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古系女研究生的逃亡生涯

    
    顾楚楚把信纸一点点展平，低头读着纸上黑色细钢笔写字的痕迹。文字内容无外乎这些，似乎是给一位叫佳芝的妹妹写的信。字迹流畅，口吻欠打。每一段信都很短，看起来像日记一样，写些有的没的，隔三差五分享自己的生活。
    日记到2月26号戛然而止。顾楚楚顿了一顿，上下翻找，再没有看到之后的任何消息。
    直到秋风从窗外吹过，轻轻卷起信纸，露出背面一行短短的字。
    【2月29日  他来了。】
    秋风温柔翻动纸页，发出哗哗轻响。拿着信的白裙女子低头读信，手脚冰凉。
    “魏冲。在什么情况下，才会有人在门口放花。”她轻飘飘地开口。
    “嗯……追女神、慕男神、恶作剧，”男生正在阳台，看着窗边的核桃树，闻言扭过头来，一本正经答道。
    片刻后他犹豫了一下，“也可哀悼死人。”
    顾楚楚点头，把信纸重新折叠，放在自己的挎包里，随身收好，微笑，“学弟。我们走吧。宋学长已经不住在这间宿舍了。我们改日再问问其他同学吧。”
    “好啊学姐。”魏冲正在阳台上晒太阳，和楼下的同学打招呼，笑容灿烂扭过头来，“学姐你什么时候有时间，再叫我啊。”
    “麻烦了。”顾楚楚点头，转身离开。一路走出16号宿舍楼，重新站在林荫道中。脚步渐渐停了下来，顿了顿，掏出手机。
    划开屏幕，轻轻按下一个号码。头顶的梧桐树在秋风中，摇曳枝条，阳光透过宽大的树叶落下来，在白裙女子的身上笼下一片跳跃的细碎金色光斑。
    二十秒的嘟嘟声中，她安静站在树荫下。
    然后等待音忽然停止，电话接通了。
    “你好，顾小姐。”那边传来一个冷淡男声。
    “肖警官，你好。我有事想要跟你说。现在。”冰凉的手指紧握手机，顾楚楚忽然有些恍惚，一瞬间无法确定，自己是不是在做梦，“我可能有危险。”
    那边停顿了一下，“好的。顾小姐。五分钟后我在零度咖啡店等你。”
    “你在哪？可以一个人过来吗？”
    “可以的。肖警官。”
    ————
    一路坐巴士到咖啡店，今天的天气实在有点凉。顾楚楚安静坐在靠窗座位，浑身冰冷。
    “他”是谁？
    看样子宋学长半年前搬离宿舍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不来上课，忽然搬走，简而言之，已经失踪。
    一连串事情碰在一起，她头脑一阵混乱。巴士在坑坑洼洼的沥青路上行驶，微微颠簸，她把手搭在窗边，秋风迎面吹拂，袖口依稀残留有微弱香气，让人想起那些美丽的甜蜜的，或许也微微腐烂的花朵。
    宋雅川，宿舍主人，A大计算机大四学生。“佳芝”是谁？听名字是女性，宋雅川在信中以哥哥自居，难道他有个妹妹？
    只是，宋雅川……这名字怎么有些耳熟。顾楚楚发誓，此前她从未听说过16号男生宿舍楼的百合花传说。这名字听起来，怎么会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当你只想起一个线头时，往往是最痛苦的。你只能小心翼翼捏着这根无比细小的线头，坐在阳光里盯着它，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的迷惑，你只能这么看着它，拿着它，不能确定背后会不会隐藏有一根线，而那根线能牵扯出一个又一个同样凌乱的线团。一部推理小说，如果只想起开头，可以顺心猜测，只想起结果，可以尝试倒退，然而忽然穿越到故事里的警官，失忆浑浑噩噩，从自家衣柜里拎出一件带血的衬衣。这就很要命了。明明就有种答案就在耳边的错觉，却什么也抓不住，只能一边疯狂回忆，一边抓狂似的遏制自己不去回忆。
    害怕一切只是冰山一角。
    顾楚楚想的头痛，遂叹气。觉得自己以后应该养成记日记的好习惯。把每天的事写下来，事无巨细。
    “楚楚，你记性不好。”曾几何时，段清对她这样说过，淡淡口吻中充满隐隐怀疑，边摇头边拎起手上一个油纸包，“我记得是让你帮我买那家店的红豆饼来着吧？”
    “……不好意思记错了。”正在埋头刷高数的少女抬头，大言不惭，“段同学，你让我帮你去买了几次了？贵系课余生活如此之忙吗？”
    “不算很忙。”白衬衫青年叼着一块绿豆饼，拍了拍手上的碎屑，挑眉慢斯条理道，“我有两张电影票，今晚有没有空？”
    “我如果没空的话，你还能跟谁看电影？”少女转笔，咬牙切齿哼了一声，恰好抬头看见他眉眼弯弯的浅浅笑容。
    顾楚楚此时坐在巴士上，往事历历在目，叹了口气。
    如果她现在去找他，告诉他这几十天来发生在她身上的种种事情，告诉他，她很想见他。他会不会以为她是神经病？
    但真的有点害怕啊。
    那种感觉仍没有散去。
    当风吹起信纸，她读到那一行字时，一股恐惧猛然攥住了她的内心。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动，血液飞速流遍全身，冰凉的指尖依然苍白，却能感受到温暖的血液在平静的皮肤下波涛汹涌，一路冲撞到肢体的每一个末端。很多年没有过了，这种感觉。
    记忆里只有八岁时，有这种感觉。那时她年纪还小，大病一场，吃遍各种冒牌三九感冒灵，均无起效，于是孤儿院无奈破费请来小诊所医生，经过检查，发现顾楚楚经常心悸，心跳紊乱，却查不出任何缘由。
    八岁的她每天躺在孤儿院的偏僻小阁楼里，安静蜷在床脚，有时翻书，有时什么也不坐，就那么发呆，等管事阿姨送来凉掉的饭和水。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大部分时间都很安静，她曾经以为自己会死在那一年。
    她还抓到过一只蝴蝶。那也是一年秋天，阁楼窗外的天空湛蓝，流云漂浮，一棵种在阁楼下的老橡树歪歪扭扭地把干枯的树枝送到这间狭小房间的窗前，某天翩翩飞来一只蝴蝶，无声落在枝头。
    坐在床上的小姑娘扎着一根粗糙的麻花辫，苍白脸色，跳下了床，轻手轻脚走过去。
    一，二，三。一把扣下手来。
    指缝间振翅的蝴蝶，翅膀轻轻扇动，弄得掌心有一点痒，温柔的不像一场挣扎。
    小姑娘关上了窗，坐在床上抱着枕头，看蝴蝶在发灰的墙壁上，停歇，翻飞。晚上为了不让阿姨发现，她把它藏在废旧的灯罩里，楼梯里有微弱亮光，她捧着脏兮兮的玻璃罩，叼着那本同样破破烂烂的《动物世界》，观察半宿，点头，撕了张纸，贴到罩子上，用半截铅笔扭曲写下，“金wei凤die”。
    第二天清晨它死了。
    八岁的顾楚楚把安静的蝴蝶捧了出来，放在橡树的枝头，直到被风吹走。
    到站下车。仍需要自己走过一段小巷，才能拐到咖啡店。并非没有直达巴士，而是她提前下车了。车上有人在看她。
    顾楚楚从未向别人说过，比起常人，她一向有敏锐的视觉听觉。顾楚楚重新戴上帽子，拎着手袋下车一扭头，然而忽然感觉到有什么不同。
    巴士上注视的目光刚刚消失，又出现了一个新的。而且，这个有所不同。仿佛有人站在阳光里，眼神暗淡，漫不经心，却一直在注视着她。
    她转身看向四周，身后一辆大卡车经过，隔着马路望见对面等着过马路的一撮行人。天高流云，有人背对她，在看一个电子显示屏——路口的监控录像。那人站在屏幕前，面前的录像屏上行人穿梭，能够模糊看到数十米开外马路对面的一个白裙女子身影。
    然后他转过身来，戴着漆黑墨镜，手插在口袋，不知是否是她的错觉，他似笑非笑。
    顾楚楚走入小巷，巷子里没什么人。偶尔有孩子飞快跑过的身影，偏僻小店里飘出糕点香气。这段路走起来还是跟悠闲安静的。
    如果没有人跟踪她的话。
    心跳如雷。听觉似乎瞬间放大了无数倍，她听见自己的血液轰隆隆流遍全身。身后二十步以外，皮鞋脚步声隐蔽响起。她掏出化妆镜，装作照镜子，抬腕举在眉间，隐约照出了跟在她后面的一个身影。墨镜男子，手里有微光一闪而过，似乎利刃寒光。
    顾楚楚后悔了。她不该早下车的。巴士上的那个人和这个墨镜男子是同伙，横竖她都会有这么一遭。她已经陷入圈套。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白裙女子戴着宽檐编织帽，帽檐低低遮住半张脸，拎着手袋快步走在巷子里，踩碎被秋风卷落在地的一地落叶，干枯叶脉破碎时有微弱的声音，如同金丝雀死在笼子里时发出的最后的呼吸。
    她无路可逃。
    女子把镜子收好，手指微凉，猛的开跑。
    忽然从巷边的阴暗拐角伸出一双手，紧紧抓住她，一把扯了过去。那双手十分有力，不顾她的挣扎，捂住她的嘴，猛的把她扯到那个角落。
    “……唔”顾楚楚惊吓非常，想要回头去看，却动弹不得，混乱中低头一口咬住那人的手。淡淡的血腥味在口腔内蔓延开来，他依然没有松手。
    直到把她摁在墙角，他转身面对她。顾楚楚睁大眼睛，一个熟悉身影逆光站在她的面前。
    “嘘。”他左手捂着她的嘴，右手食指竖起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顾楚楚愣愣点头。
    他终于松开了手。此刻手指上已有数枚牙印，咬地确实有点狠，伤口源源不断渗出血来。
    “……易少堂？”
    “说了别说话。”他抬手制止，顾楚楚生怕又被他重新捂嘴，呼吸困难，连忙乖乖摆手，示意自己绝对听话。
    然而他不为所动，很不信任她的承诺，还是重新捂住她的嘴，同时把她低低摁在墙角的一片阴影里，“记住，你身后五步内有一家糕点店，立即进去，一直往里走，从洗手间的窗户里跳出去，那有一辆黑色的车，在那等我。”他弯腰在她耳边，用极轻的声音说，“我马上来，自己小心。大小姐。”
    ……刚刚是他叫她不要说话的吧？明明这家伙自己也在说话，还说了这么一堆。
    等等……他最后叫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