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潆焘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在净梵殿遇到闻名不见面的董德妃,也想不到董德妃居然是这样的一幅模样。惊讶之下回头,引着自己来的小婢女已经消失不见,燕潆焘索性既来之则安之,在佛祖金身之下的檀香肆意中,打量着今日约见的另一位主角。
浅缥色的曳地长裙,裙角上是大片铺陈的曼珠沙华,却一反常态不是金红交织的绣线,而是山鸩色交叠了薄花色。如云如墨的长发没有绾成发髻,而是用一根镶珍珠的月白色发带束在身后,微风吹拂时荡漾纷飞。琼鼻挺秀娇俏,羽玉眉姣好凝雅,隐约能见优雅大方的万种风情。可是樱唇紧紧抿着,脸颊透出不正常的苍白,一双明眸隐在额发后,连眼角都微微垂下,竟将本身妩媚动人的容颜生生的透出几分悲凉来。
鸩羽色广袖长衫上居然是回针绣的《法华经》,暗沉的颜色把身子袅娜带来的风流气度削弱的一丝不剩,整个人暮气沉沉。而她跪在经幡之下,虔诚的摇着转经筒,羽睫扑朔间仿佛含着经年难以诉说的悲凉和泪意。铜制的转经筒一圈一圈转过,镶嵌在顶上的绿松石沉郁漠然,珊瑚的辉光下是鸟兽经文的图案,无端的虔诚和憾恨。
燕潆焘不忍打扰董德妃低首垂眸的虔诚,只是屈膝跪在董德妃身后的蒲团上双手合什,低首喃喃默诵着《法华经》。为燕家诸人、安云阔和澹台韫玉皆祈祷了平安康健,燕潆焘徐徐睁开眼睛,却见董德妃正远远的看着自己。起身复行礼,燕潆焘不愿惊扰董德妃,未料董德妃竟然向燕潆焘招了招手。
“你过来,到本宫面前来。”董冉荧面上连一丝笑容也没有,竟也不觉得狠厉冰凉,浑身洋溢着一种平和安定的气质,“若是本宫没猜错,你是前段时间入宫的女侍中吧?燕家的女儿果然教养的极好,待人接物不温不火的,内里却坚韧的很。”
“回禀德妃娘娘,微臣正是御前女官燕潆焘。今日来净梵殿是想为家中父母长辈祈福,不料惊扰了娘娘,还请娘娘恕罪。”燕潆焘双手合什行了佛家礼数,双眼间染上浓浓愧疚。
“没什么,本宫原本也不过例行参拜,比起诚心也许连你都及不上呢。”董德妃抬手示意燕潆焘来扶着她,莲步轻移抬腿出了净梵殿,“本宫记得净梵殿旁边有个叫不拂台的小亭子,燕女官可愿意陪本宫一起去坐坐吗?也并没有什么事情,只不过陪本宫谈谈心而已。”
“娘娘有命,微臣无不遵从。”燕潆焘横臂在下,扶着董德妃往不拂台走。沧澜宫装尚宽大飘逸,远看还不明显,挨的进了,燕潆焘扶着董德妃的手臂能明显的感受到董德妃的消瘦,心里浮上隐秘的好奇,燕潆焘不自觉的随着董德妃落座,“德妃娘娘似乎有心事?”
“心事,这个宫里哪一个女人没有心事呢?”董冉荧瞧着燕潆焘花蕊一般的容颜,偏过头看着低垂在西山委顿的太阳,无所谓的笑了笑,“一入宫门身似海这句话并非是妄言,你现在也在宫门之中,可是感同身受了?”
“娘娘说笑了,微臣是女官而不是嫔妃,不敢用自身的心思去揣摩各位主子的心思。”燕潆焘站在占风铎下,任凭清风吹的衣袖鼓起来,水木清华之间绯色明艳,“娘娘的心事,不足与外人道,所以说给佛祖听吗?”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言语中。如果佛祖足够悲悯怜爱世人,世家哪里需要这么多的寺庙,这么多的香火供奉呢?”董冉荧伸出手,经年累月转动转经筒的手生着薄薄的茧子,细细的观察去看并不想是一位养尊处优的宫妃的手,“本宫常常跪在佛前转着转经筒,静悦殿中染过的藏香没有上万也要以千来计量。青烟如叹也如憾,转眼已经浮沉过本宫的半生,可是本宫求的如来一直是淡然的、漠然的、看着本宫挣扎求生这么多年,什么也没有给予。”
“微臣听闻,凡事心诚则灵。若是心诚学会佛祖虔修顿悟,那么自然不以物喜;若是心不诚经纶事物载了满满一颗心,那么不怪菩提难修,心愿不灵。”燕潆焘已经猜到了董德妃今天找自己隐藏的目的是什么,但是燕潆焘很奇怪,为什么董德妃一心隐藏在宫中,不争盛宠也不与人深谈,却唯独在自己开始调查卢燕还和卢家的时候有了动作。
什么巧遇,这宫中条条大路都是锦绣惊心的路,谁能凭借巧合一直步履稳健的走?
“心诚则灵?本宫心还不诚吗?”董冉荧陡然笑了,不同方才含着凄清的笑意,连周身平和安定的气息也被打破,不复平静而是恶意昭彰,连眉眼也盛满了恣肆和戏谑,“本宫若是心不诚,那位书卷气浓密的安淑妃怕是心就更不成了。锦贵妃如此盛宠之下她还能诞下两位皇子,是锦贵妃刻意放纵还是她暗度陈仓的本事太大?”
或许这才是她隐藏在佛性面纱底下的真面目也未可知,燕潆焘想着。
“宫妃在宫中为皇上生儿育女本就是理所应当,锦贵妃也罢安淑妃也好,都是做自己应该做的事情呢。何况微臣只是小小女官,娘娘与我说这些,能得到什么吗?”燕潆焘狡黠的笑一笑,抚摸着手腕上的桌子。那一截皓腕欺霜赛雪,衬托的翡翠镯子绿汪汪的一泓碧色,镌刻的一双紫燕展翅飞翔的图景也映在一旁的栏杆上,“还是说德妃娘娘大慈大悲,是想要提点微臣什么?”
“我又能提点你什么呢?本宫的所求无非就是旧事一桩,你不来掺和,便能按照本宫的计划顺利实施。你来掺和这一脚,不就是为了淑妃?”董冉荧冷哼一声,上下打量着燕潆焘,“据本宫所知,临淮王和建宁王都已经成婚,你所求什么呢?”
“那么德妃娘娘求佛半生是求的什么呢?”燕潆焘倏然转身,急促的动作旋起衣袂,带着地上原本悠然平躺的落叶乍然扬起,燕潆焘唇角挑起一抹意义莫辨的笑容,随即转回了平静,“德妃娘娘是求什么,像微臣一样求此生平安吗?”
“你查的东西那么多,没有查到本宫到底想要什么吗?”董冉荧抬起的手捏住风中的落叶,落叶泛着毫无生气的黄,叶脉纹络都在夕阳的余晖中清晰又明亮,“本宫一求恕命里无端,痴缠半生喜乐成悲;二求恕此生姻缘错,花田沧海转眼成空;三求恕满身罪孽痴嗔,尸骸苍茫。旧事之中死去的人那么多,本宫想要一个清白如许,和你想做的事情应该冲突不大。”
“既然冲突不大,德妃娘娘今天找微臣又是为了什么?”燕潆焘叹息一声,已经明白了德妃的所说的旧事,当年廉王叛乱,董家因此一蹶不振,若是德妃想要平凡,也是情理之中。只是卢燕还在自己眼皮底下做出种种愚蠢的挑衅,燕潆焘也不会轻易就吃了暗亏:“微臣本来与德妃娘娘是井水不犯河水,无奈娘娘手底下的人实在是不堪,行为之中不够谨慎,不仅让微臣拿住了娘娘的尾巴,还让微臣烦忧着为她收拾烂摊子,微臣实在力有不逮啊。”
“那日抚辰殿地动你让人带着燕还去钦天监,本来就是试探燕还不是吗?”董德妃嗤笑一声,“燕还行事不如你谨慎机敏,妄图向外透露钦天监的爻辞被你抓了现行。不过燕女官既然瞒了下来,就是向燕还背后的人示好。只是本宫想不到,为什么你会查到本宫这里。”
“娘娘处事小心,比微臣谨慎百倍,唯一露出的破绽就是三皇子和五皇子同日大婚那一天。”燕潆焘也不隐瞒,将几天前的事说了出来,“微臣去五皇子府上送陛下的赏赐,无意间远远的看见卢女官和德妃娘娘在一起,虽然听不见娘娘和卢女官到底说了什么,但是在皇子府私下想见本来就有些蹊跷不是吗?”
“所以你大张旗鼓的让司制司为你制作了一个镯子,还恰巧在本宫面前露出了行迹,其实是在诈本宫。”董冉荧恍然大悟,“兵不厌诈,燕女官的兵法读的不错。”
“兵不厌诈也需要心怀鬼胎,娘娘心不定,自然就容易被微臣试探出来。”燕潆焘反讽一句,慢悠悠的拖长了声音,“微臣与娘娘皆是图穷现匕,不如娘娘直接说想要和微臣交换什么吧?”
“本宫想要你一个承诺,若是来日本宫有什么不测,希望燕女官能够保全燕还。”董德妃也不再拐弯抹角,“作为报答,本宫会做主卢家女儿嫁入燕家旁支,你觉得如何?”
“微臣……”燕潆焘悚然一惊,董德妃想要为董家翻案是情有可原,难道还能控制卢家不成?
燕潆焘尚在犹豫,一个清朗的男生已经响起了:“德妃娘娘既然有请求,燕家自然会应允。”
董冉荧和燕潆焘都想不到有人正在偷听,猝然看向声音传来之处。
紫袍激扬,器宇轩昂,来人正是安云阔。跨前几步,安云阔迥然的双眸紧紧盯着董德妃,伸手一把将燕潆焘拉到了身后:“既然本官已经做出了承诺,德妃娘娘暗中的人应该可以撤走了吧!”
燕潆焘遽然抬头,视线越过安云阔的肩膀看着董德妃:“德妃娘娘原来是预备将微臣留在这里?”
“呵,当然不是。”董德妃站起身来,浅缥色的裙摆蜿蜒迤逦在地上,甚至都没问过安云阔做出的承诺能不能代表燕家,眨眨眼笑的真切,“太傅护花使者,本宫也是惜花之人,怎么舍得动燕女官。暗中的人不过就是保全本宫和燕女官说话不落第三人耳而已,谁知道还是不敌安太傅手下的人。好了,郎情妾意本宫就不打搅了,太傅也高抬贵手放过本宫的人吧。告辞了。”
安云阔面沉似水,看着董德妃扬长而去,眉宇间的阴霾越来越深,忍不住陡然转身,劈头盖脸的向着燕潆焘压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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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妃也是个可怜人,执念太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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