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玫瑰

15.盈亏

    
    我又要说起很多年前,却又不知道具体该说起哪一年,先说我父亲还活着的那些年。
    那些年我住在偏远贫瘠的小镇上,觉得奶糖和果脯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每天早晨天没亮就会起床,吃一碗鸡蛋面背着书包出门上学,下雨天打伞,走在路上新买的小白鞋会变成小黑鞋,最喜欢看儿童台的动画片,长大一点换成逻辑混乱的肥皂剧,喜欢用红头绳扎头发,还要两边各别上一只塑料发夹,草莓形状的。
    那个时候我以为这那经是这个世界的全部模样,完全不知道在大洋的彼岸,有个叫林羡舟的男孩,每天在用精致的银制餐具吃着100多英镑一份的牛排,和人交谈用发音纯正的英语,去学校会穿贵族学院里量身定做的高定校服,还会有戴着手套的白人司机专车接送,每天家庭教师会按时到家里来专门教授小提琴,生日收到的礼物会堆成小小一堆而他看也不看。
    这个世界永远有人在过着你想破头也想象不出的生活,而那个人更不可能和你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
    所以等再我想起童年时代那段与他同吃同住的日子,先想到的不是他的桀骜,不驯,冷漠,难以相处,而是先感慨造化之弄人。
    再回到此时此刻,就更离奇了。
    我们两个人,心平气和地坐在桌子边吃着饭,盘子里是他喜欢的糖醋排骨,厨房里还有热乎乎的汤,而窗外,一只巨大的月亮挂在寒夜里。
    我抬眼望了望对面的林羡舟,他有一张漂亮到让人惊艳的面孔,垂下睫吃饭的时候会不自觉的将眉敛起,不去望他那双眼睛的时候,整个人像把寒剑,凌厉又桀骜,小的时候家里的佣人就总爱议论他,到如今我也困惑起来,他如果去当明星,说不定能红过姜衍。
    “怎么了?”他开口问出这句话的时候,我才回过神,发现他已经抬起了眼,正望着我。
    我很怕看他的眼睛,总觉得同他对视的时候心里莫名一阵慌张,只躲闪道:“没什么。”
    他似乎是吃饱了,放下筷子托起腮似乎要同我掰扯清楚:“没什么干嘛一直望着我?”
    我一时语塞,转而随口道:“随便看看,想看就看了。”
    他挑了挑眉对我这个答案不置可否,过了会又拖着腮认真道:“有多想看?”
    如果我面前有面镜子我一定会看见我的脸像变色龙感应环境色一般一会白一会红,转而变为更红。
    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我好像被调戏了。
    可他又实在不是那样的人。
    这让我为难。
    就在这样的关头门铃响了,我像是抓住了一颗救命星,立刻站起来道:“我去开门!”转而就穿着拖鞋呼哒哒往门边冲。
    但是没想到门外站着的男人望着我眼珠子一瞪,转而疑惑道:“呦你也在你哥哥这啊?”
    说着就往门里挤,林羡舟回头望见他,转而有些无奈:“你怎么不打电话就来我家?”
    他不回答,大喇喇往林羡舟旁边的椅子上一坐望着一桌子菜道:“呦?还给做饭?Erini知道准能气死。”
    我站在一边有些无所适从,倒是林羡舟睨了他一眼,没说话。
    他讨了个没趣,又回头朝我道:“哎妹妹,我也饿了,你帮我也乘碗饭吧?”
    林羡舟懒洋洋的坐在椅子上,轻蔑的笑了:“谁是你妹妹?”
    对面的男人厚起脸皮嘿嘿笑:“你看,你们姓林,我也姓林,八百年前准是一家,你妹妹肯定也是我妹妹了呀?”
    我从厨房盛了碗饭出来把碗筷递给他,他接过来朝我自我介绍:“记得吗?我们那天见过,我姓林,叫林三平,是你哥的好朋友,”转而一拍胸脯,“你哥的妹妹肯定也是我妹妹,有人欺负你就告诉我,哥哥帮你揍他。”
    他话还没说完,林羡舟就站起来对我道:“别理他,叫他林先生就好。”在望见林三平要把筷子伸向那盘排骨的时候,他又把那盘排骨端起来送进冰箱里去了。
    林三平抓着筷子转过来朝我道:“别呀,多生分啊。”
    林羡舟朝我笃定道:“你还是叫他‘喂’好了。”
    他说完便转头朝林三平道:“喂,吃完赶紧给我走。”
    林三平这个人除了说话三五不着调其实是个蛮风趣的人,他同林羡舟似乎很熟,说起很多事情来头头是道,不过他说的那些人里除了Erini我一个也不认识,没头没脑的我听了脑子里糊涂,也觉得听多了不大礼貌,于是想要上楼,却又想着面前还坐了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少爷,便朝林羡舟道:“我上楼去了,你要是不乐意收拾就放在那里,明天早上我起床再收拾。”
    他望了我一眼,转而朝面前的江一平道:“喂,吃完饭去把碗洗了。”
    江一平抬头看了看我俩,转而眉头一皱疑惑道:“不对吧?”
    他拿着筷子尖指了指我,转而又缓缓移向林羡舟,林羡舟把他的手打开,他便道:“哪有兄妹俩像你们这样讲话的?动不动就你啊你的,该不会是骗我吧?羡舟,你该不会在这金屋藏娇吧!我老觉得你俩哪不太对。”
    他话音落下去,屋子里一时安静到能听见我们三个的呼吸声,林羡舟定了定,转而朝他道:“你的错觉,一个人内心有多肮脏,错觉就会有多严重。”
    林三平莫名道:“是这样吗?”
    林羡舟道:“是,你完了。”
    林三平摸了摸后脑疑惑道:“难道真是我最近玩过火了?”顿了顿又嘿嘿笑,“你觉得你这么糊弄我能糊弄过去吗?”
    林羡舟回头望了望我,叹了口气对他无奈道:“我继母的女儿。”
    林三平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抬了抬眉毛婉转道:“我看你也不像什么菩萨心肠的人,怎么你继母的女儿,不跟着你继母,跟你住到这儿来……”
    我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硬着口气打断他道:“我会走的,我找到去的地方就会走。”
    他又朝我软下语气来:“哎呀妹妹,你别生气呀,我可不是那个意思啊?你说你们一家人的事情,我一个外人怎么有资格干涉……”
    我不搭理他,一边上楼一边朝他们俩人道:“我睡了。”
    林羡舟笑了声,懒洋洋地奚落起面前的林三平道:“闭嘴吧你。”
    转而林三平又凑到他面前嘻嘻笑:“你这妹妹怎么跟田螺姑娘似的,不像我表妹,整天无法无天就知道花钱,挺好。”
    林羡舟从小在国外长大,疑惑道:“什么是田螺姑娘?”
    林三平废话劲头上来了,细细讲道:“就是说啊……”
    我回到房间里洗了个澡,出来的时候发现手机屏幕亮着,有几个未接来电,陌生的号码,我有些莫名。
    躺进被子里的时候正好又响了起来,我疑惑着接开便听见熟悉的声音:“林素,是我。”
    我有些惊讶:“梁叶?”
    他的声音透过手机听筒在我狭窄的被窝里响起来:“林素,今天早上一眉有些唐突,她自在惯了,有些不知道分寸,冒犯到你了,我替她向你道歉。”
    他的声音平稳又沉静,在这样静谧的夜里很难不叫人回想起学生时代的他,我想了想故作轻松道:“冒犯我什么了?我在你心里就这么小气?”
    他忽而笑了:“我只是……”
    “只是什么?”我嗔怪着,“念中学的时候你就觉得我敏感脆弱,其实不是的,我比你想象的要坚强很多。”
    他顿了顿,又叫我的名字:“林素。”
    我疑惑道:“嗯?”
    “我……”他欲言又止,转而又道:“你现在好吗?中学的时候,你总是心思沉重,我总觉得你同一眉他们不一样,总也不高兴,现在都过去了吗?”
    我愣了愣,最后道:“梁叶,对我来说,什么都不会过去,我就是这样的人,我已经长成了这样的人。”
    他静默了片刻,最后道:“能告诉我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有些踌躇,他又接着道:“你如果不想说,也没……”
    “好啊,告诉你。”我打断他,“如果你想听的话。”
    如果我能活到六十岁,我的人生才过了三分之一,如果我能活到八十岁,那么我的人生才过来四分之一,短短二十年我度过了童年与少年,这二十年里唯一折磨着我的除了何巧容不会有第二个人,她是我的母亲,可她永远也不会爱我。
    童年时代何巧容是我残忍又无辜的母亲,我的降生是她毕生的耻辱与噩梦,所以她每天除了做饭洗衣服擦桌子打扫卫生,还要厌恶我,嫌弃我,憎恨我,等我大了一点,她成了有钱人家的太太,于是她每天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忘记我。
    于是我在林氏的别墅里度过的这些年里,沉默着长大了,我不敢发出声音,更不敢告诉别人我是何巧容的女儿,她不爱听到那样的话,旁人问起也只说姓林,但是总会有点儿头绪的,总会有人了然道:“哦,是林华森林先生家的女儿吧?我记得你妈妈漂亮得像女明星。”
    可如果是那些认识了很多年,少数几个知道内情的人就会直接道:“噢,是后带来的那个女孩。”转而又会问道:“这两年你妈妈对你怎么样?还是朝你发火吗?”
    可无论答什么,也只会被人拍拍肩道:“没事,小女孩再忍几年就过去了,再怎么样说出去也是林氏集团的千金,随便嫁个人每天也能吃吃喝喝玩玩乐乐,这些年不算亏。”
    在那些瞬间我的脑海里会莫名地出现林羡舟的模样,如果是那个骄傲的,矜贵的,闪着寒光的男孩站在这个地方,面前这些人会说出些什么样的话来?
    为什么我要随便嫁个人?又是以哪样指标来判定我“不算亏”的?是因为我是死掉的矿工沈春生的女儿,却可以借着母亲的由头嫁入豪门,所以“不算亏”吗?
    可我觉得我亏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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