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捱近,瑞雪纷飞,庄白了整座金陵。
薛府仓库侧门的甬巷内,有七八十辆马车停候于此。众多小厮鱼贯进出仓库,搬货上车。这些是进贡的绫罗绸缎、珠花钗环、金器玉皿等一干物件儿,乃是薛府采办们花费小半年心血,从各地网罗而来,无一不是上上之品。
薛府大管事陈申,手持毛笔?げ荆?咦邢腹椿?6曰跹????哌汉刃∝嗣?“都给我手脚利索些,还有两个车队在巷外候着呢。也别磕碰坏咯,但凡坏了一件,卖你八辈儿祖宗也赔不起。”
“是!陈管事!”众小厮应诺,提着十二分小心,不敢懈怠。
堪堪两个时辰,所有马车装妥完毕,随即启程上京。送别车队,陈管事立刻到书房回禀。
“启禀老爷,经小人校对。货无缺漏,皆已装车上京。”
“那对珐琅彩瓷蓝鹊竹石大赏瓶,可与其他东西分放?”
“小人谨遵老爷之命,已将它独置于沉香匣内,并填垫了厚软缎,以防磕碰。”
“那便好!宫里这边既已完事。须置办其他亲戚年礼事宜。我已列好清单,你照着上面置办便可。若咱们铺子有的,便去铺子里拿。铺子没有的,再去采办。切记莫要混淆各家,派几个行事细心的承局负责。大舅爷离得近便,待除夕前日送去也不迟。二舅爷及贾姨爹均居都内,需提早些时日送去,免得连日大雪路阻河封,路上延误。”
“是,老爷。”
“族里宗亲,各房各院,依规矩次序派送,不可怠慢。明日下午,二老爷携家眷从广州府回来,派几乘车轿出城迎迎。”
“是,老爷。”
“退下罢。”
“小人告退。”
待陈管事退下。一位娴淑美妇人自内室走出,怀里抱着一个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美妇人三十岁上下的年纪,头戴翡翠攒珠金步摇,身着腚青流云镶金锻袄,外罩茜色狐裘坎肩,下着墨绿褶裙。一对笑意盈盈月牙眸,肤质白皙鹅蛋脸,眉翠唇红,举止优雅仪态万方。而那小姑娘不过四五岁的模样,小脸蛋圆润可人,水杏明眸,肤若凝脂,唇红齿白,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好不惹人喜爱。
此妇人乃薛裕嫡妻王氏,太尉统制县伯王公幺女,现京营节度使王子腾幺妹。她生养一双儿女,儿为长,名为薛蟠,愈年七岁;女为幼,闺名宝钗,小她哥哥两岁。
薛王氏见夫君近日事务繁忙,废寝忘食,体贴道:“老爷,身体为要。何必事事亲为,交给底下老人儿便是。”说完,命随侍婆子丫鬟布上吃食。
“夫人不必担忧,我自己心里有数。一年到头,也就这时节有的忙,且事事要紧,必须盯着些。”薛裕起身抱过女儿,询问道“宝钗的喘嗽可消停些?”
王氏愁眉叹息:“今年比往年利害,服的汤药不下十副,仍不见成效。一年年地折腾,不知何时是个头儿。只恨找不到治根的方子。”
“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纵使踏破铁鞋,也要寻到。咱们家生意遍布各省,买办们时常行山走水,保不准能探知一二。“
王氏闻言,稍稍宽怀:”但愿如此。“
薛裕左右没见着儿子,问道:”那小孽障去哪了?怎不见他人?这些时日,我没空管他,定是撒丫子疯玩,不思读书习字。“
王氏笑嗔:“老爷,您惯会小瞧文起。他近日乖得紧儿,一下学便窝暖阁里看书。“
“呵...我小瞧他。难不成他似吴下阿蒙,士隔三日当刮目相看?倘若真那样便好咯。”薛裕说道,命丫鬟去唤薛蟠,“去,把大爷叫来。”
不多时,薛蟠走了进来。他头束金鱼须冠嵌珠,身穿宝蓝福团箭袖长褂,脚蹬刺金黑马靴。生得浓眉大眼,虎头虎脑。过完年才七岁,小身板却结实板扎。举手投足间,毫无膏粱子弟常有的秀弱娇气。
“爹、妈....孩儿给您们请安了。”薛蟠作揖行礼。
王氏将他搂在怀里,手掌哈过暖气,揉搓他的小脸:“我的儿,冷不冷?”
薛蟠扭着身子,挣扎开来:“妈,孩儿不冷。”他转眼瞟见桌上摆着满当当的美味佳肴,有他最爱的蜜汁烤鹿肉、海蚌氽鸭汤、米粉蒸软骨….忍不住偷偷咽口水。又见他老子坐在上首,遂不敢造次,乖乖地挨桌边站立,等着他老子发话。
宝钗指着身边的位置:”哥哥,过来坐这里。“
薛蟠看看他爹的眼色,见对方点头应允,立马乐颠颠地跑过去坐下:”妹妹,你想吃什么。和哥哥说,哥哥帮你夹。“
宝钗咧嘴点头,漾出小小的酒窝。
王氏亲自给夫君斟满一杯烫好的酒:“老爷吃饭吧。数九寒天,得趁热吃,不然凉了伤胃。”
薛裕开始动筷,边问薛蟠:“听你妈说,你最近刻苦读书。都读了些什么书?讲来听听。”
薛蟠手一抖,刚拿起的筷子,差点掉了一根。嘴里嘟囔道:“三...三字经。”
“还有呢?”
“没...没有了。”
“背来听听。”
“人之...之初,性...性本善。呃...性相近,嗯...习...□□。“薛蟠磕磕巴巴的念道,前面尚可,到后面越来越离谱,”狗...狗不叫,会...会咬人;叫...叫知道,人快..快跑.....。”
薛裕面色铁青,实在听不下去,勒令断喝:“住嘴!不长进的东西!区区三字经,你妹妹瞅一眼,就能过目不忘、倒背如流。你耗上十天半月的功夫,竟然背成这副鬼样子。孺子不可教也。”言毕,一口闷了杯里的酒。那滋味儿,辣嗓子更辣心窝子。
王氏连忙夹上一片鹿肉与他:“老爷....读书本是件费苦工的事儿,轻易急不来。咱们蟠儿年纪尚小,仍需时间雕琢,终有一日能成梁成材,金榜题名。”
薛裕失望至极:“我瞧他压根不是读书的料,读来读去,顶不过认识几个字罢了。哼…朽木不可雕,指望他考取功名,简直难如登天。不如明年开春,央他二叔带他南下,学学行商置货。在外闯荡四五年,长长见识。不敢奢望他封官拜候,光耀门楣,但求他能守家立业。”
薛裕愀然自叹,想他们薛家乃书香继世之家,他原欲以科甲出身,追随父辈遗风。不料,新圣登基之后,一朝天子一朝臣,薛公等老臣近侍渐受冷遇,陆续归家养老。待薛公亡没,圣上为昭显仁义,感顾旧情,特许薛家于户部挂名行商。
彼时,薛家兄弟二人,独薛裕年长可负担当。皇恩浩荡,他自是受领不怠。可惜,个人仕途前程便此断绝,一心行商。
而今,薛裕寄厚望于独子薛蟠,盼儿读书成材,入世为官。到时候,家中生意则另找人接持,或过继个侄儿于膝下,或招个赘婿入门。
然而,薛裕盘算得再周全有何用?敌不过薛蟠不争气,烂泥扶不上墙,令他灰心丧气,打消厚望………。
王氏慌了神色:“老爷....咱们就蟠儿这么个独苗。他是妾身怀胎十月,生下的心肝肉。您怎么忍心让我们母子骨肉分离?怪只怪妾身没能为薛家长房和老爷再添个男丁。若多一个陪在身边,也不会如此割舍不得。”说着说着,不觉潸然泪下。
薛王氏当初身怀二胎,满心期盼再生个儿子,无奈事与愿违。而且她因生宝钗时难产,身子损伤,无法继续生养,遂以抱憾终生。
“夫人,又多心了。为夫有一双儿女,了无遗憾。何况宝钗聪颖过人,强过族里子弟百倍,有她陪在膝下足矣....。”
薛王氏置气道:“宝钗聪颖又如何,总归是女儿,比不得儿子。”
薛裕劝她:“让蟠儿出去历练,全是为他好。有道是男儿志在四方,成天窝囊在家,难有出息。我像他这般大时,因先父任紫薇舍军机章京,曾随先帝御驾亲征北漠边陲。我欲同去,自备行囊干粮,偷偷藏在粮草车内,一路跟到关外。后被发现,父亲将我痛斥一番,并请先帝降罪。先帝并未责罚,反倒夸奖于我,允我留队随行。沿途见识了许多异域风物,着实受益匪浅。”
薛裕所述的那一次御驾亲征,最后大获全胜,从胡蛮手里收复北疆。江山代有人才出,猛将必发于卒伍。许多青壮将士建功立勋,披皇恩圣泽,蒙封受赏。薛王氏之父王公,因立大功,自此发家,从小小一名营卫,拔擢为太尉统制县伯。
少数几位老骥伏枥的开朝元老,则是功上加功,如宁国公贾源、荣国公贾演两兄弟花甲挂帅,经此一战,兄殉弟伤,弟回京将养了数月,亦相继辞世,二人数十载的戎马生涯据以告终。他们生前的爵位则由各自的嫡子承袭。
至于紫薇舍人薛公,他乃军机章京,属文臣谋士,不在军功赏封之列。但他越发受皇上器重,成为一时无二的心腹近臣,参议秘政国事,书写诏书敕令。
权臣,权而不近;近臣,近而无权。此乃皇帝用人之道,从古至今,莫不如此。
王氏不为所动,忿然道:“妾身不管,除非妾身死了干净。不然,谁也别想带走我儿。”说完,索性拽起薛蟠离席。
“妈,不吃饭了?”薛蟠不情不愿的被拉走,他的鹿肉还没吃到嘴呢。
宝钗小脸沮丧,眼看着他妈带哥哥离开,丢下她不理。一年到头,只有生病的时候,她妈才会亲手抱她几回,平常都是丢给乳母,致使母女俩疏于亲厚。这下可好,一生气更把她抛诸脑后。
“爹,我想去姑祖母屋里看猫。”宝钗心里难过,突然很是想念那只虎皮猫,还有姑祖母敲木鱼的哒哒声。
薛裕摸摸女儿的前额:“乖...吃完饭,爹带你过去。”继而吩咐婆子将菜重新热热,盛一些送到王氏房里去。现在,女人正在气头上,听不进话,毋宁让她自己呆着,冷静片刻。
薛府东苑,几个粗使婆子在庭院里扫雪。专管园艺的黄家媳妇,正小心翼翼地修剪雪松盆栽,她脚边蹲着一个小丫头,约莫七八岁的样子,在团雪球儿玩。
“去去去,边上去。甭妨碍你妈做事。”黄家媳妇小声斥道,“你个不长记性的,忘记去年结冻疮烂手指的事了?今年可没人替你煎茄梗水洗手。”
小丫头掉转屁股,继续玩:“姑老太太疼我,昨儿个打赏我一壳子蚝油。涂完就消肿,我才不怕结冻疮,更不怕烂手指。”
“得得得....毛没长全乎,嘴倒利害。不该给你起名叫金莺,唧唧喳喳地聒噪人儿。”
母女俩有一搭没一搭地拌嘴,忽听苑门外有人通报,说是老爷带姑娘来看老太太。
莺儿忙丢开雪球,兴冲冲地跑去里屋报信:“老太太,老爷和姑娘来了。”
年逾古稀的姑老太太倚在暖炕上,闭目养神,怀里窝着一只肥硕的虎皮猫,它被小丫头的叫声惊得一咕噜坐起,瞪着圆咕噜的眼睛,懵然不知所措。
老太太喜上眉梢,命大丫鬟明镜扶她坐起:“侄孙女儿来了,你们替我接接去。”陈申家的奉命,领人候于廊外。
不多时,一顶四人小轿停在阶下。丫鬟掀开厚实的挡帘,乳母走上前去抱出宝钗。她外罩一件连兜青狸裘,单露出小脸来,脸蛋儿被墨青色的兜帽一映衬,愈发显得肤白水灵。薛裕随后下轿,于众人簇拥下进屋。
宝钗软糯糯地唤过姑祖母,上到暖炕,倚在薛老太太怀里,专心逗猫玩。在长辈们漫长而无趣的闲聊中,自得其乐。
“侄儿近日繁事缠身,未能常来看望姑妈,还请您老人家莫怪。”
“办正经事要紧。有这么些人侍候我这把老骨头,不用你分神操心。再则,服奉尊亲、养儿育女乃内宅之事,自有侄儿媳妇操持。虽谈不上尽善尽美,倒也妥帖细致,未尝出过纰漏。”
“想当初内子刚进家门,少不更事,多亏姑妈从旁提点、悉心教导,她如今才能得心应手。真要说美中不足,唯独一点而已,她过于溺爱愚子。于这事儿上,使她与侄儿颇生龃龉,还请姑妈替侄儿劝将劝将。”
薛王氏未出阁之前,的确未曾料理过家事。因她性子温和软绵,在王家的地位无足轻重,远不及她胞姐得长辈的欢心。所以,王父到都内供职,只携长子王子胜和长女随同进京,把次子王子腾和幺女放在金陵老宅留养,由续弦照顾。薛王氏打小与继母一处生活,继母待她十分地好,吃穿用度不曾苛待过她,却没花心思教她治家的门道。她闲暇之余不过拿针捻线,或与丫鬟们说笑玩闹,久而久之,成了一位不谙俗事的闺阁小姐。
所谓一树结果,酸甜各异,而她那位远在都内的胞姐,则是顶响快的人儿,行事爽利,出嫁前帮父亲操持内宅。嫁入荣国公府贾家之后,也深得婆婆器重,当过好长时间的家。贾王氏不管是出阁前,还是出阁后,但凡有她在,即便上有长嫂,长嫂们徒有坐冷板凳的份儿,丝毫插不上手。
哪像胞妹薛王氏嫁进夫家,凡事不知。一过门,便要照顾重病在榻的婆婆。原本两家商订的婚期还剩一年有余,因为薛母病入膏肓,担心时日无多,想在临终前喝上媳妇茶。所以依薛家之请,将婚期提前。可想而知,初为新妇的薛王氏如何张皇无措,幸亏得姑太太教导,才顺顺利利地给婆婆养老送终,以及操办后续的丧事。头尾不过一年时间而已,薛王氏彻底告别不识油盐、烂漫悠然的闺秀生活,蜕变为薛家主母。
姑老太太眯眼笑:“别的我倒可以劝教。若搁这事儿,姑妈可劝不了。一来,姑妈此生未嫁,膝下无儿,自打十五岁进宫做女官,二十岁任参赞,入驻化外司,半辈子尽在教化那些进贡入宫的外族女子礼仪学识,不曾教过稚子儿郎,遂不谙其道,不敢为人师;二来,姑妈虽是长辈,但终究不是婆婆,不便干涉侄儿媳妇教儿育女。”
化外司乃先帝收复北疆之后,于宫中设置的机关,专门教化进贡而来的外族女子。只有经过精心挑选的女官,方能入驻化外司,并任命为参赞,负责教习。参赞与普通女官不同,参赞于年老时,可获准出宫返家,无需老死宫中。
薛裕听老太太说的在理,便打消了请老太太当说客的念头。又在这厢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回去想别的法子哄娇妻。宝钗说想留在东苑吃过晚饭再回家,老太太听了亦十分高兴,薛裕便依了她。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