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天一过,熹微的晨光与雪光交相辉映,透过暗花纱窗钻入闺阁。这天恰值腊八,家家煮粥忙。古刹佛寺、富贵人家莫不煮粥搭棚,施贫济苦。薛家乃金陵巨富之家,又乐善好施,每逢今日,必在自家铺子门前,搭棚施粥,分派银钱。薛王氏身为当家主母,少不得起早准备。因她昨天哭得厉害,对镜梳妆时,发现双眼有些红肿,只得加敷蜜粉遮掩。
薛裕见状,亲自为她描黛画眉,嘴里念道:“美人卷珠帘。深坐颦娥眉。但见泪痕湿,不知心恨谁?”
薛王氏余气未消,娇恼嗔应:“自然是恨那狠心人,还能恨谁?”
薛裕失笑,咂舌戏谑:“啧…夫人光顾着恨,却漏听了‘美人’二字。”
“不用老爷说,妾身也知道自己是个美人儿。”
“夫人所言极是,为夫受教。”
“老爷惯会拿妾身逗乐子,说的话非折煞妾身不可。”
夫妻俩正侬语相媚好,忽听门外婆子禀报:“夫人,方才厨里来人说,粥材米果俱已备齐,水亦沸锅,就等着夫人下第一把米。”
“知道了,这就来。”薛王氏拿兰膏匆匆摸完云鬓,一边起身往外走,一边对薛裕道,“都怪老爷绊住妾身,害妾身忘了时辰。这腊粥不过午,得赶趟儿弄好。除留一些祀先供佛、分馈亲友外,其余让人送去布施。姑妈那厢,年年都是我和老爷一道送过去的,今年可不能例外。老爷,您且再歇会儿,备好后叫您。”
“辛苦夫人。”
腊八粥者,八宝俱全。内含黄米、白米、江米、小米、菱角米、栗子、红江豆、去皮枣泥,合水煮得熟烂香稠,外用染红桃仁、杏仁、瓜子、花生、棒穰、松子及白糖、红糖等以作点染。因江米、栗子等不易煮透,非耗上个把时辰不可。待几大锅粥煮好,天色业已大亮。薛府小厮拉上马车,载着装好的粥桶陆续出府。
另一边,薛老太太房里,则是热闹非凡。大侄儿携家带口来陪她过腊节,外加上刚返家的小侄儿一家子,拢共十多人围坐一屋谈笑。在大人们撺掇之下,薛蟠、薛蝌哥俩背靠背比量身高,你垫脚来我抻脖儿,谁也不服谁的较劲。薛蟠到底多吃了两年饭,略赢一小豆腐块的高度,可把他得意坏了,直拿鼻孔朝天。不料乐极生悲,捱他老子一记暴栗。
“混账…光长个头,不长脑,得意个甚么劲儿!你弟弟博览群书,你呢?有本事把你俩读过的书垒起来,两人站上去比,瞧个高低?”
薛蟠立马蔫菜,气势全无,耷拉着脑袋嘟囔:“我说不比嘛,你们非要我比,比赢了反倒骂我。有本事让他踮着书和我妹妹比,肯定敌不过妹妹。他还和妹妹同龄,不过小妹妹半个月罢了,他读的书能有妹妹多?”
薛王氏虽然心疼儿子被敲脑袋,但碍着亲戚们的面,不好发作,以免扫大家伙的兴。宝钗瞧出她妈护犊心切的心思,又体贴自家哥哥,主动解围:“爹爹,我想和哥哥、弟弟、妹妹到揽星亭玩,试试这西洋镜,看它能瞧多远。”
“你咳嗽尚未好,当心吹风受凉,病上加病。”
“老爷,让他们去吧,孩子拘在屋里容易发闷。揽星亭四面不透风,大窗关上,单把小格窗打开,再烧上火炉,多穿几件衣裳,呆在里面不冷。”
薛老太太亦发话:“那亭子暖,我偶尔会上去坐坐。给几个孩子裹严实些儿,送他们过去。”
几个孩子终得自由,在乳母、丫鬟们的陪侍下,乘轿前去揽星亭。一路上属薛蟠最欢实,叽里呱啦地夸宝钗。
薛蝌捂嘴偷笑,揶揄道:“大哥哥,你在伯父面前是条虫,背着伯父是条龙。”
薛蟠挥舞拳头,佯作威胁:“好小子,胆敢笑话哥哥,信不信哥哥揍你个屁股尿流。”
薛蝌见势忙止住笑,不敢硬怼回去。他妹妹宝琴才一岁多,话都讲不利索,口齿含糊道:“大咯咯打银,告碎白白去。(大哥哥打人,告诉伯伯去)。”
宝钗轻捏宝琴粉嘟嘟的脸蛋,忍俊不禁:“咱们这里就数琴妹妹鬼灵精。你们两个作哥哥的,不带好样,窝里横,羞不羞。”
薛蟠骄矜霸道,好弄性尚气,不肯罢休:“分明是他取笑我先。”
“哥哥…跟自家兄弟较个甚么劲儿。何必非要争个输赢。”
薛蝌是个知理的,他听宝钗这么一说,率先服软道歉:“大哥哥,兄弟错了。兄弟给你赔不是。”
薛蟠就坡下驴,支吾道:“算….算了,我不与你计较便是了。”
宝钗看看哥哥,又看看堂弟,抿嘴笑:“早该如此岂不清静,省得我多费口舌调和。蝌弟,你拣几件广州府的新鲜事儿,说与我们听听。”
薛蝌清清嗓子,效仿天桥底下说书人的腔势,娓娓道来。讲了些广州府的洋人洋事。
宝钗听得兴味盎然,打心底羡慕堂弟能有如此多有趣的见闻。
薛蟠则咋咋呼呼:“金发碧眼,用刀叉啖生肉,莫不是修罗夜叉鬼投胎?”
薛蝌笑答:“正如大哥哥所言,因洋人样貌与汉人迥异,被百姓们戏称作洋鬼子。不过,他们并非穷凶极恶之徒,常以文明开化自诩,造的玩意儿奇巧。比如这西洋镜,可目穷千里,乃是一位洋商的夫人赠与我。”
“我爹让我明年随叔父南下,到时候我定要亲眼瞧瞧洋人去。”
“那敢情好。有大哥哥作伴,不怕不热闹。”
“你俩自顾说的起劲儿,到底成不成还拿不准呢。”
说话间不知不觉到达揽星亭,众人登上亭内。宝钗拿了西洋镜踩在高脚凳上,倚在小格窗前往外眺望。这玩意儿果真能目穷千里,远处的物事尽览眼底,清晰可见。
她家门前的两尊大石狮子的头和背上覆盖白雪,显得致趣可爱,少了威严。此时,门子正与人说话,来人是位衣衫褴褛的和尚。不多时,门子进去通报,又匆匆返回大门,将那和尚请进府去。
宝钗见状,并未在意,只当他是送佛粥化香油的和尚。岂料,人家是特地为她治病延方而来。是以,不肖片刻,东苑的小丫鬟莺儿跑来道:“姑娘,府里来了个癞头和尚,自言专治无名之症。老爷请他替姑娘瞧瞧。现下,正在前厅候着呢。”
“治病的和尚?我道是化香油来的。”
“走,妹妹,咱们看看去。倘若这和尚真能治好妹妹的病,莫说香油钱,便是为他盖座庙也值得。”
兄妹几人来到前厅,薛裕正与那癞头和尚寒暄,薛王氏避嫌,藏于屏风后聆听。
和尚见得宝钗,胸有成竹道:“小施主乃先天胎里自带的热毒,若吃寻常药,是不中用的,须得用冷方调和。贫僧有一海上方,药料虽不稀奇,但难在顺应天时,制备起来颇为琐碎。”
薛裕拱手作揖:“望大师不吝赐方。快备笔墨纸研,与大师写方子。”
癞头和尚笔走龙蛇,洋洋洒洒写了两张纸,上面写到:冷香丸方,白牡丹花蕊十二两,白荷花蕊十二两,白芙蓉蕊十二两,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花蕊与药引子混合研磨。另雨水之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之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之日的霜十二钱,小雪之日的雪十二钱,将四样水调匀,和了药,添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成龙眼大的药丸,存于磁坛。待病发,取出一丸,用十二分黄柏水煎汤服用。”
薛裕细看方子,咋舌叹道:“这一时半刻,恐是配不出来。若年年不赶巧,可怎生是好?”
“无非听天命,随造化。幸而小施主的病并非性命攸关之症,慢慢配来倒也不打紧儿。”和尚从布袋里拿出一个黄纸包,“这包乃药引子,施主且收好。”
薛裕展开药包,内含的药末散发幽幽冷香:“敢问大师,需服上多久方能药到病除?”
“小施主五行属金,前尘为火荼,热毒随胎,累及今世。因是命里相随,无法儿治愈,唯有在发病时以冷香丸克化。另则火能克金,金多火熄,还须贴身佩戴金器护寿安康才是。贫僧云游海外,除得了冷香丸的药方,另得了一块辟寒金,现下一并赠与你打制金器。”
薛蟠旁听许久,得知冷香丸不能去病根,气鼓鼓道:“嘿!和尚,你给的这劳什子方子,要我们花大工夫去配药,却是治标不治本。分明糊弄人儿,金啊火啊的鬼扯一气,乌不溜秋的一块废铁,愣说是金!”
癞头和尚指着薛蟠仰头大笑:“呆也!呆也!”
薛裕喝斥:“混账!不得无礼,大人说话,休要多嘴。小儿童言无忌,大师莫见怪。”
癞头和尚颠颠手里的辟寒金,说道:“施主,你让人烧上一锅滚烫的油来,试它一试便知。”
待鼎沸的油锅备好,癞头和尚将辟寒金丢进油锅里,倏地炸成澄灿金黄,咕咚作沸的热油立时凉下去。癞头和尚直接徒手捞出金块,皮肉丝毫无损。
薛裕等人叹为观止,他接过辟寒金仔细端看:“此物奇也!手抚触之,并不觉得寒凉入骨,却能使沸油冷却。”
癞头和尚道:“正因如此,方能压克热毒,而不伤体肤。”
薛裕喜道:“多谢大师。来人,将它拿下去制成金锁,好与姑娘佩戴。”薛蟠忙抢过手去:
“爹爹,我来拿去。妹妹,也一同过去,让她自己挑喜欢的金锁样式。”
“哼!你去罢,省得在这里丢人现眼。”
薛蟠闻言,自知在和尚跟前丢脸,速速抱起宝钗跑掉。
癞头和尚笑道:“贫僧尚有八字箴言未讲,怎就走了?”
“是何箴言?大师请讲。”
“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将此八字堑在那金器上,日后捡有玉的可结为婚姻。切记!定是捡有玉的,莫要有眼无珠,不辨顽石美玉,徒误终身。”癞头和尚再三叮嘱之后,告辞离去。
薛王氏从屏风后头走出:“老爷可曾记得,我姐姐大前年生得二小子,落草时口里衔玉,那时闹得人尽皆知,被当作一段奇谈传扬开去…。”
“虽说那玉来路稀奇,谁晓得它是好是歹?古往今来,天降异象者不在少数,或为麟趾呈祥,或为妖孽异端,犹可难说。”薛裕不以为然道,“大师说咱们宝钗得金,须拣有玉的方可结婚姻,可未曾听说宝玉之玉亦须拣有金的方可作配,这金玉之言未必就应在它那里。此事你知我知,不可随意与外人说道,像似咱家剃头挑子一头热,白给别人茶余饭后添谈资消遣。”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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