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府愁云惨淡,东院上房里丫鬟仆妇走路蹑手蹑脚,相爷从法场回来,一病不起,每日到相府探病的朝臣络绎不绝,宫里的御医一日来好几波,开方子都是些安神补益的药物,无人敢说,相爷是心病,无药可医。
西次间里,蔺文安昏睡,一个大丫鬟守在床前,直打瞌睡,年轻的相爷夜里不安眠,经常惊醒,这种状况有一段时间,没有好转迹象,身边侍候的人闹得筋疲力尽。
这间卧房布置雅致,相国夫人生前在此居住,一色的花梨木家具,靠西墙妆台上摆着妇人梳妆用具,一把玉梳和一枚鎏金菱花铜镜,像是随手放在那里,就好像这间卧房里的女主人刚刚梳妆用过。
谁都没有注意这枚铜镜的古怪,铜镜里隐隐约约有一张年轻女人的脸,五官不是很清晰,仍可看出长相标致,细看目光冰冷。
床上之人睡眠很不安稳,梦呓不断,细听好像叫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朱….璃。”
一个丫鬟端着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一个青瓷碗,碗里盛着黑褐色的药汁,她把药碗放在桌上,床前的丫鬟闻到草药味,顿时醒神,看一眼床上的男人,站起身,小声跟后进门的丫鬟说;“相爷的病半月有余,老爷老夫人寻遍京城名医,皇上屡次派御医前来诊治,没有起色,这不知何时能好。”
后进门的丫鬟轻叹一声,压低声音耳语道;“自夫人走后,相爷大病一场,相爷乃重情之人,跟夫人鹣鲽情深,夫人冷丁没了,肚子里的孩子也没了,相爷一下受不了这么重的打击,我看一时半会缓不过来。”
方才说话的丫鬟道;“夫人娘家获罪,相爷原是好心,瞒着夫人,怕夫人受刺激,不知夫人怎么知道了,想不开,寻了短见,可惜肚子里还有三个月的哥儿。”
镜中的女人听这两个丫鬟说悄悄话,这两个丫鬟是她房里的一等大丫鬟,一个叫秀兰,一个叫玉钗,七八岁时卖身到蔺府,不是家生子,平常在朱璃跟前,倒也本分。
玉钗晾了一碗水,叹息一声,小声道:“说来夫人进门,没有苛待咱们下人,夫人是个好人,梧桐跟了夫人一场,夫人一死,梧桐跟夫人去了。”面露不屑,“倒是秋雨姐,夫人活着时,待她不薄,夫人死了,也没看见她怎么难过。”
铜镜里的女子眼中闪过一抹悲恸,许是她死后终是不甘心,怨念深重,魂魄被封印在铜镜里。
床上的蔺文安动了动,微微睁开眼睛,两丫鬟赶紧打住话头,低身问;“相爷,该吃药了。”
蔺文安厌烦地闭上眼睛,俩丫鬟互相看看,无奈的表情,相爷半昏半醒时,汤药还能灌下去,清醒后,对药抗拒。
玉钗低声劝说;“相爷不吃药,又要惊动老夫人过来,天气寒了,老夫人惦记相爷的身体,身子不自在。”
蔺文安眉头紧皱,玉钗知道主子脾气,不敢强劝。
一碗汤药放在桌上,屋里弥漫苦涩的味道。
蔺文安挥挥手,示意汤药端下去,
玉钗把药碗端了出去,北窗下蔺文安的小厮隔着窗子招呼秀兰,秀兰回头看见,走出去,两人站在窗下说话。
屋里静下来,蔺文安的目光空洞无神,无意识地落在妆台上的玉梳,这把玉梳是他送给朱璃的,一整块羊脂白玉,那还是成亲两年后,他送给她第一件礼物,朱璃爱不释手,天长日久,玉被养得光滑莹润。
蔺文安挣扎着下地,手扶椅背,走到妆台前,伸手要拿玉梳,看见那枚铜镜躺在那里,顺手拿起来,露出惊愕表情,铜镜里隐隐约约有一张脸,凝神细看是爱妻朱璃,尽管爱妻冷冰冰的,没什么表情,蔺文安激动得浑身簌簌发抖,贪婪地望着铜镜深处姣好的面容。
眼眶慢慢湿润,连日来苍白的脸由于兴奋透出不正常的红。
此后,他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怀里都抱着铜镜。
秀兰和玉钗还有房里的丫鬟,蔺文安的几个贴身小厮,头顶一扫阴霾,晴空万里,相爷按时吃药,身体慢慢好起来。
只是常常痴痴地望着铜镜,像宝贝一样。
虽然每次铜镜里的人寒冰一样的脸,他也看不够,朱璃整日面对薄性人,实在厌烦,数次要冲破封印,却都失败了。
蔺文安病中虚弱,一日中倒有半日昏昏沉沉,房中寂静无声,隔着珠帘,朱璃听见说话声,好像是老夫人房中的丫鬟跟秀兰说话,那个丫鬟的声音虽小,屋里静,朱璃听得真切。
“朱府男丁问斩,尚书夫人三尺白绫结果了性命,女眷由官家发卖了,着实可怜。”
父母相继离世,兄长死了,妹妹和嫂子侄男侄女发卖,家破人亡,朱府灰飞烟灭,朱璃捂住胸口,万把钢刀剜心,纵然父亲卖国投敌,朱府内宅女眷何其无辜。
这时,蔺文安突然醒了,手里空空的,慌乱地摸铜镜,手指触碰到铜镜,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拿过来看,却是一愣,铜镜里朱璃泪流满面,悲伤似乎穿透铜镜。
蔺文安唇角抽搐,心如刀割,手指摩挲她脸颊,试泪的动作,极为小心,这是铜镜里朱璃的表情第一次有了变化,却是这般难过,仿佛伤心欲绝,朱璃闭眼,不想看见这个人。
放不下的执念,等的就是这个结果吗?家破人亡,她不能开口说话,很想问他,为何这样对她,为了仕途?可他已经位极人臣,忠君?蔺文安爬到宰相高位,其中艰辛不言而喻,官场上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大义灭亲,他筹谋十年,为了向妻子的家族下手,朱璃到死不明白,这人何其冷硬的心肠。
蔺相还在一遍遍抚摸妻子的脸颊,冰冷的铜镜被他手掌焐热了,有一小块乌了,他拿衣袖擦拭。
不知过了多久,玉钗看他睡了,想抽走相爷手中的铜镜,相爷紧紧地攥着,玉钗只好作罢,拉上被子替相爷盖上。
玉钗歪着身子靠着床柱,迷瞪一会,相爷一病,跟前不能离人,她跟秀兰贴身侍候,夜以继日,实在困乏,趁着相爷睡了打个盹。
正迷迷糊糊,听见竹帘外轻盈的脚步声,门帘揭开,蔺桂枝走了进来。
玉钗赶紧揉揉眼睛,站起来,小声说;“姑娘来了,相爷才刚睡下。”
“你们这段日子受累了,我在这里替你们守着,你们下去歇着吧!”
蔺桂枝体恤地道。
秀兰和玉钗巴不得有人替换,蹲身,“是,辛苦姑娘了。”
竹帘落下,屋里静了,床前只剩下蔺桂枝一个人。
屋里热,蔺文安身上盖的被子褪下一半,铜镜露出一角,朱璃近距离看着蔺桂枝,蔺桂枝的手指轻按在蔺文安打着结的眉间,神情痴迷,朱璃微微睁大了眼睛。
蔺桂枝突然发现被子里的铜镜,她伸手去拿,蔺文安不撒手,她微微用力,蔺文安醒了,望着蔺桂枝,刚醒嗓音沙哑,“你什么时候来的?”
“哥,我来了有一会,哥睡着,怎么还抱着镜子。”
蔺文安把手里的铜镜放在胸前,低头看一眼,唇角露出一丝笑容,蔺桂枝好奇,探头看,铜镜正面朝上,她这一眼,惊得失声叫道;“有鬼。”
“哥,你快扔了,有鬼,是那个女人的鬼魂,死了还缠着你。”
蔺桂枝盯着铜镜,恶毒的眼神。
“她是你大嫂,不是鬼。”
蔺文安呵斥道。
“哥,朱昭廷叛国通敌,罪该万死,她是罪臣之女,根本配不上你。”
“住口。”蔺文安痛心地说:“朱昭廷有罪,与她何干?你嫂子对你不薄,她死得可怜,死后你还口出恶言。”
“对我不薄?”蔺桂枝冷笑一声,恨恨地说:“你当年为了她,把我远嫁,我如今落下这般下场,都是因为她。”
蔺文安把铜镜抱在怀里,阖眼,淡淡的声音,“你当年做过什么,你自己心里最清楚,我念在你年纪小,把你嫁个商户,衣食无忧,你自己不安于室,被休回娘家,怨不得旁人。”
“哥,当年你休妻不成,母亲给嫂子用避子汤药,你默认了的,我只不过多加了一味药,后来她不是怀上了吗?我做错了吗?”
蔺文安冷漠的口气,“你下的那味药,她几乎丧命。”
镜子里的朱缡猛然睁大眼睛,成亲一年后,婆母让她喝药,她以为婆母好心,着急子嗣,却原来是他一家人蛇蝎心肠,难怪她一度失眠,身体羸弱。
蔺家十年前就料到有今日,把她一直蒙在鼓里,掏心掏肺对待蔺文安,对待婆家人,是她太傻了。
兄妹争吵,蔺桂枝气急败坏,一把抢过兄长怀里的铜镜,狠命朝地上一摔,剧震后,朱璃的魂魄终于冲破封印,脱离铜镜,冲出房间,漂浮在蔺府上空。
卧房里传出惊呼声,朱璃没再多看一眼,魂魄离开蔺府,飘飘荡荡朝娘家朱府方向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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