渥丹阁。
紫炉烟浮沉的室内点翠一人,舒渝环顾四周,问道:“方才那位公子呢?”
点翠正将琵琶裹上细绸,闻言笑道:“舒大人前脚刚走,江公子后脚便被人邀去君子阁了,您来往一步。”
舒渝脚下一顿,那厮知道她要做什么,偏偏任由她去,可不就是打着支开她的主意?这会儿再去君子阁,只怕那两人事已谈完,既然如此,那江崖柏带她上这儿的目的又是为何?舒渝心里琢磨事,手上不自觉地绞住帘边丝绦,蚕丝结实,越扯越紧,待回神时,那丝绦已紧紧缠住手指,取不下来。
点翠见状笑出声:“舒大人跟自个儿过不去做什么?”上前帮舒渝解开,舒渝也笑,“麻烦你了。”
“舒大人倒一直没变,一想事情手上就要扣住点什么才好过。”
舒渝有点不好意思道:“你还记得啊。”
点翠诚恳道:“舒大人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被他这么一说,舒渝难为情地摆摆手:“咱们是朋友嘛,你这样说就见外了。”
“舒大人说得是。”
尽管这么说,点翠却没笑。或许当年将他从教养性.奴的牙婆手中解救出来的舒渝只是一时善心,但对他而言却是命运多了一道生机。他自愿留在宛乐坊,便是为了当舒渝的耳目,替她留心。
舒渝忽然道:“点翠,好了没。”
点翠解了半天没解开,无奈罢手:“这丝缠成死结了,舒大人在这等我一会儿,我去寻把剪子。”
舒渝瞧着这帘子质地光滑绵密,剪了估计要赔不少钱,不过眼下也顾不了,便点头道:“快去快回。”
点翠去寻剪子后,舒渝百无聊赖地靠着帘子想事,江崖柏为什么要将自己带来又不让她知晓内情,难道是用她当幌子不成?不知站了多久,点翠还没回来,舒渝口干舌燥,伸手左手去够桌边的茶杯。,瞧着也不太远,奈何总是差点距离,她使劲伸手也够不着,罢了,望梅止渴,舒渝宽慰自个儿,话虽如此,她还是想尝试一下,尽管始终差那么一点,忽然那茶杯不知怎么的,竟然落到了一人手中。
舒渝顺着那捏着茶杯的手望去,江崖柏饶有兴致地打量她的处境,捏着杯檐送到舒渝嘴边:“舒大人渴了吗?”
舒渝盯着他细长的手指感到骑虎难下,尴尬地伸手:“我自己来就好。”她的手一靠上去,江崖柏却错开来,不容她接过。
这人怎么那么讨厌?
舒渝深吸口气,埋头叼住杯檐,仰脖吞下,喝得太急呛得死去活来,等她擦干发红的眼角抬头看,江崖柏竟然还面带微笑地看着自己。
简直几辈子没遇到这么讨厌的人了。
“还渴吗?”江崖柏声线醇和。
舒渝敢说是吗,她不敢。
江崖柏见她不吭声,自顾自道:“今日事已毕,还请舒大人与我一同回宫。”
舒渝纳闷:“江公公,舒某有一事请教,您为何会一而再再而三放过在下。按说抗旨不遵,重者斩首,轻者抄家。舒某拒了内阁的职,这陈情疏尚未写,您让宋端审我,又英雄救场,高高举起轻轻放下,舒某实在不懂,劳烦您指教一二。”
陈情疏,顾名思义就是接受圣主隆恩时走个形式写自己如何才不任职之类的文章。
江崖柏举步来到舒渝身旁,舒渝见他面色淡淡,以为他又要发作,不料手指一凉,低头见江崖柏握着她的手,一柄精致的匕首在她手指上比划两下,冰凉的触感吓得她一时间忘了自己还会点三脚猫功夫,连反抗都忘了。
他不会要割她手指泄愤吧
只一道寒光闪过,舒渝手上一松,那丝绦已断裂两截,银白纷扬洒落一地。
江崖柏看着她略显狼狈的神色,凉薄的笑容显出几分疏离:“怎么不躲了?”
舒渝笑着掩饰自己的窘迫:“江公公哪只眼睛看到舒某躲——”余光里那枚匕首又从江崖柏的袖口露出泛着冷光的寒刃,舒渝立即闭口不言,恩,好汉不吃眼前亏。
离开宛乐坊,江崖柏跟在舒渝身旁寸步不离,她无暇偷跑去寻那老头,直到坐上马车回宫时才惊觉这一日竟陪着江崖柏白白虚耗了。
舒渝揪着车帘,朝窗外望去。
江崖柏道:“陈情疏舒大人不必上交了。”
舒渝回头,有些疑惑:“为何?”司礼监秉笔太监管辖大到罢免大臣的陈情疏了?
江崖柏一贯冷清的脸上荡开一抹轻柔笑意,通身气质糅合,艳色无匹,舒渝看得愣住,忽听他狡猾笑道:“因为那是废太子近侍替他草拟,登基后尚未来得及颁布的一道旨意,江某好心替他实现夙愿罢了。”
似平地惊雷炸开。
舒渝缓一会儿,才找回思绪:“你有什么证据?”他总是语出惊人,他的话,舒渝不敢全信。
江崖柏背靠对面车座,语气慵懒眼神如丝:“这旨意能将你置于言官舆论漩涡,萧盏荣却肯批红,正因为他信这拟旨之人能保你无忧。舒大人认为这人会是你那小侄子周覃吗?”
舒渝蹙眉深思,甚而疏忽江崖柏大逆不道直呼圣讳,江崖柏所言并无道理,但他既知圣旨是假,为何又当着众人之面先降旨后捉人。
“可这道圣旨毕竟是新皇即位后颁布,你如何解释。”
江崖柏言辞凿凿:“舒大人岂不知,新皇对他大哥心中有愧。”
饶是如此,圣旨企同儿戏。或者说,江崖柏一开始目的便是败坏她的名声,然后找个借口捉她进东厂慢慢查那所谓金库下落。
舒渝放下车帘,承王跟前那位老宦官慈爱温厚,不结交外臣,不朋比为奸,一心效忠承王,清白本分。
一想到他,舒渝甚至能想起他说起承王时的模样,皱纹堆在眼角,笑起来眯成一团,和蔼可亲:“殿下给您买了四喜斋的点心,备在您书房里呢,翰林不要尝尝吗?”
彼时舒渝不过十字打头的少女,自翰林府一路跑来满头大汗,闻言只笑:“殿下买那些劳什子干嘛,我又不喜甜食。钱公公,我新近猎了只兔儿您帮我送给殿下呗。”
钱公公摇着拂尘笑:“殿下哪有空养兔子,还是翰林自个儿养罢。”
舒渝羞赧地将兔子往钱公公怀中一送,撒腿就跑:“您看着办,殿下若不要,让厨房煮了给殿下补身子也行,我还要参加诗会,先走一步。”
钱公公喊道:“舒翰林——”
往事历历在目,舒渝想得入迷,直到前方响起官兵吆喝声才发觉马车已临近宫门。
舒渝转头,江崖柏倚靠书案打盹,扇形长睫下的温和面容比往日看来多了几分烟火气,舒渝知他假寐,低声道:“那近侍呢?”
江崖柏果然开口,只那音色寒若冰雪将融。
“死了。”他平静说道。
江崖柏看向舒渝,眼含深意,以为她有所动容,但见她眼观鼻鼻观心,恍若事不关己,又觉索然无味。
“你不关心他如何死的?”
舒渝仿佛为了应和他似的回道:“请教江公公,他怎么死的呢?”
江崖柏只觉一拳砸进棉花里,言辞寡然:“被御林军一箭穿心。”
“挺好,一点也不痛苦。”舒渝蜻蜓点水道,态度毫不作伪。
直至这时,江崖柏才第一回将注意力放到眼前这名女官身上,不过只顷刻。舒渝去往别宫后,三春侍奉他左右,一句一句条理清晰背诵那几人的话。
三春这个小宦官,最大优点便是记忆力超群,他能复述还原旁人对话。
小皇帝宫里头的芳灯是江崖柏内应,芳灯仁孝家贫,爹娘托人将他送进王府盼他有一份好差使,然芳灯进门不过三月,爹便病重辞世,余娘亲一人也病得好一阵坏一阵。
都说花花轿子人抬人,幽王府家大业大却无一人愿与初进门,背负家债的芳灯有所瓜葛,芳灯夜夜梦见母亲病危,急得熬红眼,就差没去抢钱庄,最后是比他还后进门的江崖柏掏出所有积蓄救下芳灯娘亲,那之后,两人并无交集。
直到不久前江崖柏为幽王登基造势,芳灯虽不说什么,但私下已自发自觉为他所使,赴汤蹈火也无片语怨言,不得不得说省去江崖柏许多功夫。
三春道:“公公时间掐的巧,那谢太傅去时正撞破二人相拥,谢太傅和萧首辅一个火爆性子,当下便你一言我一语指责起来,明贤太后避进殿后。萧首辅较谢太傅内敛些,没说几句便吵着要打道回府,又给谢太傅拦下,半路遇上前来请安的皇上,夏世子,和兵部尚书张大人,萧首辅面沉如水,谢太傅适才闭嘴不言,不叫几人狐疑。”
江崖柏捏着案上当摆设的金玉鞭尾缓缓敲打手心,半晌道:“萧盏荣可有说汝县的事派谁去?”
三春略一思忖,摇头道:“奴婢没听见。”
“我这日去见袁勋的长子袁谈,”江崖柏道,“他愿出三万白银让父亲致仕,拳拳孝心,三春,你说我是答应还是不应呢?”
三春道:“袁尚书任吏部尚书已历经两帝,奴婢年幼,无可置词。”
江崖柏就着鞭尾打了下他的帽檐,挑眉道:“你倒是机灵,这会儿作壁上观。袁谈此举,或怕也是袁勋的意思。自京察后,六部给事中纷纷弹劾他包庇同乡,剪除异己,内阁转送司礼监的折子都写着呢,不过我翻了翻,袁勋包庇的还真不只是同乡,不少是萧盏荣的门生。他想走正常,毕竟年事已高,再留下争权也有心无力。”
江崖柏侧首道:“天色已晚,随我去向太后请安。”
三春摸摸头,笑着躬身道:“是。”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