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前最后三天,各科老师轮番送完祝福,初三年级就放了假,统一在家休整温书。顾文韬领着唐晚备好了考试袋,又提前一天去看考场,他俩不在一个考点,分设桥中和三中的两地相隔还挺远。
天气闷热,半边乌云翻滚,山雨欲来的样子。
看完唐晚的考点,顾文韬递给她一瓶水:“你先回家,我的考点我自己去就行了。”
唐晚点点头,跳上自己车:“那你行动快点,好像要下雨了。”
顾文韬只看了一眼三中的门牌,确定了路线就折返,行至半路手机开始振动,等他找了个避雨的屋檐,振动已经停了,是唐晚的电话。他回拨过去,没人接。再回拨时,被人挂断了。屏幕亮了一下,闯进来几个字:“来接我。”
他握着手机的指端有些发白,紧跟着又一条短信,是一个陌生的地址。
他重新蹬上车,冲进了雨幕。
棚户区的小酒馆门口,正准备打烊的老板告诉他,是有一群年轻人来吃过饭,看上去像社会青年,后来有个女生喝多了,被搀着走的。
“就往那个方向。”老板往矿场指了指。
停止作业的矿场安静而空旷,大型设备被雨水冲刷出冰凉的金属色,山脚下并排着几间仓库,东南面有一座废弃的烂尾楼,暮色中黑洞洞的门窗就像蛰伏着的怪兽,冷冷地俯视脚下的黄土地。顾文韬没有急着往里冲,环顾四下,在废件堆里挑捡了根生锈的铁扦,掂了掂分量,反手插进腰间。就在他直起身的一刻,烂尾楼里闪过一束手电筒的光。
红砖楼梯的缝隙间胡乱抹着水泥,有的地方还露着钢筋,随处丢弃着各种垃圾,半山腰的汽灯漏了些白光进来,影影绰绰反而看不大清。顾文韬屏息潜到三楼,拿手机拨通了唐晚的号,“嗡嗡”的振动隔着一层楼板,在寂静的空间响起,他的脚步不由有些急促,转身朝楼上冲去,不料竟一脚踏了个空——应有台阶的地方只剩两侧的钢筋相连,面上拿薄薄一层沙土袋盖着,根本不能承力。他反应极快地拔出左腿,尚未站稳便迎面挨了一棍,他从楼梯摔下,四五个黑影迅速聚拢上来。
顾文韬从小到大,受过的外伤不少,因此锤炼出了强悍的忍耐力,只要还能动,照样能打。脚踝处的疼痛令他出手凌厉地寻求速战速决,但毕竟场地情况不明,坑坑绊绊之下,他放倒了两人,自己被逼到了还没封口的外墙边,细碎的砂砾从他毫无阻挡的脚后跟往下掉。对方步步迫近,顾文韬瞥向下方,二楼有半块伸出来的竹跳板,一楼左侧50公分处有个沙堆。
他冷笑起来,扬声道:“徐海,你自己都没胆子来和我过几招吗?”
楼上并没有回应,堵着他的人似乎也在等什么。他隔着裤兜摁下手机的快捷键拨通唐晚的号,振动声依旧在原处,他心中略微松了松,人机分离,情况也许没有他想的那么糟糕。如果他能再冷静一点,就应该相信唐晚,她从来都很有底线。
一念既定,他猝不及防地一记侧踢踹翻离他最近的人,与此同时,反向作用力将他推送出去。坠楼过程与他的估算没差太多。他借着竹跳板的弹力稍微调整了方向,摔进沙堆又滚落在地,已经受伤的左腿不可避免地发出可怕的钝响,剧痛瞬间席卷全身。四分五裂的手机熄灭了最后一瞬微光,他脱力地趴在雨地里,咬牙等着这波疼痛过去。
耳边脚步声凌乱,有人怒骂:“操,不会摔着脑袋搞出人命来吧!贩哥只要他下跪磕头,弄死了算谁的!”
有人争辩:“这种硬骨头,不打趴怎么可能下跪?贩哥说最后留给他,那也没想到他真敢跳啊!”
顾文韬被一群乌合之众七手八脚地翻了个身,索性抑住了呼吸,从下午起就湿透了的衣服凉意十足。果然立马有人惊叫起来:“快!快叫贩哥,真出事了!”
徐海当然也不会离得太远,他从仓库赶过来的路上是有些半信半疑的,他觉得顾文韬不至于那么傻,但当他看见一动不动躺地上的人时,说不心慌也是假的。
“妈的!”他举着手电照在那张惨白的脸上,伸手就要拍。
电光石火间,一只冰冷的手卡住了他的脖子,就在他几乎要嚎啕大喊“诈尸”时,“尸体”已经将他掀翻,眨眼间跨坐在他胸口上,那双冷厉的黑眸盯着他,手指深陷他喉间,森然问:“唐晚在哪?”
徐海翻着白眼说不出话来,旁边吓傻了的手下磕磕巴巴道:“回、回家家、家去了,我、我们就、就偷了手、手机。”
机灵点的,已经将唐晚的手机双手奉上了。
顾文韬一言不发地收下手机,目光所到之处,众人退避三舍。横的怕楞的,楞的怕不要命的。顾文韬如果来道上混,一方老大非他莫属。
徐海快要呼吸不上来,双手死命掰顾文韬的手腕。不料顾文韬陡然卸了力道,下一秒钟,扬手将一根铁扦对准他狠狠扎了下来。
惊叫声四起,徐海恐惧万分地闭紧眼睛,刹那间连呼吸都停了。
那根铁扦与他的太阳穴差之毫厘,紧贴着他的头皮,尖锐的一端没入泥土,另一端犹在轻微晃动,将一波波寒意经由大脑传遍肢体。
“今天,就在这,你、我、唐晚,都算清了。”顾文韬居高临下地睥睨徐海,“如何?”
徐海恨不能点头点得更明显,试图离铁扦更远点。
唐晚临睡前才发现手机不见了。她煮了姜汁可乐,想给顾文韬发个短信,问他要不要喝。然而她将书包倒了个底朝天,又在房间里翻箱倒柜,连床底都看了,依旧没见着手机的影子。
唐晚在中学生里边,是头一批用上手机的先驱。唐志新手上由砖头似的大哥大过渡到缩小版的大哥大也没过去几年,她的诺基亚还是赵晓?出差首都带回来的。学校里有手机的学生数得出来,老师们都还没有防如洪水猛兽。换句话说,这年头,手机还是个稀罕物品。
她今天除了看考场,就只在回家路上去了趟书店,难道是在书店被偷了?
她想了一会就放弃了,唐志新屋里还有一部座机,打电话也一样。
然而当她拎起话筒,发现座机早就欠费停机。
如果以顾文韬为参照物,唐晚的初中时代就已经悄然结束在了这一天,而她还一无所觉。
后来,她在家门口捡回了自己的手机。
中考如约而至又如常而过,考完最后一门,她在考点大门口站了很久都没有等来顾文韬。天台上的阁楼再也没有亮起过灯。“等吧”挂着“暂停营业”的提示牌。顾文韬的手机从关机变成了空号。
她一个人去了学校后边的白沙滩,晚霞绚烂如锦,江水滔滔东流,她回看自己留下的脚印,顷刻就被潮汐抹掉,就像从来没有人来过。
“人生啊,为何如此艰难!”钱多多捧着厚厚一叠被退回的设计稿哀嚎,“如果上帝问我下辈子想做什么,我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甲方甲方,还是甲方!”
“省点力气。”唐晚飞快翻书充电,记号笔上下挥舞,“联系甲方,再给我们18个小时,明天上午9点最后一次会稿。”
又一个通宵,唐晚在天快亮的时候敷着面膜猛灌了两大杯清咖,带着重做的方案准时出现在了甲方会议室,挂上职业微笑侃侃而谈:“一江锦城主打高端楼盘,又毗邻百年名校华大,目标客户群必然对居住环境有更高的要求。我们的园林景观设计既承袭了古代文人墨客的造园思想,又考虑了商业精英的生活行为方式,采用水景、鹅卵石、竹林绿植等元素,营造雅致而私密的“流动客厅”。请看效果图……”
40分钟后,幻灯片停在了最后一张,唐晚在咖啡~因刺激下疯狂运转的大脑随之卡顿,开始隐隐作痛,但她唇角弧度半分未减,坦然面对诸多或挑剔或审视的目光。终于,甲方负责人的眼神略显松动,他的秘书礼貌地说:“唐小姐请稍等,我们开个短会。”
唐晚在候客厅摊开速写本,漫无目的地涂涂画画,身后的玻璃幕墙外,是华大的地标性建筑图书馆,午后阳光洒满葱葱郁郁的校园。
气氛热烈的研讨会上,主持人声情并茂:“下面有请华大心理学研究所的顾教授,院系最年轻的博士生导师,本次国家级科研基金项目主持人——给大家介绍一下合作课题。”
西装革履的年轻学者在掌声中欠身,手中激光笔在幕布的表格数据上画了一个圈,从容开场:“2002年, 剑桥大学正式提出了广受关注的孤独症“极端男性脑理论”,核心观点是认为孤独症是男性认知风格的极端……”
唐晚扛不住暖阳的温柔,头一歪睡了过去,留下钱多多等消息。
华大认知心理学术研讨会结束,顾文韬掏出振动多次的手机,回拨了过去。
电话接通,对方彬彬有礼:“顾先生,您还有兴趣考虑世纪豪宅一江锦城的楼盘吗?按照您的预约时间,我已经等了两小时。”紧接着画风急转,“两小时啊!我相个亲都够来回了!”
顾文韬将手机拿远了点,淡定地瞄了眼腕表:“不好意思,但我和你约的是明天上午9点。”
“什么?”对方震惊了,约摸是找助理求证了日期,顿时如同泄了气的皮球:“哥,我还在这儿呢,好歹是为了你才来,还被老爷子逮住训了一顿,求关爱。”
顾文韬挂了电话,信步往一墙之隔的鑫飞地产项目部走去。
“顾教授,房型设计资料我给您都备了一份,您有足够的时间慢慢挑选。”
季尧的助理向自己的老板以及老板的朋友展示了足以媲美专业售楼顾问的解说水准之后,反倒遭来季尧的怀疑。
“小白,你是不是想跳槽到老爷子手下?地产业虽然看起来很风光,但不如我们这样的新兴创业板块……”
“季总,不是您让我关注楼盘周边的商铺规划吗?您还说必须在这儿开一个高定形态的西餐厅。”耿直的助理表示很冤枉。
顾文韬搁下手中的文件夹,礼貌地道了谢,小白得以在堵得季尧哑口无言之后安然退场。
“你要真看好了,我帮你抡大刀砍价。”季尧瞅瞅时间也差不多了,“一起去吃个饭吧,算我谢你帮我去相了回亲,我都没想到你居然会答应!”
“不客气。”顾文韬似笑非笑。
两人并肩往外走去,途径会议室,半掩的磨砂门里传出的甜美女声令顾文韬陡然驻足。
“……我们将以西方繁复美学与中式洗炼美学融合的特色,雕琢浑然天成的园林景观艺术,以闲庭逸境的旷度风采,写照未来业主的从容心境。感谢贺总及在座各位的信任,期待双方合作愉快!”
“谁呀?”季尧难得见顾文韬失态一回,忙凑近了门缝看,越看越狐疑,“有点眼熟啊……啊,是她!”
唐晚的简历都还存在他手机里,他家母上大人说了,儿媳妇家世可以后期考察,学历筛选必须前置,三岁看到老,基因很重要……
“你见过比我妈更厉害的强迫症吗?”季尧激动地戳着手机,“就连中小学都要求是重点,这上边还特别标注了她的高中学校,你瞧,叫……”
“吴州市第六高级中学。”
顾文韬的目光锁定投影仪光源聚焦下的那道清丽身影,径自接过了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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