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林川转身出去,片刻回转道,“是临街卖豆腐的马车路过。”
宋端不疑有他,继续命人给舒渝上拶指,那玩意锥心刺骨,他还真不信她能扛过去,不出所望舒渝诚然没抗住。
舒渝瞎扯道:“地图……在我舒家池塘后柳……”话音未落,便晕厥了。
宋端又让人泼冷水,舒渝一动不动,仿佛死了一般。
这期间,林川就在一旁默默注视,无人注意到他身上服饰与夜间不同。
直到宋端住了手,黑暗中现出一道瘦削的身影,声音尖细笑道:“宋同知,江公公请您进宫一趟。”
宋端笑道:“你家江公公最近很闲吗,昨日的百珍楼请客,今日又要进宫,公公有何事不妨直言,眼下宋某正脱不开手。”
三春道:“奴婢不敢揣摩,宋同知莫要为难则个。”
宋端蹙眉,三春朝半死不活的舒渝投去一眼,上前扶起:“哟,舒大人怎么在这儿睡着了,天干地湿,伤风了怎么好。”语毕,又笑着看向宋端,“宋大人,您说是也不是?”
宋端冷哼:“江公公手未免伸的太长,人已进我东厂,该怎么提审自有我东厂的规矩,不牢三春公公挂心,回去如实禀告无妨。”那金库要真到了手,就是再建个大昭也不在话下,他宋端可不爱干与人分赃的活计。
宋端眼底隐隐跳动起兴奋的火光,先皇曾允诺,宋家但凡为大昭夺下边塞七座城池,便封世袭公爵,但先皇去后,承王并未将那口头承诺当回事,宋端身为宋家长子,在父辈为国捐躯后,只当锦衣卫的小头目。于是暗恨于心,待承王巡游水患之际,恰逢江崖柏以利诱之,便随他扶持幽王登基。
若能得金库,一个垂髫小儿又何惧之。
三春视线越过宋端身后,宋端警惕地回头,桌边不知何时只剩林川一个,气氛隐约有些异样的冷寂。
若在平时,宋端管保察觉不对劲,但此刻他被兴奋冲晕了头,竟快步丢下二人离去,心中只迫切要见那传说的地图。
三春不知是该感叹他蠢呢,还是感叹他倒霉。
不过,主子既然自爆身份,不也说明宋端的用途到此为止吗?他挥手招来几名小宦官,回身道:“江公公,咱们是抬回宫里还是……”
林川,或者说江崖柏沉吟道:“回牢里吧,去外头把林川叫进来,我有事要吩咐。”他眸色深深扫一眼舒渝:“去同春堂请个大夫给她瞧瞧。”还是活蹦乱跳对他出言反讥的舒大人看着讨喜得多。
锦衣卫右指挥使林川一向戴面具示人,地府的黑耗子,没人见过真面目。江崖柏就像个驯兽人,宋端贪利,江崖柏便一点点喂大他的胃口,林川逐名,江崖柏便援引宋端填补那缺口,一举两得。
不过扮演林川确实是心血来潮,左右闲着也是闲着,倒是看到这位舒大人不同寻常的一面。这舒渝也是怪人,做女郎时跟人学武,当官时两袖清风,与市井流氓混迹一处也恰如其分。
倒是比杏花林初见那副正直得虚伪的样子来得顺眼得多,甚至聊起风月也信手拈来,不以为惧。
舒大人恐怕平日没少涉足,思及此,江崖柏没由来变了脸色。不知为何,总是不自觉想起舒渝那截雪白的背,白得像塞北雪山上入口即化的羊奶糕。
见大夫进去不久又出来,江崖柏问道:“如何?”
李大夫摇头道:“鞭伤入骨两寸,伤及肝肾,又兼发高热,这姑娘我治不好。”
江崖柏蹙眉:“不就一点皮外伤,要用什么名贵药材尽管用,不必担心银子。”
李大夫见江崖柏通身贵气像个世家子,各大世家,家中都有大夫,这贵人不请家养大夫,巴巴地请自个儿上这肮脏地儿,可见这牢中女子是个犯事的相好,既是相好,又由着人家被打得奄奄一息,足见是个心狠的。
这姑娘也不是不能治,但风险极大,李大福不愿担风险,一迭声道:“贵人还是另请高明,小人医术不济。”
三春一连请了城中十几名大夫无外如是,更有甚者直言让江崖柏赶紧整理后事,至多不过今晚。
江崖柏沉吟半晌,太医院那堆老骨头,就算这会儿快马加鞭赶来也要两个时辰。东厂臭名在外,稍微要体面的官员都不肯踏足。
江崖柏又思及萧盏荣那老头这会儿恐怕还在长宁殿跟明贤太后唠嗑,遂命人将病恹恹的舒渝用被子裹了,送进宫叫御医看看。
江崖柏命令下得急,马车疾驰颠簸,舒渝给颠醒了,隐约听到林川冷凝道:“……叫他跟着宋端,别跟丢了……”
林川为何要跟踪宋端?
高热与鞭伤像海浪袭打来,打得舒渝神智不明,她渴得喉咙冒火,无暇顾及其他,兀自喊道:“林川,给我水。”
江崖柏闻言一愣,醒了?
伸手掀开棉被一角,又见舒渝紧闭双眼,两颊飞霞,唇色绯红,显见犹在病中。他大发慈悲端起案上茶水喂到舒渝嘴边,扶着她的头,一股脑灌下,正要松手,舒渝忽然一把攥住他的手腕。
受前车之鉴,江崖柏以为她又故态复萌,想挟持自己,不料舒渝却反手握住他的袖口,盖到面上,深深嗅一口,含糊道:“是紫金藤的香气,林川,你带金疮药了吗?”
江崖柏沉默着没搭腔。
舒渝唔一声,又笑道:“林狱头,我疼得厉害,借你一点金疮药使使。”她似乎忘记身在何处,等半晌,见江崖柏不作声,连忙道:“你放心,舒某不占你便宜,用了你的金疮药,回头立马让陆丛给你送药钱,你看成吗?”
不巧那药今日未带。
“舒大人。”江崖柏沉吟道,“那药……”
怀中一沉,舒渝连同一卷锦被砸进江崖柏怀中,江崖柏垂眼,见她又沉沉睡去,倒是对这“林川”毫不设防,江崖柏不知自己已牵起起唇角,还暗笑舒渝天真愚蠢轻信旁人。
马车停在宫门前,换乘步辇,三春掀开车帘正欲开口,见自家主子背对车门,将舒大人拢在怀里姿态颇为暧昧,不禁愣住。
江崖柏渗着寒意的眸光扫来,三春慌忙低头道:“奴婢什么都没看见。”说罢,便轻轻掌一下嘴,苦笑,这不此地无银三百两嘛。
幸而舒大人病重,江崖柏无暇分神:“步辇坐不下二人,先送舒大人去……”他顿了顿,道,“暂且去冷宫,那儿清净些。叫太医院那几个老头儿好好瞧病。诸事尚未理清,教他们不管用什么办法,务必将舒渝的命吊着。”
三春躬身:“奴婢省的。”
午间明贤太后留萧盏荣共席,仔细算来,这还是萧盏荣自幽王登基以来第一回见太后,上菜的宫人在三人间蝴蝶蹁跹般穿梭,小皇帝支着下巴百无聊赖地望向窗外金丝牡丹。
母后不是说要赏花吗,怎么一来就盯着人家萧首辅不开腔,萧首辅也跟锯嘴葫芦似的,在朝上时反驳他那会儿不振振有词得厉害吗?
这回儿饭还赖着不走,说些指鹿为马,东宫八虎刘谨的典故,佶屈聱牙。
外边小太监碎步上前对芳灯附耳几句,芳灯转身道:“皇上,夏世子在老地方等您。”
小皇帝高兴地放下筷子:“走,咱们去瞧瞧。”
冷宫大柳树拐角。
一个白衣小男孩冷不丁跳出,叫道:“皇帝哥哥!”
小皇帝被吓一跳,笑道:“小衡,你怎么有空来看我?”小孩子心性,一高兴连自称也忘了。
夏衡刚从餐桌边下来的,手里还握着两串喷香的牛肉串,笑嘻嘻道:“来谢谢你帮我抄的那卷心经啊,爷爷还夸我的字有天子风范呢哈哈哈哈。”
小皇帝牵他去殿后玩,边走边低声道:“夏爷爷不怪我吗?我没让他去汝县。”
夏衡拢着手放在小皇帝耳边:“你别跟人家说啊。其实我爷爷本来就不想去的,他怕晚,节不保哩。”顿了顿,夏衡道,“皇帝哥哥,什么是晚.节啊?”
夏衡十岁,小皇帝十二岁,在夏衡心中小皇帝懂得跟大人一般多。小皇帝心思一转,重绽笑脸,拍拍夏衡的肩:“晚节顾名思义,就是晚上的节日,我记得小衡生辰是五月初九吧。”
夏衡经小皇帝一点拨,豁然开朗:“正是,若是爷爷去汝县一去数月,便要错过我生辰了,还是皇帝哥哥聪明。”夏衡忽然闻到一阵药味,指着宫殿前来往的御医道:“这儿什么时候有人住了?”
小皇帝捂住夏衡的嘴,低声道:“小声。”
一道声音从他们头上传来:“……阿覃?”
实不相瞒,舒渝还不太适应那在她怀中撒娇卖弄的小屁孩忽然当皇帝的事实,趴在柳树后的窗台前听两个孩子叽叽咕咕半天,出声打断又见周覃愣愣望着自己,不觉笑道:“当了皇帝,姑姑也不认识啦?”
夏衡拨开小皇帝的手,得意道:“我认得你,渝姑姑嘛,我常来你家吃饭的,记不记得?”倒反问了。
舒渝打量着夏衡包在碧绿蚕袍里圆咕隆咚的小身板,越长越像夏将军夫人孙氏,想起来夏将军与父亲也一并葬身赤城,舒渝笑容微收,佯装道:“你是,想不起来了,你好像是……谁来着?”
夏衡见舒渝不记得自己,急得跺脚:“是我呀,小衡呀,你给喂我吃过粽子糖你怎么不记得啦?”
舒渝愁道:“你看我这记性,唉,真是记不得。”
夏衡嘴一瘪,眼眶一红,眼看就要哭出来,小皇帝忙道:“姑姑逗你玩呢,你看她那神色,哪像是不记得的。”
夏衡半信半疑道:“真的?”
舒渝见逗得狠了,也笑起来,手一捞从案上端起盘椰奶糕递去:“姑姑诓你的,看你气的,吃点东西。”
夏衡这才破涕为笑,捏起椰奶糕往嘴里送,舒渝看向周覃,小皇帝静静打量她,只觉眼前的姑姑似乎消瘦不少,脸上没有一点血色,好像风一吹就散成砂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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