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作配

第十九章 芍药与兰花

    
    “怎么了……”日上三竿,蕊姬却正睡得香甜,被侍女唤醒,自然是不悦。
    她没有开睁眼睛,只是慵懒地摆摆手:若不是什么正经事,就别来烦我。
    侍女赶紧说道:“冯公子来了,在花厅等您呢。”
    蕊姬从床上坐了起来,眼里已无一丝睡意,声音紧张道:“他可有说什么?”
    贴身侍女良雀晓得蕊姬的心思,方才仔细留意了花厅里的动向,激动道:“冯公子已经在和丽娘商量了,姑娘大喜!”
    冯公子豪掷千金包下蕊姬已有半年,每天柔情蜜意地痴缠着,山盟海誓不知发下了多少。蕊姬不时吹着赎身的枕边风,冯公子也不无心动,眼看这几日就要有结果了。
    “快替我梳妆!”蕊姬欢喜地来到梳妆镜前,镜子里的女人媚眼朦胧,难掩娇羞喜悦,双颊潮红胜似烟霞,面若桃花。
    这样天生丽质的一张脸,怎么会是笼中之物呢?
    一袭胭粉色广袖水仙裙飘逸风流,勾出了杨柳腰肢,大朵大朵的合欢花开在领口裙尾,仿佛绣上了一树春天,摇曳生姿,步步留香。
    惊鸿髻华丽舒展,缀以金丝步摇和柔嫩的金蕊芍药。流光溢彩的金黄衔着一簇葳蕤红粉,张扬的丽与娇羞的媚揉合起来,丝丝撩人。
    镜中美人云鬓高绾,轻点绛唇,眼角媚意横生,一颦一笑皆是风流天成。媚而不妖,艳而不俗,是酥人骨头的婉转风情。
    系上冯公子赠送的羊脂玉环,蕊姬迫不及待地要下楼,临出门良雀送上来一把小巧精致的团扇,喜鹊含枝的图样,寓意美满。
    蕊姬手里拿着小团扇,轻掩玉面,脚下却不急了。她优雅慵懒地走着,步履从容。金丝步摇轻轻晃动,稳重服帖,仿佛在适应即将改变的身份,有名有姓的,有所依靠的身份。
    柔兰尚美,柔兰花魁艳名远播,不是没有从良后位居正妻的例子。
    花厅里,丽娘和冯公子已经谈了很久。她素手接过冯公子给的沉甸甸的荷包,恭敬地欠了欠身,婉转道:“多谢冯公子多年来对楼里的照顾,如花美眷,似水流年,还望冯公子多多保重。南方的花儿,还是咱们菱州开得最好。”
    冯公子二十几许,瘦长俊秀,文质翩翩,点头回礼道:“庆丽楼艳冠柔兰,我自是不能忘怀的。”眼里的不舍和感慨作不得假。
    听到了楼梯上的脚步声,丽娘微微一笑,告退道:“蕊姬下来了。我这里都已妥当,您和蕊姬说说话吧,以后怕也没机会在楼里相见了。”
    蕊姬走到近前,刚好听到了丽娘的话,心中一喜。赎身从良,自然不会再回到庆丽楼。
    与丽娘擦身而过的时候,蕊姬特意侧身行礼,眼角眉梢都是得意和欢喜。
    丽娘年轻的时候艳名远播,千金难求一见,无数恩客为之癫狂。令人费解的是她却没有选择从良。庆丽楼的鸨母当然是富贵风流,但说到底不过是绫罗加身的皮条客,依然是看人眼色的贱籍,与冯府的公子夫人有着云泥之别。
    仿佛没有看见蕊姬的眼神,丽娘轻声嘱咐道:“一会儿沉住气。”
    蕊姬心里当然明白,可是我就要脱离庆丽楼了,仪态用不着您操心。不以为意地点点头,蕊姬迫不及待地朝她的良人冯公子走了过去。
    丽娘优雅地伸手,由沫儿扶着离开了花厅。她嘴角扬起轻蔑的弧度,凤眼流转,笑道:“说起看男人啊,蕊姬还不如绣丽那丫头呢。”
    沫儿疑惑道:“冯公子不是来给蕊姬赎身了吗?”
    “赎身?”丽娘不屑地掂了掂手里的荷包,说道:“她也配。”
    蕊姬坐在冯公子对面,隔着满桌果盘酒水,脑子一时有些空白。
    她下意识地把手放到寓意美满的扇面上,觉得自己是不是听错了,不敢置信道:“冯郎……您、您要走了?”
    冯公子今日前来也是犹豫了很久,他既不愿向蕊姬坦白,也不想一走了之。好歹两人恩爱一场,冯公子也是舍不得蕊姬的,他自认为可不是薄情寡义之人。
    他为难道:“举族东迁是父亲的决定,长辈们不允许我带着你,我也无可奈何啊。”
    “无可……奈何。”蕊姬呆滞地重复着冯公子的话。她眉梢尚有未褪尽的得意,却满脸惨败,红唇颤抖,一瞬间表情复杂,竟是僵住了。
    “哗啦——”一声帛裂,蕊姬精心呵护的指甲划破了扇面,喜鹊撕裂成两半,哪里还有半分美满。
    冯公子心疼地站起来想握住蕊姬的手,说道:“你千万莫要伤心,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哪怕远隔千里,将来娶妻生子,我的心里还是只有你的。”
    手指刚刚被冯公子触碰到,蕊姬就仿佛被蛇咬了一般猛地缩回了手,她看着眼前的“痴情之人”,心疼得无法呼吸,却只感到万般厌恶和憎恨。
    半年来的柔情蜜意,一百多个日夜的软语温存,有那么几个瞬间,蕊姬看着冯公子满是爱意的眼睛,以为真的找到了终身所托。
    她甚至清算了这些年来的细软体己,想着自己虽不是良家女儿,嫁妆也不能让人看低了。
    什么无可奈何,不就是想说一句好聚好散吗?
    到头来,她还没走到待嫁那一步,就被所托之人抛弃了,一切谋算和真心都是空欢喜。想想真是可笑,她竟然还想奚落丽娘和云翎姬,想跳出这座花楼高高在上,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
    花魁又如何,她一个妓子哪里配让高高在上的冯家少爷不顾家族、拼了命带在身边,千里迢迢东迁。她跟冯府的旧宅一样,是被抛弃的那个“心中所爱”。
    我的心里只有你一个人。我去你妈的一个人!
    绝望和怨恨仿佛一团火,灼烧着蕊姬让她无法呼吸,她想破口大骂,想摔碎一切,却突然想起了丽娘的话:“一会儿沉住气。”期望落空了,真心错付了,唯有沉住一口气才能不失方寸和体面。
    仪态和笑容,是她仅有的体面了。
    蕊姬深深吸了一口气,长长地呼出来,再抬头眼里已无悲喜。她冷眼望着眼前人,说道:“此去雾海平原千里迢迢,冯公子千万勿以蕊姬为念,保重。”说完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冯公子追了几步,身后小厮禀报说家里有事请他回去。冯公子看着蕊姬倩影远去,很是心疼难过,踌躇了两步,终是依依不舍地走了。
    蕊姬背靠在楼梯拐角,失魂落魄地听着脚步声。没有追过来,他走了,真的走了。居然对他还有期待,我真是贱啊!
    惊鸿髻已经散乱,金丝步摇啪一声掉了下来,只有芍药花还留在发间,却再没有娇艳的姿态,只是颓败。
    蕊姬双眼无神地看着楼梯,泪流满面。泪水顺着下颌流过优美的天鹅颈,濡湿了领口的合欢花。
    气是沉住了,可心也摔得稀碎。
    “我这是怎么了,十四岁为妓,一双玉臂千人枕万人眠,活到花魁的份上竟然用上了被抛弃这个字眼,到底是傻还是贱啊。”蕊姬突然笑了,她想笑两声,却发现喉咙哽咽,根本发不出声音
    冯公子毕竟付了数倍的金银不是吗,整个柔兰山林都在传着蕊姬的艳名不是吗,有什么好伤心的,有什么好难过的,不是吗?
    蕊姬扶着墙壁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往三楼走。
    身后突然有脚步声响起,很轻很轻,蕊姬回头,泪眼朦胧里看见了一个白色的人影。不用细看,那缥缈如烟的故作空灵只有云翎姬走得出来。
    蕊姬别过脸不愿让老对头看见自己落魄的样子,云翎姬也好似没看见她,目不斜视地往茶室走去,却在彼此路过的时候抬起了手,轻轻按住了蕊姬的肩膀。
    “怎么,来看我的笑话吗?”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云翎姬翻了个仙气凛然的白眼。另一只手从袖子里探出来,指尖纤纤,正拿着蕊姬掉落的金丝步摇。
    蕊姬一愣,想挣扎。
    云翎姬柳眉一竖,突然用力一喝:“别动!”满怀敌意的蕊姬吓得一愣,真的被喝住了,一动不动。
    见蕊姬难得乖巧,云翎姬满意地点了点头,抬手比划了几下,把金丝步摇插进了蕊姬的惊鸿髻,左右看看,满意道:“人前体面,人后也不能失了体面。”
    一身清冷出尘的气质仍在,云翎姬却俏皮地眨了眨眼睛,灵动极了。她对蕊姬附耳道:“毛主席说过,不以结婚为目的的谈恋爱都是耍流氓。对待流氓要唾弃鄙视,就当被狗咬了一口,不值得为一条狗伤心难过。”
    蕊姬没正经念过书,不知道世上有没有一个叫毛主席的先人说过什么有名的话,她就是单纯地被云翎姬反常的举动吓到了。
    不等蕊姬反应过来,把话说完的云翎姬收回了手,拢拢袖子又变回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飘渺仙子,仿佛那些机灵的眼神和俏皮话都是蕊姬的错觉。
    云翎姬走了好久,蕊姬才回过神来。她回到自己房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让良雀找来纸笔,飞快写下几行字。想了想,又拿过桌上早已冷掉的茶水,用手指沾了沾,往纸上洒了几滴。
    蕊姬扯下腰间的玉环,和信一起交到良雀手中,说道:“去把这两样东西送到冯府,一定要亲手交给冯公子。就说……就说我骤然知悉肝肠寸断,心神恍惚,忧思郁结,实在见不得与冯郎生离。故以此信物遥记相思之情,请冯郎万万不要忘了蕊姬。”
    良雀只当是主子伤心,赶紧应下,跑下楼送信去了。
    蕊姬坐到梳妆镜前,独自卸妆,她抚了抚头上的金丝步摇,眼里升起对冯公子的恨意:你不是心里只有我一个人吗?那就好好记得我这个可人儿吧。
    相思入骨,家宅不宁,花魁最擅长的,就是软刀子啊。
    ……
    弄儿在给茶室四角的瓷瓶换新鲜的兰花,满室馨香。
    云翎姬手持竹勺煮着茶,说道:“花香都煮进茶里去了,你叫我怎么喝。”阴阳怪气的,分明是在刁难。
    弄儿没有告罪,也没有指出她比平日早了两个时辰来茶室,继续修剪枝叶,插花换瓶,背对着云翎姬像是没听见。
    “果然是嫁出去的男儿泼出去的水,做了人家的童养夫,连话都不愿意和姑姑说了。”云翎姬开始唠叨了起来,面纱放在一边,露出清丽绝伦的一张脸,却是老妈子的做派。
    弄儿放好最后一瓶花,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身来说道:“姑姑???——”
    “哎哟哟,脸红了脸红了,”云翎姬最喜欢逗弄这个少年老成的侄子了,揶揄道:“当年要不是姑姑的主意,你哪里能跟你的小绣丽青梅竹马在一起,还装正经。哼哼。”
    心知肚明即可,弄儿跳过了这个被云翎姬调侃了无数次的话题,直接道:“所以您为什么要和蕊姬说那些话呢。”姑姑早慧,心智异于常人,从小就喜欢说一些奇怪的话,但她很少在外人面前这样,今天倒是反常。
    云翎姬伸了个懒腰,慢悠悠的搅弄茶皿,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她有点像我妹妹小的时候。”飞扬跋扈的,却总在男人面前栽跟头。
    姑姑又说奇怪的话了,弄儿摇了摇头,祖父只有一儿一女,就是父亲和姑姑,她哪来的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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