沫儿本想吓唬绣丽几句让她乖乖回后院,别在风口上找不自在。
然而拒绝的话还没有出口,房里传来了丽娘的声音。
“让她进来。”
绣丽进去的时候被扯了一把袖子,沫儿提醒道:“嘴巴乖巧些,不许顶撞。”
“我知我知。”绣丽乖乖点头,一溜烟儿绕过了屏风,来到了丽娘的美人榻前。
做到鸨母这个分上,丽娘数银子比绣花可要快的多,可今日她却操起了搁置许久的花竹绣棚,歪在美人榻上,屏气凝神,一针一线地绣着。
吃了那么多教训,绣丽在丽娘面前不敢放肆,再急也要守规矩。因此丽娘不开口,绣丽眼观鼻、鼻观心,恭敬侍立。
不知过了多久,丽娘扎上最后一针,面无表情地左右瞧了瞧,看不出喜乐。她放下绣棚,捧起小几上的热茶,说道:“倒是学乖了。找个小凳坐吧,犯错的又不是你。”
绣丽的腿早就站麻了,但她顾不上找地儿坐,对丽娘说道:“我敢保证白萝没有做越矩的事情,您也教训过她了,白萝肯定知错了,就把她放出来吧。”再不给她上药疗伤,她就真的要死了。
丽娘就知道绣丽急慌慌地上来要干什么,她把茶碗用力合上,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绣丽,说道:“你拿什么替她保证?开口就说没根的话,还以为你真的学乖了呢,一上来就给自己惹麻烦。”
绣丽被丽娘数落惯了,也不分辨,说道:“三安只是瞧见他们私会,也不能保证就真的有染啊。说不定……说不定他们只是同乡,见一面罢了。”
绣丽突然想起来一些事情,赶紧说道:“对,白萝跟我说过她有一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同乡,救过她命的。”
丽娘没有反驳,反而顺着绣丽的话,问道:“这么说,你能让白萝开口,把事情都说清楚?”
丽娘加重了“说清楚”三个字的音,绣丽自以为明白了丽娘的意思,用力点头道:“可以的,白萝会听我的话的。”
“好,你去吧,沫儿会把钥匙和疗伤的药给你。”丽娘挥了挥手绢,示意绣丽自去。
绣丽如蒙大赦,在她看来,丽娘愿意给机会白萝就还有生路。绣丽没有看到沫儿脸上的哀意,她高兴地拿着钥匙和一瓶药水噔噔噔跑下楼去了。
三楼的阴影里,弄儿目送绣丽离去,说道:“是我没有看好她。”
“依绣丽的个性早晚会义气出事情,你又不是属奶妈的,哪里看得住,”云翎姬说道:“经过此事她兴许能长大些,你也能省点心。”
弄儿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我只希望她不要掉眼泪。”
“你去哪里?”
云翎姬看见弄儿往丽娘的房间走去,翻了个仙气凛然白眼,无奈道:“还真是个奶妈子。”
绣丽觉得一瓶药水可能不够,经过二楼的时候不忘去找了舒娴一趟,把她那里的伤药全都借走了。外敷内服的,医伤寒治跌打的一股脑儿抱着就往外走。
舒娴想给她找块布包着好拿一些,绣丽摇头道:“来不及了,白萝伤的很重,我走啦。”说完噔噔噔下楼去了。
听到白萝两个字,舒娴就大致明白了前因后果。可是庆丽楼规矩森严,绣丽这时候去能做什么?舒娴总觉得不对劲,又放心不下绣丽,想了想,决定跟上去看看。
后厨烧灶自有伙房堆积柴火,夏天的柴房难免有些空空荡荡,于是愈发显得卷缩在地上的人影格外瘦小可怜。
白萝披头散发,蜷在地上一动不动,一身青绿的罗裙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条条鞭痕刺目,血污凝成了紫黑色,皮肉翻卷着和破碎的布料黏在了一起,一条手臂奇怪地三折,已经断了。
绣丽怀抱着一堆伤药愣在了原地,一时不知从何入手,或者地上的人已经死了。
空气里满是久放的木柴香和血腥味,闻起来居然是甘甜的馨香,绣丽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回过神来放下伤药,她颤抖着去摸白萝的鼻息。
“走开,我什么也不会说的。”嘶哑的声音,干枯得不似人声。
绣丽一愣,惊喜道:“你还能说话,太好了。”
意外的声音让白萝睁开了死寂的眼睛,见是绣丽,她心中一酸,张开咬出了血痕的嘴唇,说道:“绣丽,是你啊……我现在是不是很丑?”
绣丽假装生气道:“什么时候了还在意自己的脸,小命要紧。”
哪个女儿不爱美,白萝的脸上有两道深深的鞭痕,一条横贯鼻梁差点弄瞎了眼睛,一条从右脸直到唇角,扭曲着仿佛蜈蚣,整张脸都被割裂了。绣丽不忍心告诉她。
白萝看见了绣丽眼中的不忍,她反而笑了,扯动了疤痕也不在意,说道:“我的脸毁掉了是吧,不好看了对不对?我对楼里已经没有用了。那可不可以……放我走呢……”白萝眼里闪着希冀,卑微地哀求着。
楼里的规矩白萝很清楚,她虽然认了命,但心里总怀着一些侥幸。所以无论被怎么拷打白萝都不吐一个字,以为这样就能保全阿秀,兴许丽娘见她无用就会弃了。
“放你走,你能去哪里呢?你家人收了楼里的卖身钱,是不会让你回去的。你的脸伤成这样,手也断了,别的楼院也不会收留你的。”
白萝仿佛没听见绣丽的话,她的眼神发直,喃喃道:“求求你,放我走吧,求求你,卖身钱我会和阿秀一起想办法还上的,一定会的,求求你。”
绣丽又是心疼又是生气,说道:“自己的命都快保不住了,你还想着他。赎身哪里是卖身钱的问题,光你身上这件罗裙就够买你两次了。穷人做牛做马一辈子也还不完的!丽娘根本不在乎这些钱,她要的是庆丽楼的规矩,你只要把自己摘干净了,把事情都推到那个阿秀身上,告诉丽娘是他主动纠缠你是被迫的,丽娘肯定会放过你的。”
“不,不是的,我们是两情相悦,”白萝艰难地摇头,说道:“家里人不在乎我,外面的人都欺负我,只有阿秀,我快死了的时候,只有他愿意救我。”
“可你现在就要死了!他在哪里!”绣丽怒声道:“救救你自己好吗?你和阿秀,只能活一个!”
白萝颤抖了一下,不敢置信道:“我知道自己这辈子和他是无缘了,我们只是偶尔见一面而已,聊作安慰,从来没有越距,更没有做苟且的事情。何至于此?”
绣丽悲哀道:“没有人在意你们是否两情相悦、聊作安慰,结果摆在那里,庆丽楼这么大,你们必须给规矩、给客人一个交代。即使事情没有闹大,丽娘也懒得费心思替你们隐瞒,庆丽楼需要的是里里外外,干干净净。”
“这样……啊……”白萝眼里最后一点亮光弥散了,杏眼里只剩灰烬,如轻尘般,仿佛一吹就散了。
侥幸即是妄想。她生来卑贱,命途坎坷,以为苦中一点酸涩就是一生一次的甜蜜。那一点妄想的甜她尝不到啊,就想去嗅一嗅,原来到底是一颗青梅,涩到最后,还是苦啊。
“傻子,白痴,神经病,抢你吃的都不还手,活该被饿死!”
“我不是傻子,不是白痴,也不是神经病。”
“胡说!他们抢我馒头的时候就是这么骂我的!”
“我娘说了,骂人都是骂自己,就算现在闹饥荒,也不能抢别人的东西。”
“……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的,我只是好饿……我还给你。”
“还我一半就好了,我不饿。”
“可是,你肚子都响了……”
“才没有……你听错了。”
那半个馍馍没顶多大用处,却是六岁的白萝被父母丢弃三天后吃到的第一口东西。虽然第二天醒来依旧是饥寒交迫,但至少有一个同样瘦骨嶙峋的脏兮兮的小男孩对她说“你听错了。”
你听错了,其实这个世上还有在乎你的人呢。
白萝很感激绣丽,这个时候能来找她劝她,绣丽肯定也给自己揽了不少麻烦。白萝不想连累阿秀,也不想牵连绣丽,于是她强撑着说道:“我明白了,你去找个能见证的人来,我会把一切都说清楚的。”
绣丽以为白萝终于开窍了,松了一口气,说道:“我先给你上点药吧,你伤的太重了。看,丽娘还让我给你带了瓶药来,你一定会没事的。”
“好,”白萝点点头,扫了扫绣丽带来的东西,说道:“我还想喝点水。”
“哎呀瞧我这笨脑子,怎么忘记带水了呢,你等等啊。”绣丽拍了拍自己的脑袋,一骨碌爬起来就往水台跑,临走不忘嘱咐道:“快把药喝了,我马上回来。”
白萝答应一声,目送绣丽走出了柴房。她的视线回到地上那堆瓶瓶罐罐,伸出没断的那只手摸索着,把一瓶青瓷的药水纂在了手里,用嘴咬开塞子,一股幽幽恶寒的味道散发出来,仿佛连瓶口的空气都被杀死了。
绣丽说得很对,丽娘懒得费心思替他们隐瞒,只有死人,才无需隐瞒。她和阿秀只能活一个,对庆丽楼来说,当然是手里的找个,比较方便了。
白萝无话可说,这半条命,算是还给他吧。
头一仰,泪水和药水一起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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