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的仪式结束了,离发船还有半炷香的时间,茂才们在码头和师友亲人作别,三五围成一团或是祝福或是不舍,谁也没有注意从后面绕道离开的弄儿。
因为家中至亲身体不便的原因,原本最引人注目的小柯少爷反而没有什么亲人来送行,他拜别完几位书院的老师和同窗,就打算唤上书童上船。
忽然,小柯少爷瞧见人群里有一个熟悉的影子,定睛看去的时候发现那人的眼神正看过来,两人一对眼,是弄儿!
小柯少爷赶紧挥了挥手,弄儿自然地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能在这里见到弄儿小柯少爷很是高兴,说道:“好久不见了弄儿,今日真是巧了,你是特意来送我的吗?”想到西四街在城东,离码头这儿很远,小柯少爷有些不好意思。
弄儿看出小柯少爷的心思,笑着说道:“我今天刚好来梧桐坊市买些东西,听到礼炮声顺道来相送罢了,小柯少爷不要嫌弃。”
“怎么会,”小柯少爷连忙摆手,说道:“大家都是朋友,怎会有嫌弃的说法?弄儿你也别叫我小柯少爷了,我字遇安,你叫我遇安便好。”
“遇安。”弄儿也不客气。
“这样甚好。对了,我还有件事想叨扰你。”小柯少爷有些为难的挠挠头,还是觉得这件事交给弄儿放心些,下定决心说道:“我给西四街头醉铁匠送烧饼的事情你也知道,可我就要去兰都了,近两年回不来,又不好让家里人知道,所以想麻烦你帮我看顾一下。钱我都已经给足吴老伯了,他每天会给醉铁匠两只饼子,醉铁匠若是有病有灾,你得空的时候帮我照看一下。”
小柯少爷说着掏出了银子,说道:“我这里有些银子你先拿着,千万别直接给他,不然他一准拿去买酒喝。”
弄儿愣了一下,却没收小柯少爷的银子,说道:“我今天来除了送你,另一件正是为此。吴老伯的话我原是当笑话说给绣丽听的,没想到她因此为难你,这件事怪我。”
“这怎么能怪你。”小柯少爷连忙摇头要解释。
“遇安你听我说,”弄儿眼神清朗,微微一笑,说道:“绣丽已经把那天的事跟我说了,你们两个说的都有道理。不过,你这样不是长久之计,我有活计在也身不能时时照顾周全。”
弄儿沉声说道:“况且,你们怜悯的是一个人,不是一个饭桶。”
“你的意思是……”
“他不是个铁匠吗?醉铁匠也是铁匠,手脚齐全可以自食其力。”
“可是,可是干活这种事情怎么劝得来,他要是有上进心也不至于流落街头。”
弄儿摇摇头,说道:“不是让你去劝他。命是人自己活出来的,活不下去了自然会振作起来重操旧业,只要断了他熟悉的一切,让他只能自食其力。”
“你是说,”小柯少爷到底是乡试第一名,自然思绪活络,说道:“以工代赈?”
弄儿点头,继续说道:“东边。”
小柯少爷顿时明白了,眼睛一亮,说道:“对呀!巡抚大人迁调青壮往东边开垦务农,一定也缺打制农器的铁匠。到了雾海平原,编在官府治下他必得好好作活了。”
小柯少爷佩服地看着弄儿,双袖一挥就要作揖,弄儿赶紧伸手扶住了他,说道:“我只说了个以工代赈,具体的还要小柯少爷你操心。”
读书人就这点不好,老是拜来拜去,希望冬至不要染上这种恶习,回礼怪烦的。
“这个不麻烦,掌管东迁的调运司还没撤走,我差人托师长书信一封送过去,让醉铁匠跟着东迁民夫的家眷一起走。”
“这样自然是最好不过了。”
岸上的喊时郎敲响了铜锣,高声喊道:“午时——正——”
码头的鞭炮声再次响了起来,开船的吉时到了,茂才和书童们纷纷挥别家人往甲板上走去,布大人拿起柳枝沾了泉水洒在船头,士兵们开始把百姓驱离码头。
弄儿也要跟着人群往后退了,他把带来的一个纸包放到小柯少爷手上,微笑道:“一路山水迢迢,遇安善自珍重,来日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小柯少爷拱手施礼,转身和前来催促的书童上了船。
船缓缓离开澧江码头,水鸟轻快地划过水面,和扬起的船帆一起鼓动羽翼,飞向千百山林之外的兰都。
江风和畅,正午的太阳高悬,小柯少爷看着远处化为一个小点的菱州城,有些恍惚。想起怀里的纸包,他掏出来打开,小小的纸包,里面包着二两糖姜片,纾解舟车劳顿最好不过了。
小柯少爷捡起一片含入嘴里,清甜中夹着爽辣,令人精神一震,顿时神思清明了不少。
“是糖姜吗?”清脆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是的。”小柯少爷回头,正看见了一名瘦小的少年,他的脸色苍白,像是不堪行船眩晕。
少年一身长衫干净整洁,眉眼浅淡,扬起的笑无邪:“兄台可以让我尝一片吗?很多年未乘过船,晕得厉害。”
从离开菱州那一刻起,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韩冬至口中十无一真。然而初识小柯少爷的时候,他没有说谎,至少第一句没有:他真的很多年没有乘过船了。
自从如丧家之犬一路逃亡南来,这是他第一次踏上北归的路,并且不打算再后退了,一步也不。
小柯少爷把纸包伸过去,大方道:“当然可以。大家都是菱州学子,不要客气。”在这条船上着学子青衫的,都是菱州的茂才,只是这位少年面生的很,小柯少爷竟是从未见过。
英雄出少年,再年轻也不为过。但从未见过,就于常理有些过了。
小柯少爷作个揖,疑惑道:“在下柯逢洛,字遇安。还未请教……”称呼兄台吧,这少年明显比我小;称呼同窗吧,又没同过窗;阁下过于生硬,贤弟过于亲昵……小白脸儿?
……怎么混入了绣丽的习惯?小柯少爷惊着了,连忙甩甩头。
少年看出了小柯少爷的尴尬,主动还礼,接道:“在下韩冬至,无字。城郊白鹿村人氏。”白鹿村隔润溪湖与菱州城东遥遥相望,是陷在群山之间的小村子,以村前的白鹿谷场为名。
“无字?”
名叫韩冬至的白鹿村少年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我还未满十五岁,因此无字。”
“原来如此,”小柯少爷说道:“只是韩兄这样少年英才,为何我在州学里没有见过你?”
菱州文教司级别高,育才体系成熟,优秀的学子早早就进入了司属州学进修。
像小柯少爷与其他茂才,都是一起读了好几年书的同窗,彼此之间知根知底,断没有面生的道理,除非没有入州学。可是不入州学就没有师长州领的推荐,连乡试的资格都没有,如何考得上茂才?
清澈的眸子略微暗淡,哀痛一闪而过,韩冬至说道:“母亲身体不好,家里穷又没什么亲戚,我一直侍奉在前不敢离家太远,没办法上州学。去年母亲离世,蒙布大人知遇之恩,又荐我参加乡试,如今才有幸能与各位兄台同船。”
“原来你就是先生常常提起的那位惋惜之人。”小柯少爷恍然大悟。
“哪里哪里,我……”韩冬至听出了小柯少爷的赞赏之意,想要推拒,但也许是长于乡村、独自苦读的缘故,竟一时想不出谦逊客套的话来。
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一张青涩的脸涨得通红,根本还是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小柯少爷更加欣赏他的质朴纯孝了,主动邀请韩冬至一同前去用午膳。两人言语投机,很快聊到了一起,唯有感慨相见恨晚。
从菱州至兰都的三天里,船上的很多人都偶然或者不偶然地遇见了白鹿村少年韩冬至,无论是出于欣赏、投契,还是面善、有缘,甚至是单纯觉得有趣,都会在他清澈而不见底的眉眼面前放下警惕。
仿佛是源于天生的亲和力,也可能是暗中的刻意,每一个和韩冬至交谈的人,尽管家世品行、爱好脾性迥然不同,却殊途同归地觉得与他禀性相投、言谈甚欢。
一时之间不知有多少茂才在把酒豪论、对月清谈后揽着韩冬至的肩膀,大着舌头嚷嚷着要拜把子认兄弟。
“哥哥,我给你认了不少兄弟呢。”
心里自嘲地笑笑,韩冬至脸上笑意满满,恳切地接过“兄弟”递过来的共饮酒,仰头一饮而尽,眼底的嫌恶收得滴水不漏,席间一片欢呼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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