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昭风气开放,煜京繁华,邻国商贾往来,长街上驼铃声,车轮声和吆喝声不绝于耳。
宛乐坊却是另一番景象,即便坐在临街的回廊欣赏伶人曼妙舞姿,也断然不会被世俗杂音所扰。从外看宛乐坊只是座普通院落,里面却别有洞天。高悬于荷花池上的阁楼架构精巧,妙音佳人往来其间,见之忘俗,时而幽香浮沉,世人身处其间,恍若忘却凡尘。
台上伶人正婉转低吟浅唱。
舒渝呷了口香片茶,意有所指道:“原来这就是江公公说的要事。”
江崖柏今日着一身月白蚕袍袍,袖口金丝流云纹绣工出色,一看便出自大家手笔,举止间一派名士风流的气息。直教宛乐坊老鸨听笛错了眼,当这人是舒渝带来尝鲜的贵公子。舒渝常来常往,他是认得的,当下便笑吟吟地迎上来:“少卿大人,说曹操曹操到,点翠□□了您几句您就来了。这位是?”
舒渝见江崖柏不搭腔,便介绍道:“这是我朋友江公子。好久不见,听笛越发妩媚了。”舒渝夸人时总是先打量对方一番,而后目光流露出赞赏和肯定的意味,其态度真诚不做作,饶是知道她言辞奉承,也教人不得不信服。
江崖柏有些吃惊地瞥一眼舒渝,见她神色自然习以为常的模样,更加感到古怪。这听笛虽做女子装束,敷粉涂朱,眉宇妖娆,但面目一看便是男子。
听笛抬袖轻笑:“舒大人这张嘴越来越厉害了。”她接过舒渝的银子,回身从捧着托盘的丫鬟手中取木牌,每张木牌后刻着一行诗,叫客人自个儿闭眼摸牌,每首诗对应的便是宛乐坊的厢房,不知谁想出的风雅玩意。
“今日也翻这张“春风助肠断,吹落白衣裳”吗?”因舒渝来此十有九次都为办案,那厢房安静,听笛料想今日也不例外,故而有此问。
舒渝忽然袖口一紧,侧脸见江崖柏对着自己,微微动了动唇,舒渝机灵,只分辨片刻便了然,对听笛笑道:“我自个儿摸牌吧。”
听笛一愣,放下手笑道:“好。”
江崖柏要舒渝摸的是从左数起第五行,从上数来第八的木牌,舒渝闭眼最开始便摸到那牌,因她闭眼,只有江崖柏注意到听笛瞬间拧紧的眉头,不过舒渝似乎不确定般松开手摸其他牌,几次摩挲后,尽管最后又摸到最初那张牌,听笛却不似先前紧张,舒展脸色微笑道:“终南有山,有条有梅。这间渥丹阁今晚便属于舒大人了。”
渥丹阁据说是宛乐坊最昂贵的厢房之一,其间景致无双,只有邻间价值相距不下的君子阁相媲美。
江崖柏忽然道:“听说宛乐坊有个叫点翠的乐师?”
“大人先歇会儿,我叫点翠准备会儿便来。”听笛一愣,旋即笑道。
江崖柏与舒渝在此间饮茶,不多时一名高挑男子抱着琵琶进来,见舒渝便展颜道:“少卿大人。”又望向江崖柏,舒渝难免要介绍一番,又对江崖柏道:“这是点翠,宛乐坊的乐师。”她顿了顿,望着江崖柏古井无波的侧脸不知想到什么,补充道,“人家卖艺不卖身的。”
江崖柏扫一眼点翠,又转向舒渝:“江某还道舒大人喜爱的伶人都是听笛那样的娇客,这个看上去倒清爽些。”
点翠不像时下男子爱敷粉,手脸整齐白净。
调戏人反而被人调戏到头上,舒渝笑道:“舒某落花有意只怕人家流水无情。”倒是不退不避迎上去。
江崖柏唔一声,拢手寻思道:“我看这宛乐坊也不过如此,比之前朝的豹房相去甚远,舒大人要真有心不如江某替你赎了这人,好教舒大人也尝尝这面首的滋味。”
舒渝闻言望向点翠,见他朝自己微微一笑,不由摆手道:“还是别了。点翠是朋友。”
江崖柏淡淡的恭维道:“舒大人真是交游满天下。”
他们旁若无人的交谈,点翠也不觉尴尬,神色自然地坐到帘后调试琴弦,待话头中止,一曲渔舟唱晚便娓娓道来。
舒渝一直很好奇江崖柏打着什么念头,叫她作陪宛乐坊不说,还要指名道姓要点翠相陪。莫不是先前那会儿听她提起起了兴趣?
点翠弹了一首又一首,期间唯有三两丫头进来换过点心和热茶,若不闻外头莺声燕语,倒也不失为雅趣。只不过江崖柏始终不教人停下是怎么回事?
听笛急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舒大人,奴有要事。”
舒渝下意识瞥一眼江崖柏,后者端坐不动,她出得门外,听笛将她拉到一旁,急急道:“适才君子阁来了一位贵客,指名道姓要点翠作陪,可否请里头那位江公子让一让。”听笛混迹风月场多年,早炼得炉火纯青,一眼便看出今日舒渝是陪贵人访此地。
舒渝不先问江崖柏,反而问道:“敢问君子阁今日来的那位名头有多大?”她心思急转,倒有了些眉目。屋里头那位慢悠悠听曲品茗的江公公为何特地要她挑这间渥丹阁,可看他的样子又的确像是头一回涉足此地,里头必有缘故。
听笛笑容一僵:“舒大人这不是为难在下嘛,宛乐坊的规矩便是不能透露客人.......”
“哈。”舒渝拍拍听笛的肩,随口诓道,“妈妈不必着急,舒某的话点头即止。您知道前几日煜京闹得极凶的冯家不?”
听笛道:“这谁人不知。”
舒渝佯装叹气:“听笛妈妈有所不知,舒某便是为了等君子阁这位而来,所以不论这阁中人是谁,舒某也要见上一见方能罢休。舒某有可靠消息,这阁中人呐必与冯家有瓜葛。宛乐坊惹上这种人也是一身骚,不如舒某暗地里替您解决掉这麻烦。”她天南海北胡诌一通。
若是君子阁中人真是江崖柏想见之人,舒渝必须在他见到之前看看那人究竟是谁,难保江崖柏又有什么阴谋。
听笛左右为难,舒渝见他动摇,连忙好言劝之,好半晌,听笛才露出妥协的笑容:“那君子阁是不能教大人踏入一步,不过这客人,我倒是可以为舒大人引出来。”
舒渝喜不自禁:“太好了。”她将锦囊中金叶子放入听笛手中,“引那人去香台水榭。”
香台水榭位于宛乐坊西面庭院,离渥丹阁有些距离。一刻钟后,瞪着眼前这个还没自己腰高,张牙舞爪的小老头,舒渝抚了抚吓歪的发冠,清了清喉咙:“这位老人家,您今年贵庚啊?”
小老头急着如厕被人引到香台水榭,等他从茅厕出来却找不着原先引他那龟公,这便迷迷瞪瞪一脚跌到亭台下的湖水中,若不得舒渝相救,此刻已成水下鬼。
他甫一醒来便问道:“粽子阁咋走啊?”
摸了摸脸,舒渝吐了一口湖水:“啊~”
小老头蹙眉,重复道:“粽子阁~咋走~你这娃娃一副憨样。”
舒渝在他那嫌弃的眼神里一激灵,回过神扫一眼小老头半新不旧的灰色短打,满是老茧的虎口和以及鼓鼓囊囊,青筋突起的小腿肚,暗道此人不是武林高手便是个乡下务农的佃户,只不过无论哪种身份,从打扮来看都不像是消费得起千金一晚君子阁的富人。
不过爱打扮得邋里邋遢的怪人也不是完全没有,第一时间想到自己那位吹毛求疵臭美成性的师傅云鹤翁,他就特喜欢人家看到他前后变化后的惊呆脸。
舒渝扶额道:“老人家,您从哪儿来的?”
小老头追问道:“粽子阁!粽子!”
舒渝当过各地地方官,她搜肠刮肚道:“您是不是想说君子?君子阁?”
小老头执迷不悟道:“俺说是粽子!”
鸡同鸭讲,舒渝无语望苍天:“这样我带您回去,您看那间阁子是您租的你就进去好吧。”说着她一把抓住老头的手腕探去,把小老头吓一跳,一脸戒备地瞪着她。
舒渝倒是笑眯眯地不紧不慢领着人回前院,没内力,看来真的是个佃农,方才握人家手腕时舒渝感觉这人右手腕子比左手粗了整整一圈,或许是车夫更可能。
“俺跟你说是粽子阁吧,还不信。”小老头忽然说道,兴高采烈往厢房奔去,舒渝诧异地抬眼望去,嘿,还真别不信,这宛乐坊的马厩竟然真叫粽子阁,她来了那么多趟还是第一回知道。
小老头自腰间掏出一包糖喂马,舒渝瞄一眼,奢侈,粽子糖喂马,小老头见她望来,还道她馋嘴,竟然不由分说塞给她一包:“老甜了,俺媳妇自个儿弄的,东家买了一大堆叫俺喂马。”
盛情难却,舒渝强迫自己忘记这糖是人喂马的,勉为其难尝了一颗,咳,真又呛口又甜。
“老人家,您媳妇手艺不错。”舒渝夸道,话一说完她便愣了愣,待会儿,听笛说好要引君子阁那人见面,却招来这个老头,说明这老头便是从阁中出来的。这老头还用粽子糖喂马,道是东家买的,那东家不就是阁中那人?
舒渝连忙吞下糖,急道:“老人家,您东家这会儿在哪?”
小老头一脸警惕:“你要找我们东家?”他浑浊眼神上下扫过舒渝,见她生得柔弱又是男装,直把她当成宛乐坊的男娼。
舒渝知道人家误会了,这回儿却不能解释得清楚些,只是能将计就计道:“我这月收成不好,妈妈说今日便是月底,若我还接不到个大主顾,仔细剥了我的皮卖与城东林家做灯笼,我家中还有幼弟老母,实在无可脱身,但求您帮帮忙。”
小老头见她说得可怜,又思及她方才救自己一命,动了恻隐之心,但仍顾着主家:“东家不喜男子,你恐怕.......”
见事情有转机,舒渝爽朗一笑:“无妨,您说个地儿,在下的装扮可男可女,鬼神可欺。”
小老头嘀嘀咕咕引她进阁内,却见屋中寂然无人,小老头弓背逡巡半晌也没寻着人影,只余案上茶烟袅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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