不得法,很难再脱下来。这东西世上已不多见,小姑姑哪里来的镯子?”
而莫竹青只循着她的视线望了望,之后若无其事地拨了拨双扣镯,藏在袖子之下,才回道:“无意间戴上的,后来要摘下来却知道很是费事。”
是不是无意戴上的,莫听素那时也非是有意深究,只这东西她认得,因是她与班晨太后感情甚为亲厚,故而知道这双扣镯子是个稀罕的东西,天下只这一双,一只与开朝帝后随葬,一只落在班晨太后手上。只当是班晨太后转手赏给了近身的内侍童天英,至于如今出现在其它女子身上,便不由得教人浮想联翩。
宫中但凡有些地位的内侍与宫女对食无甚奇怪,童天英虽是内务府的大拿,位高权也重,可私下里狎玩虐待宫女的名声便是深居秀宫的嫔妃也有所耳闻。莫听素仍有些惋惜,她觉得莫竹青该是不一样的,明丽且可人,配上这样一个人物着实惋叹。心中为其怜惜,明面上却不敢对旁人的私事置喙。
彼此静默无言,好一会儿,才见莫竹青望了望天色,正身对自己恭敬地行了礼,颔首温声道:“婢子眼下还是差事,先行告退。”
如今看来,莫听素又觉得自己将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了。她又审视了下那张图纸,从设计原理到构造都画得极为细致,这东西不费些心思且是得不来的。
垂下眸子,且有些黯然神伤,若只是一个寻常宫女,何苦又花这样多的心思呢?她在心底哀叹一句,重新坐回位置上,低头默默地擦拭着自己的玉笛子,竟觉得自己有些悲哀,从前便知道自己离他不近,如今更甚是仿佛隔开了一个世界。
那自己这样一厢情愿地过来又有什么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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