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玫瑰

24.飞鸟

    
    我望见林羡舟的时候有点茫然,他穿了件黑色羊绒质地的大衣逆着光往我这边走来,这更让我更茫然,先不论他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出现,我已经困惑于该做出什么样的反应才是恰到好处,这对我来说可以说是从童年时代就开始的课题。
    毫不避讳地说,从我来到这户姓林的人家的第一天开始,我就迫切地想要成为一个成年人,一个不受人摆布不需要监护人可以自己出行工作还有做饭的成年人,更渴望着自己在面对任何人的时候都可以平等坦然不露怯。
    可是好难,比如此刻。
    橘红色的黄昏正越过窗栏,又越过朝我走来的这个男人的肩头,扑向我的脸,竟有一丝没来由的窃喜悄悄从心底钻上来,这让我感到慌张,我没办法腆着脸把这些窃喜表现出来,只因我根本不敢,更不会,也不能。
    而当我看见他身后跟着西装革履的助理还有Erini的经纪人杜维森的时候,我终于从慌张中清醒过来,他是Erini的老板,还是她的男朋友——虽然好像是三四天前是吵了架的男朋友。
    于是我拿着围巾绕上脖子再带上化妆室的门,若无其事地准备提前下班,下一瞬,他已经偏了偏头,理所当然地问道:“要去哪里?”
    我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在跟我说话,想了想道:“我出去有事儿,”说着我又指了指旁边的化妆间的门,“漫妮姐在里面吃晚餐。”
    他侧过脸去望那扇紧闭的化妆间的门,我便抄着口袋从他身边穿过去,杜维森扭着身子一路目送着我走下楼梯,我低着头被他看得难受,加快了脚步,转角的一瞬我听见杜维森朝林羡舟道:“林小姐今天看起来有点儿不高兴。”
    我的脚步顿住,停在了拐角的后面,过了良久,我听见林羡舟淡淡道:“她一向心思重。”
    于是我又继续下楼梯,可是每踩一步都觉得自己湿漉漉的,像只灰黑色的不受人待见的鸟,只能躲在雾霭里飞,羽毛好像从来没有干过。
    毫无疑问,小的时候我是个古怪乖戾的小孩,要强又不讲原则,要么不说话要么满口谎话,不会笑不会闹,更不会开口叫哥哥。
    长大以后我把那些东西用脚尖轻轻够到身后,藏得好好的,中学时代梁叶只觉得我多愁善感,而陈漫妮说我是个乖乖巧巧的女孩,姜衍更说他的妈妈觉得我不会来事儿,可是林羡舟,林羡舟说:“她一向心思重。”
    像是一颗子弹精准地射穿了我的皮囊,停在了我的心脏里。
    我一路打了车去往了我同梁叶约定好的那家咖啡馆,在六七个小时前的正午,在他给我打的那个电话里,他轻松道:“林素,你今天有空吗?请你喝咖啡。”
    我本来当然是没空的,可是鬼使神差地,我说:“有啊,有空的。”
    我甚至还在后面补了一句:“一眉也一起来吗?”
    电话那边静了静,最终我听他耐心道:“林素,你是我的朋友,不是一眉的朋友,我们见面不需要通过她的。”
    好像人生就是会有这样的时刻,莫名其妙的就被拉进了一些灰色地带里,然后就只能随便朝某个方向走一格再走一格,我一边在心里想,真的是像梁叶说的那样吗?一边又朝前迈着步子,前方会彻底走进墨水一般浓稠的黑暗地段里吗?
    “倒也不至于吧?”我自己嘀咕着。
    “什么?”电话那头的男孩有点儿疑惑。
    我慌了慌,转而道:“没,没什么。”这个时候我觉得我有点儿像我去世的奶奶。
    夜色已经缓缓降了下来,我一推门就望见梁叶坐在靠窗的位置上,见我进来朝我招了招手笑了笑,他一向是礼貌又谦逊的人,笑起来也温温吞吞的,是恰到好处的温柔。
    我走过去拉开椅子坐下,然后奇怪道:“怎么有兴致过来喝咖啡?”
    我说话间,已经有服务生端过来咖啡,大概是他先前替我点好的,上面的一层奶沫很精心地拉出了一颗心形。
    我有些心虚,拿起勺子放进去搅了搅,转而对面的梁叶答道:“我准备继续念书,过阵子要去波士顿。”
    我搅着热咖啡的手一顿,抬起眼有点儿疑惑,他望了望我的眼睛,像是察觉到我的疑惑,便娓娓道:“一眉不同意,她本来就不喜欢读书,不可能再和我一起去波士顿,所以同我大吵了一架,可是这一次我不可能再听她的了,高中那年我和她一起出国读书,我也以为那已经是结局,但是一直到现在我才明白过来,那只是个开始。”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最终我犹豫道:“你同一眉……”
    我还没说出“分手了吗”几个字,他已经自嘲地笑了笑:“我也不知道。”转而又叹了口气,“顺其自然好了。”
    我顿了顿,最后实话实说道:“高中那年,你们一起去了国外,其实我好羡慕。”
    他抬起眼睛来看我,我平静地接着道:“我和你说过的吧?我不是林茂森的女儿,我只是我妈的女儿,但是我妈恨我,所以我一直很痛苦,只想赶快长大,赶快离开那个地方。”
    我又望向窗户外面,外面车来车往,城市的灯火璀璨又寂寥,转而我接着道:“所以我觉得你一个人去波士顿,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最起码是你自己的选择。”
    我这么说着,对面的人却长久地没再回话,我又侧目去望,却见他定定地望着我:“林素。”
    “嗯?”我疑惑。
    “如果……”他斟酌着,转而又笃定道:“我可以带你去波士顿。”
    我一愣,只觉得胸腔里有什么在疯了一般地往外涌,心脏咚咚直跳,手指扣着桌沿,连说话也结巴起来:“我,我不会……我不能去。”
    “为什么?你不是说……”他问出的这个问题也正是我想问我自己的。
    我深呼了口气:“我不知道,可能就是因为我懦弱。”
    “是我唐突了,”他起了愧疚,“如果你改变主意,随时可以找我。”
    于是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的心思更加沉重,我其实没有很明白梁叶的意思,他说让我跟他一起去波士顿到底算个什么意思?
    倒是姜衍总把手放我眼前晃一晃,我回过神来,他便道:“你最近怎么老爱发呆?”
    我斜了他一眼,转而把手上的咖啡往桌子上一放,随口道:“你管我。”
    他不跟我计较,只把下巴抬了抬,望了望远处道:“你哥哥和Erini准备什么时候结婚?他最近怎么总过来?”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向Erini那边,林羡舟正坐在只椅子上叠着腿兴致缺缺,一边的Erini倾过身子在指着什么同他说话。
    “不知道。”我回想起那个我们三个人一起吃晚餐的夜晚,只觉得我出尽了洋相。
    我话音刚落,便望见那边的林羡舟似是察觉到我同姜衍的打量,直直望过来,我们俩像是做贼似心虚似地迅速把视线偏向别处,姜衍清了清嗓子,转而从牙缝里悄悄嘟哝出几个字:“这么远也能听见?”
    我也跟着嘟囔:“我怎么知道。”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他话音刚落,就听见他的折叠椅子上挂的外套里有手机响起来,我不耐烦道:“接你的电话。”
    他从里面翻出来一看,竟然朝我惊讶道:“奇了,竟然是Laynes?”
    我也一惊,他点了接听键放在耳边,我便把脑袋凑过去听,然后还没等到姜衍兴师问罪,便听见那边Laynes已经语无伦次:“你带来那姑娘,什么素素,林素是吧?在你旁边吗?”
    姜衍莫名其妙,望了望我道:“在啊?怎么了?”
    那边的傅来恩已经气极,最终道:“你还问怎么了?你俩给我看手机,立刻给我看手机,你俩怎么回事?刚杨总打电话过来把我臭骂了一顿!”
    他正骂着,我已经打开手机,姜衍的名字已经上了热门,一点开我就看见了热度排在第一的帖子,标题也没点正名,就只写了“到底谁是谁的助理”几个字,下面几张姜衍往我碗里夹鸡腿的连拍被贴出来,还有他给我递咖啡的,撑着大衣给我挡风的,评论里各种难听的话已经漫天飞,有看笑话的有伤心的有骂公司的还有维护姜衍的。
    我正看着手机,那边姜衍已经挂了电话,他凑到我手机面前看了没一会,导演拿着喇叭在叫开拍,于是他脱下大衣来递给我安慰道:“你没事吧?你别有心理负担,我拍完打给Laynes问问他怎么处理。”说完就往片场中间跑过去。
    那边Erini也补完了妆上了场,只剩下林羡舟撑着下巴坐在椅子上,我旁边两个戴着口罩的化妆师似乎也看到了新闻,攒在我旁边道:“林助理,你也别太担心,这种捕风捉影的事情,圈子里多了去了,干这行都这样,眨个眼睛都有人怀疑你是不是翻白眼,呼口气都有人怀疑你是不是有哮喘,今天是你,明天说不定又传个别人,没事的,”她拍拍我的肩,话锋又转了,“可你这要是真的,也别藏着掖着嘛?大明星跟助理偷偷谈恋爱,好玩着呢!”
    旁边几个女孩也跟着笑,转而又有人嘻笑道:“大明星和老板谈恋爱才好玩呢!”说完眼神偏向远处的林羡舟意有所指。
    又有人回答道:“我从来没见过哪家艺人出来拍戏,老板还总跟过来当跟班的。”
    我回头望向林羡舟,他一个人坐着百无聊赖地托着下巴望着正在拍戏的姜衍和Erini,兴致缺缺的神情只觉得和整个忙忙碌碌的片场都格格不入,像是位睥睨众生的神祗正戏弄人间。
    他是天之骄子,既耀眼又遥远,我想起那个夜晚,我在心里悄悄叫他哥哥,我还在心里悄悄说:“哥哥,我不怕牙疼。”现在想来着实可笑,他对我的那些好不过是他习以为常的修养,或者是把我当作用来气女朋友的绝佳道具,是甚至连怜悯这样廉价的感情都不存在的,我却已经差点像条小狗一般摇着尾巴黏在他身后,信任他,迎合他,讨好他,甚至是取悦他,不得不说,这个人实在是太凶险。
    失落不是没有的,可更多的已然是庆幸,如若我当时真的那样做了,也不知道现在会是副什么狼狈模样,真正的残忍不在于他有多刻意,而在于他有多无意。
    我在原地吹了会冷风,兜兜转转几圈,几个女孩聊天吵得我头疼,索性往姜衍的化妆间走,坐在化妆镜前看了会手机实在看不完那些评论,只觉得让暖气吹得直犯困,于是靠在沙发上抱着抱枕打起盹。
    等我醒过来的时候才发现我早就不知道什么时候睡着了,整个人横躺在沙发上,身上还盖了件大衣,有熟悉的清香从上面传来,偏了偏视线便瞧见了坐在化妆镜前的林羡舟。
    此时他正安安静静地靠在那张椅子里,手臂伸得很远,修长地手指正捏着个什么闪闪发光的东西对着明亮的灯光照了又照,有的时候眨了眨眼睛,我甚至能看见那些瞬间,灯光像金色的粉末一般在他的睫毛上跳跃着。
    我把他的外套身上掀开,他听见声音,视线偏也未偏,只道:“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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