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宫笼在一层层阴雨烟雾里,深苍色的宫殿挂满了素幡,再看不到往日明辉夺目,没由来的就叫人觉得凄哀。
傍晚时分,青雀从凉风堂,宣明太子停灵的地方回来,天色晦暗不已,青雀一推窗,一阵冷风透窗而来,冻得青雀搓了搓手臂,自言自语道,怕又要下雨了。
长乐身边的小宫女突然急急忙忙跑进来,“薛小姐薛小姐,你有没有看见公主,我们找不着人了。”
这消息骇了青雀一跳,在这人人抑郁得焦燥的档口,可不能再出事了。
“我也没有看到,你们别急,长乐有没有什么平时喜欢躲去的地方都去找找,问问最后都有什么人见过,不过先别闹得动静太大,免得惊动皇上跟皇后,我也去帮忙找找。”
青雀一路交待着,一路往外走,想着长乐可能会去的地方,忽然想起凉风堂来,他们兄妹感情很好,说不定正藏在凉风堂哪里呢?
青雀踏进来凉风堂时,宣明太子的灵停在堂中,燃了满堂的松油火,火影摇曳映着跪在灵前的李承英孤影一人。
今日是李承英守灵。
青雀在边上先拜了一拜,才问,“长乐的宫女找不着她了,你知道她会在哪么?”
李承英怔了一怔,才道,“长乐可能在雁翎阁,或者是观星楼,她小时大哥常带她在这几个地方玩,我需得在这里守灵,你带人去找找。”
青雀点了点头,起身离去。
青雀从殿里走出来,正要下阶,却又回头来,瞧着李承英的身影,一层一层的暗红的火光在他身上叠下来,仍然嫌暗,像是要溶进暗影里,无比的深沉。青雀不曾见过这样的李承英,他总是飞扬的,跳脱的,连刻薄人都要带着三分调笑戏谑的。
宣明太子这一去,猝然改变了太多人。
皇上半生心血成东流逝水,病得益发严重,恹恹不能理政,皇后在这无人能主事的权力空期,却益发像个能干的女主人,不知疲倦。而李承英,他将再也不能是一个恣意妄为的皇子,他将接替宣明太子,入主东宫。
青雀走了一半路,一道闪电划下,映得树影宫殿影如鬼魅扑出,骇得青雀差点跳了起来,紧接着雨便淅淅沥沥打了下来,这下青雀真要跳起来了,她没带伞啊!
青雀以手搭伞,闷着头就往前跑,不想一头撞进一堵墙里,宜娘?
宜娘一手打着伞,一手慌忙解下衣裳给青雀披上,道,“长乐公主已经找到了,小姐也快跟我回去吧,怎么这会子出来也不叫人拿伞跟着。”
青雀不合时宜的打了个喷嚏,为了避免宜娘又要责己责她,忙呵呵笑了笑,打断宜娘,“我不是一时着急吗!”
宜娘也只得无奈摇头。
青雀同宜娘走了不远,忽然想起一事来,“我看到李承英一个人在凉风堂,下这么大雨他可怎么走啊。”
“凉风堂怎么会只留沛王殿下一人呢,这么大的事,内侍外官都有章程的,小姐不必忧心。”
宜娘温言温语,慢慢抚顺了青雀心中莫名的燥郁,只是宜娘的心里,也在暗暗叹气。沛王将来必定是太子,可当初给青雀预备的就是个王妃,这下子亲事在二圣眼中,多少有些尴尬,而沛王又不曾习政,将来的路,还不知道得走得多艰难,东宫,不是太平之地啊。
六月初五,宣明太子一切事宜已安,储君之位早已议定,这日皇上拖着病体,在朝上宣了诏,沛王承英,地居茂亲,才惟明德,至纯至孝,命为大唐太子。
等到八月初,皇上的病渐渐好了,又遇着长乐的十四岁生辰,虽然不便大肆操办,皇后还是命人在宫中太液池边的蓬莱阁上设了小宴。
宫中接连好几月的阴霾,慢慢的开始散去。
一连难过了多日的长乐也终于高兴起来,因着皇后应了她老早老早前就提过的小要求,说要在宴上命人表演百戏。
青雀捧着琉璃盏,瞄了一眼席上众人,果真是家宴,皇上跟皇后坐在上头,不时贴近说些什么,李承节不时跟长乐在说笑,皇四子李承宁则安静的坐在一边。
李承英坐在青雀边上,神色似是有些凝重,自己他当了太子以来,青雀每每见到他,都是这么个样子,除了对着她有事没事就嘴欠的毛病仍然没改多少,但青雀心好,青雀念在他刚失亲人的份上,每每都深吸一口气,她才不记小人过,她忍!
众人看着下边台子上的角抵戏看得都挺高兴,长乐更是跑到了前面去,一边笑一边拍着手,绕着圈儿直跑也不知道给哪方加油。这个长乐公主,过得可真是开心啊。
千般宠爱,万分尊贵。
青雀小小抿了一口桂花酿,不由有些羡慕她。
皇上其他子女不是就封,便是出宫嫁人,而今皇宫里剩下的,就是看上去像普通小家一样关系简单的一家人。
青雀思索几回,越发觉得皇上竟是个专情的人?
这倒真是,青雀听过最传奇的传奇了。毕竟皇帝一般都不喜欢皇后,皇帝通常都喜欢自己选的宠妃。青雀再一想,又把自己的认知推翻了,不对,现在皇后曾经也是宠妃,不受宠的皇后是原来的王皇后,王皇后走了,于是宠妃这才成了皇后。
转念间,台上演戏的已换了人,戴着兽头面具,各执长刀,身形飞转,啸声顿起。
青雀在宴上呆得久了,却有些心不在焉起来。偷眼瞧了瞧众人,似是没人注意这个角落,于是偷偷起身,遁走!
青雀经过水阁过来,略一偏头。见着月下一江水,随山渐远渐隐。
江上无风,静谧得有些孤冷。
只有一轮明月静静的映在江心。
自薛仪离去后,青雀便放任自已混混沌沌下去。反正事情多的事,不要要读书就是要记宫规,青雀不想深味离恨苦楚。
这漫不经心的一瞥,这清清淡淡的月光却似是略掀开了青雀心底的一角薄纱。竟住了脚步,转往江上长桥上来。
青雀将自己挂在桥栏上,垂着头瞧着江水。
时间一久,头都些昏,回正身来,一翻身就坐了上去,不停晃荡着双腿。眼睛却有些茫然的瞧月亮。月上隐有暗影,不知是不是那广寒宫,不知是不是有嫦娥仙子抱着玉兔慈悲的瞧着世间离散众生。
在平陵街的薛家宅院中,青雀曾在院中石台边上,听薛仪讲月亮的故事,薛仪说,月能寄思。
青雀却不知要寄到谁人那里去。母亲已去。父亲,父亲明明说要带她走的。
去年五月的一个下午,当薛仪牵着青雀,举手推开宅院大门的时候,深沉的大门发出沉重的吱呀声,扬起无数细尘。
从门前望去,一路青石铺就,沿阶上台,宽阔的明台两侧便有池上曲栏,连着青瓦耳室,沿伸出回廊绕到柳林后,有亭台若隐。
青雀上了庭中明台,抬眼望去,正堂高显,俨雅沉毅得如同薛仪本人一样。这气势压得从半乡野来青雀直倒吸气,瞪大了眼睛问薛仪,“父亲,这真的是我们住的地方?”
薛仪闻言轻笑不已,“当然啦,只是这里许久都不曾住人,我们需得费上好几天修葺一番了。”
青雀低眼一瞧,只见满庭新绿恣意生长,花叶与尘随意委地,枯了一层又一层,徒然生出几分苍凉来。
这点可就比不上青雀曾与母亲住了十三年,在扬州的那个院子了,虽然半旧不新的,还小,可院里错落有致的种着许多花树,全让母亲打理得很仔细,有满藤花落古香,也有芍药含春泪,蔷薇无力卧晓枝。
只是母亲已经去世了,不会再打理任何一个院子了。
于是只能自己动手。
青雀很快提起精神来,挽了袖子跟在薛仪后面时而端水,时而找抹布,真跟一会飞的小雀鸟一般,穿庭过廊的飞来飞去。
又添置了许多器物,于是许多商家工人抬着柜子桌子走进走出,一时间搞得门庭若市,热闹极了,于是青雀神气的指挥着工人们抬来抬去。
“哎哎哎,你们把柜子靠墙放好……”
“歪了歪了……”
薛仪说他们只在这里住一个月,他是武将,武将自是常要守边的,这回皇上准备派他去凉州驻防。边地荒凉,远比不得扬州的江南温软和长安的富丽繁荣,可是那里有茫茫的戈壁滩,可以骑着大红马恣意狂奔,那里种出来的水果都比中原的要甜再往西走,有很多小国,各有各的特色,比如龟兹,她们的琵琶跟她母亲可有的一比……
后来薛仪果真就只在住了一个月,然后,留下青雀独自去赴任了,接着薛府就住进了许多教引嬷嬷和侍女,都是皇后派来教她礼仪和诗书的,起初青雀哭得厉害,在长安她连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教引嬷嬷又严厉,青雀反而更加学不会了,再后来,因着长乐从外祖母处回来,皇后于是又令她进宫,与长乐做个伴。
青雀仍然怔忡着,听得一片纷乱的脚步声,回过神来,却瞧见李承英不知怎的也往这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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