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崖柏放下筷子,眸色微凝,低声道:“江某的教习公公,舒大人自然是认识的。”舒渝正欲开口询问,江崖柏话锋一转,道“不过,多说无益,他老人家已先去多年。”一句话堵死了舒渝的追问。
江崖柏的视线落在窗前柳树被风吹动的柳枝,声音低沉:“至于江某何时入的王府,这就说来话长,那时生了场大病记忆混沌,如今想来大多不记得。”江崖柏神色不改,但舒渝仍从他眼中瞧出些思故怀旧的意味,显然是不愿如实相告。
舒渝见他不肯答,暂且搁下,笑道:“江公公,你看我这浑身伤,上哪都不安全,我那侍卫,要是得闲不如还给我呗。”
“陆丛?”江崖柏脑回路清奇,立即举一反三道:“你这么急着要人,莫非那地图在他手上?”
舒渝见江崖柏目光不善,连忙打着哈哈道:“什么地图不地图,江公公你看你,不给就不给嘛,生什么气呀是不是,和气生财。”
江崖柏目光奇异地看她一眼,对她转移话题的本事有些惊奇。外头进来一个清秀小宦官,正是当日宣旨时呵斥舒渝的那位,这会儿见到舒渝,端着妥帖的笑容向她问安:“舒大人好。”对她的出现毫不惊奇的模样。
舒渝见他弯腰同江崖柏附耳低语,转念一想,自己被送进来这主仆俩多半已通过气,他不惊奇是正常的。
江崖柏姿态优雅迅捷的漱口净手,对舒渝温声道:“那侍卫恕在下暂时不能还给舒大人,不过在这别宫之中,舒大人想到处逛逛,江某也能保证您的安全。”
舒渝失笑,咬了咬牙,起身道:“江公公这是变相将舒某软禁了?”
敢情这位舒少卿说话直接惯了,除了她先前病重晕倒那次,三春没哪回见她不被她的犀利言辞吓到。三春心惊胆战朝舒渝看去,又看主子大步朝舒渝走去,连忙上前阻拦,生怕他一个怒气上涌就把舒大人咔嚓。
舒渝被江崖柏迫到墙角,他眸色沉沉望定她,无形中一股压力:“舒大人不呆在别宫,还想去哪?”
舒渝笑道:“这就不劳公公关心,舒某有的是去处。”
她不惯仰着脖子看人,见江崖柏不避不让,抬手就要反击,不料胳膊一动,猛地牵扯道后背伤口,疼得皱眉抽气。
肩头一沉,却是江崖柏的手压上来,舒渝侧头,他的手骨节修长,沈白的手背透出几根淡淡青筋,指尖正顺着舒渝的领口往下。两人靠得极近,舒渝呼吸收紧,侧身正欲撞开他,江崖柏已摸索到她背心伤处,待她一动,他便忽然用力往她伤处一按,指腹毫不留情狠劲碾.磨,舒渝不设防,痛得旋即弓背,脑袋朝前嘭地磕上江崖柏下巴,耳边响起一记闷哼。
三春抖索道:“主子,您没事吧?”
江崖柏下巴那块已经青了,他居然还笑得出来:“看来舒大人身体还没好全,如何能出去乱跑呢。三春,去让御医再来施几针,连个把人都治不好还叫什么医术。”
舒渝瞪着江崖柏,恨不能离他三丈远,这人说发疯就发疯,招呼也不打一个。是以等江崖柏一走,舒渝立刻支开宫人。
掌灯时分,送药的宫人进屋不见舒渝,连忙召集众人满院子找起来,舒渝从床底爬出,捡了颗石子朝殿外台阶丢去,那些宫人听见声响,一伙人尽朝宫外跑去,舒渝听着院里没了动静,适才赶紧翻出窗子,就地一滚,碎石子碾过她的背,疼得想大声叫,幸而事先带了块软垫在背上,叫她生生忍下了。
承王爱花,尤爱牡丹,现下这成了冷宫,牡丹也败了,院中到处都是人高的灌木丛,倒给舒渝增添了藏匿身形的地儿。
既然从宋端那儿出来了,这会儿没必要开罪江崖柏,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陆丛暂时问不出,问到另外两个问题也是好的,幽王府不大,无论江崖柏答了府中任何一位教习公公的名字,舒渝都有办法顺藤摸瓜找到他真正的足迹,以舒渝如今见到的江公公这般势头,当年在幽王府时绝不会是个籍籍无名的小宦官。
不想江崖柏这厮狡猾得跟泥鳅似的,一个字也问不出。
扶持他上位的幕后高手究竟是谁呢,舒渝思忖,江崖柏在煜京平空出世,多半是借了幕后那人的势,否则凭借一己之力成事,这城府也太可怕了些。
这一路走来杂草横生,舒渝边走边从裙摆上拔苍耳,等走到殿后宫墙上,已经握了慢慢两手苍耳。
她记得没错的话,细边这处宫墙草丛后一角有个狗洞,不知何时就有的,过去被她误打误撞发现后,从此溜出宫上集市买吃食小玩意便从这儿进出,不要太方便。
身后已隐约传来宫人的呼喊声,有一个离她只有几步之遥。
舒渝将裙摆塞进腰带里,朝草丛一蹲,忽然在洞边瞧见一只黑白相间的胖猫,也不知道那个宫女养的如此膘肥体壮油光水滑,估计是那宫人是将自己的食粮都喂给这猫了。
胖猫蹲在洞口满是青苔的大石头上,两片碧绿的瞳仁盯着舒渝一动不动,似乎她一动它便要喵呜一声叫起来。舒渝用气声道:“嘘——”
那宫人没找到人,挠挠头回头走。
胖猫长长的胡须轻轻颤动,舒渝的心提到了嗓子,乖乖,别叫啊,胖猫碧绿的眼睛微
眯起,鼻孔收缩几下,胡须再次剧烈颤动起来,阿嚏——
宫人耳尖听到声音,小跑着折返回来,拨开灌木丛,却只见一地散落苍耳。他满腹不
解四下查看。
一墙之隔外,舒渝死死捂住胖猫的嘴,虎口被胖猫咬得血迹纵横。等宫人终于死了心离
开,舒渝这才松口气,背负一身夜色,朝煜京东林巷飞奔而去。
煜京城夜市的灯相继亮起,十里一长龙,舒渝生怕那些宫人已禀告江崖柏,别宫后是曲折深深的弄堂,这会儿舒渝尽捡大路热闹地儿走,七拐八拐,拐进一条街道,两只石狮子矗立大门前,朱红府门宽阔肃穆,顶上两只纸灯笼随风轻摆,映得匾额山那三行鎏金包漆格外诡异。
舒渝敲一下停一下又敲一下,如此重复七遍后,边上角门吱呀一声,里头探出个睡眼惺忪的红衣黑领大胖子,他边走边骂骂咧咧道:“一帮孙子好吃懒做,还教爷爷我来开门。”他一眼注意到门前那人,先是一愣,当自个儿睡个回笼觉睡糊涂了,揉揉眼上前定睛一看,嗨还真没看岔眼,这抱猫的瘦鸡似的女郎,不就是舒渝舒大人嘛!
不过舒大人不是给宋端捉去诏狱折磨死了,这人又是谁?灯笼的幽光在舒渝脸上荡来荡去,凌乱的发丝,白色的袍子,光影重叠,衬得那身影显出几分不近人间的鬼魅恍惚。
胖子魁伟但胆小,一身肥肉跟着抖了三抖,他提气壮胆,大声吼道,:“舒大人,你是人是鬼啊?”他眯着绿豆眼盯着舒大人,见他跟风一吹就飘走的身影,更加害怕了。
这胖子嗓门嘹亮,敢跟公鸡赛声高。
舒渝被他吓得三魂六魄差点去了一半,连忙道:“陈方,别嚷了,你要把京城府尹吵醒爬下床逮我吗?”
陈方将信将疑凑近照了下舒渝的脸,忽地被她一脚踹到地上,陈方捂着生痛的屁股,这下倒是确定眼前这人确实是舒渝了,陈方委委屈屈道:“舒大人,你干嘛踹我啊?”
舒渝走出几步,回头恨恨道:“你灯油滴我眼睛里了,你说我踹你干嘛。”
陈方嘿嘿一笑,两人一前一后做贼似的钻进大理寺。
舒渝这几日在牢里就没吃过几顿好的,方才也才喝了几勺子粥,跑了那么远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一进屋便吩咐陈方去百珍楼打包几道小菜并一角酒。
舒渝回到阁楼,书案上堆满卷宗,滚到一地都是,舒渝略过江崖柏的部分,三言两语同陈方说了自己如何出的东厂,又如何逃出来。陈方还笑道:“大伙儿都以为您死了。幸好少卿您回来了,否则陆大人就要咱们哥几个把卷宗给您送牢里去批阅了。”
将沉重卷宗分门别类归放到书架上,舒渝坐回案前,陈方便将酒食布好,吃了没几口,忽听楼下传来一阵脚步声。
舒渝朝陈方望去,陈方会意,灭了烛,蹑手蹑脚到楼间查看,舒渝等了会儿不见他回来,跟着下楼。大理寺梧桐树下的人提着满脸苦哈哈的陈方朝自己走来,吓了一跳。
“陆大人?”
大理寺卿陆正流大人难得失眠,来庭院溜达撸猫,忽见一人鬼鬼祟祟在阁楼间进出,陆大人转念一想,莫不是近日判的那桩桩遗产分割案家属意难平,叫了偷儿来窃卷宗?不行,得拦下他。
此君平生最好杯中物,外头道陆正流清高孤傲,不通世情,其实此君乃重度脸盲,见过三四面的人转眼就忘,并非故作姿态不与世同流合污,这不,他认出舒渝后吃她的酒食大快朵颐,毫不见外。
“舒少卿,”陆正流吃饱喝足,心情甚好,笑眯眯地摸摸书案,对舒渝开启督促模式,“这几日怎么不见你来点卯啊。”
陈方扶额:“陆大人,小的不是跟您交代过吗,少卿给宋端那厮捉去东厂啦。”
陆正流迷迷瞪瞪的眼睛一凛,猛拍桌子:“什么,宋端敢拿我的人,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他为什么捉你,奉谁的口谕?”
陈方怕他把屋里当值的一片人都惊醒,连声道:“没谁的口谕,是抗旨啊陆大人。”囫囵将经过说一遍。
陆正流唔一声,忽而面色肃然:“这么说,舒大人越狱还敢逃回大理寺,也是胆大妄为,哼,舒大人不怕陆某将您交出去吗。”
这不是看您陆大人积威甚重,没人敢从您这开刀嘛。舒渝笑笑,为他添酒:“在下在牢里听说了许多新鲜事,想来陆大人定会感兴趣,这不就给您带来了。指不定能帮上您的忙。在下听说陆大人正在着手一桩冯家那案子.......”
一提案子,陆正流便来了兴趣:“说来听听。”
舒渝摆手:“不急不急,陆大人再吃点。”陆正流心领神会,笑道:“这大理寺平常也没几个人来,舒大人要住且住着,陆某视力不佳看不见哈哈。”
舒渝见目的达成,也不含糊当下要了阁楼后一间房,陆正流一口应下。舒渝适才将那日米桂交给她的“赠礼”誊抄下交给陆正流。
那日米桂将信交给舒渝时,她一直迷惑不解,直到今晚回到阁楼翻了近日的卷宗,才渐渐摸出些头绪。
冯家行商三代,富可敌国,如今家主一朝暴毙,余下的财产数量惊人,几个儿孙不想着延续祖宗产业,一个个反而打着老子死了我继承的念头,为几个钱争得头破血流,兄弟阋墙。
冯家在煜京相当吃得开,舒渝有所耳闻,不过米桂的信中却提及,冯家家主冯洪涛并非暴毙,而是被儿子孙子合力要死,证据便是冯洪涛那具尸首。
今年收成不好,米桂偶尔会翻富人墓穴盗取陪葬。便是那时偶然发觉,冯洪涛的尸首面皮肿胀青紫,不像暴毙而死,反倒像给人活活掐死的。米桂为人多疑,又割了块冯洪涛脖颈上的皮肉带回去喂狗,那狗居然也死了。适才使得他后怕起来,担心冯家发现事情败露除了自个儿,连忙寻个由头蹲牢房去,只求逃过一劫。
陆正流举着信纸端详半晌,眉头渐渐收拢,又慢慢松开,一拍大腿豁然开朗道:“妙呀,人人有罪,大昭律法又是法.不责众,如此一来竟是人人无罪。”他转向舒渝:“这写信之人现下何处?”自是知道舒渝不可能在牢房还能真给他办案子。
舒渝笑道:“你不曾开棺验尸吗?”
陆正流轻晒道:“你说得轻巧,人家只是要本官断个遗产案,又不是杀人案,拿什么开棺。”他弹弹纸,脸上露出一抹笑来,“舒渝,你在东厂呆了不久,听到的不止这一桩吧。”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这只老狐狸,不过眼下舒渝还不想把话说完,她打了个哈欠,笑道:“更深露重,下官倦了,有事明日再谈吧。”
陆正流没好气地翻了个大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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