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船上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无聊。
风声、桨声、鸥鸟的叫声、遥远的鸡鸭聒噪,日日如此,没有一点变化。赶上风大,船也晃得厉害。
虽然周大掌柜的很健谈,但是听他讲话多了,就觉得这个人未免精明太过,不太让人喜欢。
刚开始,他力邀太子和三皇子上岸之后继续与他同行,去拜见下他家主人。太子推辞之后,周大掌柜再来对我们说话的时候,就开始有所保留。所以,到后来三天,他们几个只谈南泽、锦城这些地方什么好吃,哪里好玩。谁也不跟谁说实话。
不过,周大掌柜说到一件事引起了我的注意。南泽有位不同凡响的名医,姓郝,绰号“包好”。此人医术高超,性格怪癖。为了防止别人学走他的方子,这位郝郎中所开的内服外用之药全都碾碎了,严严实实缝在布包里。病人只管把布包丢在药甑里煮,煮完丢掉——拆开也看不分明究竟有几味药。这已经够稀奇了,更稀奇的是,我把这闲话传给兰鹤舒的时候,他竟然没有像往常那样嗤之以鼻,而是说他家长辈在世时候也很敬重这位郝郎中,几次想请他到辰都切磋,都没请动。
经过这一番,我在夜里伺候盥洗时候就跟太子说,到了南泽就去一趟这位郝大夫的医馆,看看他对三皇子的病有何见解。太子眉毛稍微动了一动,随后扔给我一句淡淡的“可以”。
周大掌柜还说到,过了南泽,种桑养蚕的人家就越来越多。往年,夏天一过,各地买绸缎的商人就开始纷纷到来,锦城最多。但是,今年夏天旱热,桑树枯萎,夏蚕收获锐减。
“那锦城岂不是也要冷落了?”太子听了,皱眉问道。
“公子这话就外行了!”周大掌柜笑道,“丝出得少了,绸也织得少。扣去进贡给宫里的数量,能卖的更是稀缺。所以,这样的时候,有些小商户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知道来也抢不着货,就不来了。但大商户往往是早在春里就跟各处买家订了约了,为了买到丝绸就要先下手为强,各显神通。丝绸的价格也水涨船高——锦城里面可有的是热闹看!”
看太子不置可否,周大掌柜就小心翼翼地又说了一件事:朝廷赈灾急着用银子,对丝绸赋税抓得更紧,官府可能比商户更急着卖丝绸。到时候,你想求着我,我想求着他,估计又有许多故事。
接下来,他就说到,望江府收的这些鸡鸭可能是要囤积居奇,留着到时卖给锦城。
“哦?!从北边收了来,运到望江,再拿去卖给锦城?!”太子忍不住笑了一声,“还请周大掌柜赐教,望江府的这番舍近求远又是为了什么?”
“林大公子,您是安享富贵的好命。没做过生意,也不知道我们做生意的苦!看上去左手出货,右手拿钱,好似风光阔气,实际上,您哪里知道,我们生意人过得有多么提心吊胆。平日里为了做成一桩生意,不知道得赔上多少笑脸,多少小心!各地客商到了锦城,都要吃饭吧?为了做成生意,免不了请客办席吧?这丝绸往哪儿卖赚得多?那是往凉国、虚国、麟国卖赚得最多!这外国的大客商来了,锦城官府也不敢怠慢,得设宴招待吧?公子,您到了锦城就知道了!每年秋天,锦城简直是个漏斗子!上好的茶叶、这么大的湖蟹、一亩山出不了多少斤的细笋干子、石头缝里抓出来的小怪鱼……好东西都像流水似的往锦城运,不怕贵,总有人吃用得起!今年这一旱,好些往年有的东西今年都没有了,官府还得更小心笼络着客商,让人家多缴税。恐怕今年要摆的宴席只会多,不会少!要开宴,那就得有几个像样的荤菜,虾蟹不够,就得肥鸡肥鸭来凑。小可猜着,望江今年也是急了,憋着要赚锦城的钱!提前把周围地区的都收购空了,让他们不得不从望江这里买!”
太子听得饶有兴趣,缓缓点着头。
这笔生意经,我一时没全听懂,过后重新琢磨了一遍才明白。当场,我只听出了一点:在这饿殍遍野的年头,望江和锦城的官府在忙的都不是调粮赈灾,施粥救人。锦城官府想的是维持丝绸生意上的体面,望江官府想的是趁火打劫。
三皇子从头到尾只顾咳嗽和晕船,病恹恹地抱着个茶杯坐着,对周大掌柜说的这些话,没有发表一句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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