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先前李媒婆和员外爷说好,林家安排一辆马车,接了人径直送去林家宅子。
到得地方,林家的马车夫却说员外爷一时兴起,将地方改在了河间市茶坊。
河间市原本只是一条街巷,如今却是个市场。
只是这里不卖柴米油盐,专为买人卖人之用!
乱世动荡,流离失所的人家数不胜数。
是以,每日皆有各色人等源源不断的涌至河间市:自愿卖身葬父的,为求一口饭吃去做奴婢的,无法可设只得卖儿鬻女的,被泼皮无赖哄来绑来的等等。
除此之外,便是那些挑选货色的人牙子,缺了雇工奴仆的商行,寻思买个童养媳回去的小富之家等等,不一而足。
至于大户人家,少有涉足河间市的,自有懂得大户规矩的牙婆将人筛选过、□□过,再送上门去,任由挑选。
河间市茶坊便是给人牙子、商行管事等各色买家一个落脚喝茶的地儿。
林员外挑这样的地方来相看,实在是件令人费解之事。
李媒婆虽觉有异,那马车夫却是个认死理的,如何说也说不通。
看看日头渐高,她只得先扶着苏小娘子上了车,心头寻思到了茶坊那边再做打算。
苏缚一路低头沉思、少言寡语,听到这里却心中一动:“李婆婆且慢。”
李媒婆见她神色有异,以为她临阵退缩,立时敲打道:“苏小娘子,都到了这里,员外爷的钱也收了,可不能翻悔的。莫忘了,这桩婚事是你自己求来的。”
是啊,这可不是她自己千挑万选挑中的,还央了李媒婆帮忙求来的么?如今的她可再没有挑挑拣拣的权利了,就算那林家是刀俎,把她当成案板上的鱼肉,她也必然得忍下那口气,再谋后事了。
苏缚笑得有点儿苍凉,李媒婆觉得自己有点儿看不懂个中的含义。
好在,也就是一刹,这笑容就过去了。
“李婆婆且放心,我早就想好,自不会翻悔,只是想嘱咐表哥几句话。”
李媒婆想到这含苞待放的小娘子不仅要去守活寡,还得在那般腌?地方让人相看,便是再怎么明事理,想必也有几分不甘,便又宽慰道:“小娘子你既识得时务,日后在林家乖顺一点,必定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苏缚道过谢,自去找了田大附耳说话。
那田大护着苏小娘子而来,一路提心吊胆,生恐遇着个打家劫舍的强人。手中执了一把解腕尖刀,半刻也不敢放松。
总算一路顺遂,他一颗心才落了地,收起刀,正寻思坐在车头偷懒打个盹,却被苏缚吩咐了几句,不由怀疑的问:“当真?”
苏缚笑道:“也只是有备无患罢了。我在京师时,偶然听说繁华市集里也有那强买强卖的泼皮无赖,是以请表哥多加注意一二。”
田大听得说,便又将解腕尖刀拿出,重新藏在怀中不提。
也是说曹操,曹操便到。
那马车才行几步,前后左右忽喇喇的来了五六个浪荡子,把个马车团团围住,口中打着呼哨,怪声气的调戏道:“小娘子既然是来与林二郎相看的,又何苦在车里藏头露尾?不如出来与我兄弟几个掌掌眼,也好看看是个什么天仙人物。”
果然来了!
田大心头一震,忙在怀中把刀摸住,但到底没见过世面,顿时口干舌燥。扭头一看,那马车夫不知何时已溜之大吉了,心下更是慌张起来。
原来田大不识得这几个汉子,那马车夫却知道几个人俱是清平城里狗嫌人憎的泼皮无赖。便是你规规矩矩地行路,他几人也是能蹭就蹭、能赖就赖的。
这几人一向与林二郎这个纨绔是狗肉之交,往常并不来招惹林家,今日也不知怎地,偏偏来找林家马车的不是。
马车夫私自揣度,以为几人与二郎生了龃龉,所以特来来找林家的麻烦,哪里还敢留下,仓惶之间,连马鞭都忘记拿走,便脚底抹油了。
苏缚听得动静,却不动如山,只是从帘缝中冷眼觑着外头。
李媒婆则连忙撩了帘子出来,挤出满面的褶子赔笑道:“老婆子见过各位好汉,还教好汉们知道,车上并不曾有什么小娘子,乃是我儿病得厉害,浑身的疹子,怕是得了什么时疫,这才托了老舅的人情,让我女婿陪着送去求医,还望众位高抬贵手,也免得让好汉们沾染了病气。”
几个泼皮听得“时疫”二字,脚下不由迟疑起来。
李媒婆一张巧嘴趁机游说,眼见众泼皮就要被她说动,将要放行,其中一个却突然说道:“你这个婆子怎地那样多话,怕不是欲盖弥彰罢。别人怕你说的什么疹子,我胡三偏不怕。诸位兄弟且把这婆子拦住,我倒要看看这里头究竟是天仙还是女鬼。”
李媒婆暗地叫苦,忙不迭地上前阻拦,却哪里拦得住。
亏得田大一跃而起,把解腕尖刀乱挥一通,暂时吓退了众泼皮。
趁得这个空当,他把马鞭也拾起来乱甩,同时急声往车里喊:“你们快逃,我、我先帮你们拦着……”
这人倒是个有担当的,或者可堪一用。
苏缚暗暗点头,却依然沉住气不动,心中推测着这飞来之祸的来由。
这起子泼皮胆敢在清平县城之内公然找首富林家的麻烦,想来不是个巧合,只是不知受何人指使,又是冲着谁而来。
若是冲着林家或林二郎,倒还无妨。
若是为着她而来……
苏缚屈起指节,微一凝眉:试试看也无妨。
她略略往前探身,唤了田大,让李媒婆将几个铜钱递过去,又一阵低语。
田大本是个没主意的,听得苏缚有主意,哪里不依,忙道:“我省得。”
他依计行事,把大掌一伸,磕磕巴巴的道:“几位好汉,俺浑家当真病急,求好汉们发发善心,几个铜板不值什么,请、请好汉们喝茶。”
这几人都是雁过拔毛的主,自然无不笑纳,正要伸手去拿,田大却收手一抡,将那铜钱远远的抛到车后。
几人登时犹豫不决,琢磨应该先拾起铜钱还是办了事回头再说。
只这一犹豫的工夫,田大已是“噼啪”一声狠狠甩起马鞭——因未曾驭过马,那马鞭没打到马儿,反而裹到自家的肋上,登时火辣辣一阵疼。
幸而那马儿训练有素,闻声而动,缓缓的跑将起来。
众泼皮骤然被惊动,方才回转神来,连忙七手八脚的阻挡马车。
当是时,拦的拦车,拉的拉辔,爬的爬车,撩的撩帘,那胡三嘴里还兀自骂道:“你这厮好不识趣,几个打发乞丐儿的铜板也想跟你爷爷玩,若不拿出点儿真金白银,定教你看看爷爷们的本事。”
李媒婆是惯常劳作的,手脚还利落,抢在众泼皮前挡住了帘子。众泼皮去拖她,她便死死攀住车厢壁,两腿抵死拦着门,只不让人进,但到底势单力薄,眼见就要撑不住了。
田大见状,把心一横,拿了解腕尖刀在马臀上一划。
那马儿吃痛,嘶溜溜一声吼,扬起马蹄,几乎把车厢掀翻,随即撒蹄狂奔。
田大一早死抱住车辕不放。
李媒婆没得防备,“啊哟”一声滚进了车厢,恰被苏缚接着,虽少不得磕着碰着,却还算轻的。
几个泼皮却似那下水的饺子,一个接一个的尽被抛下车去,上下挂彩,四仰八叉的躺着趴着,叫唤连连,半晌起不了身。
先前躲在暗处看热闹的马车夫此时叫苦不迭,哭着闹着望马儿追去,却哪里追得上?只能眼睁睁望着马儿消失在街巷尽头,顿时瘫坐在地,老泪纵横。
却说那马儿失了控在街巷中横冲直撞,惊得早起的人家一阵鸡飞狗跳。
车上的田大与李媒婆更是心下惶惶,唯恐这马车翻倒过来,自己就小命休矣。
千钧一发之际,一双象牙白的玉手却从车厢中伸出来,将田大扔下的鞭辔拾起。
田大听得动静,眯缝着眼觑去。
只见那苏缚端的好本事,马车摇晃得虽激烈,她却好似粘在上面,坐得稳稳当当,全无惧色,一手拉辔,一手执鞭,动作娴熟的左扯右拉,嘴里“嘘嘘咻咻”的一番操控。
那马儿虽仍狂奔不止,却是没了先前的狂性,渐渐跑得稳当了。
苏缚又一个翻身,身手娴熟地上了马背,驾驭着马儿跑了一阵,也不知做了些什么,那马儿竟缓缓停了下来。
田大力竭,“哎哟”一声坠下车来,在地上滚打半晌,依旧腿软软的站不起来。
苏缚却利落的滚鞍下马,将他扶了起来。
田大面露赧色,喏喏道:“多亏苏小娘子……”
苏缚也不笑话他,好言安慰:“表哥何需客气。出门在外,我们兄妹两个若不彼此扶持,岂非只能等着人欺辱至死了?”
田大连连点头,却是喘着粗气,半晌说不上话。
好容易缓过气,他才磕磕巴巴地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既蒙你唤一声表哥,我便认下你这妹子,日后若在夫家受了气,托人来说一声,哥哥少不得帮你敲打敲打那妹婿一番。”
他既有心,她就承他的情。
苏缚笑道:“既然如此,那苏缚日后便只唤‘哥哥’,日后都仰仗哥哥护佑了。”
田大顿生豪气,击胸道:“但得哥哥能做的,尽管吩咐就是。”
话说到这里,李媒婆才腿脚发软的爬出来,一手按住心窝子,一手捶着老腰喊:
“吓死老婆子了。”
苏缚忙上前搀扶,温声道:“李婆婆受惊了。”
李媒婆此时再不敢把她看作深闺弱柳,叹气道:“老婆子我眼拙,竟没看出苏小娘子恁地好身手。”神情中颇见疑色。
三姑六婆之中,媒婆、人牙子这类中人要担的干系最重,契书也是要注明的,但凡其中有什么攀扯不清,说不得是要吃官司的。
苏缚知道自己若是说不清楚,只怕这桩婚事就要泡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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