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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群人堵断了半条街, 佛像抬不过去。主事的僧人无尘便主动上前商议, 请他们让让路, 叫佛像先通过。
外头的衙役也念了声弥陀,笑着说:“师父们今天运气好,碰上了贵人出行。中间那位小爷咱们新任县太爷的公子,名叫宋时的, 是位极舍得使钱的财主。你们与其争这一时,不如用心唱偈子,唱得宋舍人高兴, 多打赏你们几两银子也未可知哩。”
无尘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一眼便看到了被人拥簇在当中的陌生青年。
宋舍人也恰巧偏过头,朝圣果寺僧众看过来。初夏灼烈的阳光打在他脸上, 模糊了五官,只映得肤色透白如玉, 眉睫也染上了一层淡淡金色。唯独一双眼深湛如浓墨点染, 在那张清素的脸上格外分明。
那双眼看人时太过专注, 不像是在看路上偶遇的僧人,倒好像读书人看到了圣贤书,迫不及待要看懂其中蕴含的精义似的。
无尘只看了一眼便垂下眼帘, 合掌行礼,改用官话说:“小僧无尘,见过诸位檀越。小僧等是城东圣果寺僧人, 为贺明日佛降诞, 故抬佛像沿街洗佛, 求些布施以备龙华法会。”
话音才落,近处的一名儒生便不耐烦地对一旁衙役说:“咱们还有正事,哪有工夫跟这群和尚纠缠。叫他们让开路,别碍着我们出行。”
僧人修养极好,只当没听见他说话,仍旧默默站在一旁。
几个儒生要赶僧人们离开,宋舍人却挥手止住他们,合掌答了一礼,那若有实质的目光转到无尘脸上,温和地说:“我前两天听僧官提到龙华会,还想着四月初八要去庙里看看,倒没留意日子过得这么快,明天就是佛诞了。不过已经到这个时辰,怎么只见圣果寺一家的大师出来洗佛,别的寺庙不往县衙这边来么?”
无尘双手合什,垂首答道:“回檀越,本县佛寺多在县外,县城里只有几处庵堂和圣果寺一处僧庙。远处的寺庙这时候来不及进城,比丘尼也不方便抬佛像出门,是以舍人只见着敝寺僧众化缘。”
他又朝那群公子躬了躬身,说道:“望诸位檀越布施一二,以作浴佛之资。”
也有几个书生翻出碎银、铜钱布施,更多的只冷眼旁边,不肯掏钱。宋时看着僧人手中少得可怜的香火银,再看看路边装饰朴素的香舆与打扮得更朴素的僧人,不禁有些感慨:“我随家父到这里也有几个月了,见本地不少神庙香火都旺,百姓们也肯重金延请巫医,怎么佛像抬出来倒比那些庙里的神像还简素些?”
最早喝斥僧人的文秀才冷笑着说:“巫医至少能医病,这些和尚只管念念经,能有什么用?再说这圣果寺也不是什么名刹,宋兄若真的好佛,不如去城外均庆寺,那里是定光古佛道场,比圣果寺灵验。”
宋时“哦”了一声,下意识问道:“怎么个灵验法?有什么故事传说吗?最好能有些小说、话本、诗赋文章之类的。”
文秀才忙凑上两步答道:“倒没什么话本、小说,可人都说均庆寺求姻缘是百试百灵,也能求子嗣。”他仰脸看了宋时一眼,压低声音说:“宋兄不是快要跟桓侍郎府上的孙小姐成亲了?就在均庆寺许个愿,请个玉佛,保证宋兄能顺顺当当娶到可心的佳人。”
宋时脸上却没多少得意、热切的神色,只淡淡一笑,颔首应道:“既是文兄力荐,我定然要去见识见识那座古刹。”
没人知道,他其实是个后世来的穿越者,三观早二十年就在现代社会塑成了,对这种父母包办的婚姻并不感兴趣。此外,他穿到这个世界是从婴儿做起的,前后两世加在一起四十多岁,想到要娶一个实际年龄不满十七的未成年人,心里总有负罪感。
不过这未婚妻是他恩师桓先生的女儿,桓先生与师母早逝,师妹就是他的责任,他一定要承担起来的。
算到如今,桓师妹连守两重孝,从十四拖到十七,在古人眼里已经是大龄,今年二月一出孝就该办婚事了。他跟父亲眼下虽在福建,老家却有两位兄长替他操持的,这一两个月间可能就有消息过来,也不用他多操心。
只不知道是要他上京迎娶,还是桓家送新娘来武平。
他算着日子,忽然想起自己刚才当着圣果寺大师的面跟人说起怎么去均庆寺,恐怕大师们听得憋屈,忙叫人取四十两银子来作布施,又许诺明天要到圣果寺参加龙华会。
无尘合掌谢道:“宋檀越大方布施,敝寺感恩不尽。待小僧回去,定为檀越多诵几卷经文祈福。”
“不必了,”宋时待要谢绝,目光扫过僧人那张人如其名,绝无尘俗气息的脸庞时,脑中蓦地灵光一闪,没说完的拒绝就在舌尖上打了个弯,改口问道:“大师可会作诗么?在下一向羡慕前朝坡仙携佛印大师共游的故事,大师若能作首偈子赠我,倒比念经更好。”
无尘微微一怔,旋即答道:“舍人有命,何敢不从?只恐小僧作得不好,有辱清听。”他不只是会作诗,文思甚至相当敏捷,略加思忖便口占四句:“天淡云疏草色真,绕街舁佛起轻尘。相逢中道何须问,共是龙华会上人。”
“好诗!”宋时立刻鼓了鼓掌,含笑夸赞:“我从前听说江南高僧风雅多才,常与文士谈禅论道、共赏诗词,想不到咱们武平也有大师这样的诗僧!”
随他同行的都是读书人,虽然不一定能读出什么来,倒都有颗附庸风雅的心,见这和尚竟能随口作诗,看他的眼神顿时跟刚才不一样了。
诗僧,那和只会读经要钱的和尚能一样么?东坡居士就常携诗僧佛印悠游林下,他们身边要是也有个诗僧,不也能衬出几分坡仙般的名士风采了?
几个儒生眼红心热,当场多掏了几块银子布施僧众。宋时安排衙役们把马往墙边贴了贴,给佛像避路,目送圣果寺洗佛的队伍远去。
僧人们走后,一众书生也从名士梦里醒来,重新化身风流才子,商量起待会儿要去哪里消闲。
与宋时最亲近的县丞之子祝清便道:“叫那些僧人耽搁半天,若是去山里玩,晚上怕就来不及回城了。宋三弟怎么打算?要么咱们今日就不去游灵洞山,先去徐员外的园子听听新戏?还是索性像前些日子那样,叫几个好孩子陪咱们到登莱楼吃酒耍子?”
“好孩子”三字个,在这个语境下,特指从事特殊服务行业的漂亮男孩子。宋时亲身体验过,一个个都是女装大佬,妆容精致、身娇体软,还会绣花,不拿出鉴PS的精神努力鉴定绝对看不出来是男孩!
从本心说,他一个从小叫八荣八耻、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教育大的穿越者,是不想了解这种知识的。可受现实所迫,他穿越过来的这二十年,竟也经常进出风化场所,还多次包场请客,这其中……当然是有苦衷的。
一切都得从这场穿越说起。
前世的他是个私人小旅行社的合伙人。说是合伙人,其实就是几个大学同学凑钱合伙注册了个小公司,一个个挂着经理、总监的头衔,从计调到导游都是自己上阵,旺季带团累成狗,淡季还得跑关系、拉客户、开发新产品……
要不是总得出去带团,运动量还够,恐怕早早就得秃了。
好容易熬到十一黄金周过去,宋时送走了手里最后一个购物团,马不停蹄地回到旅行社设计新线路。恰好在公司坐镇的经理兼计调妻子临产,又检查出来妊娠高血压,做丈夫的紧张到心理失调,听见电话就哆嗦。那些团里有国内团,也有新开的出国团,24小时电话不断,宋时怕他叫电话吓出个好歹,索性把他那几个团揽过来,让他安安生生等着孩子出世。
但接了这些工作,就得面对无穷无尽的投诉和要求。他整天忙着联系酒店、交通、地接社,根本拿不出整段的时间设计行程,只能拿着手机随想随记,下班时间脑子都转着目标市场、出游意向、消费行为之类。
偏偏他大学学的历史与文化旅游专业,历史学、古代文化方面专业课不少,相应的旅游类专业课就不如旅游管理专业的精深,这些东西都是边学边做的,少不了要查阅各类资料。所以他手机上最常开的APP倒不是各类旅游网的APP,而是一个综合性的学术网站——晋江文献网。
就连他穿越那天,也还一直在下载着旅游产品研发的相关论文。
那天晚上他加班到后半夜,回到家刚睡着就被一个出国团的投诉电话叫了起来。正听着游客的问题,他忽然觉着胸背剧痛,呼吸困难,一阵冷意没来由地袭上全身。他的视线一下子被冷汗模糊了,顾不得游客那边的反应,赶紧挂掉电话去拨120。可突来的胸闷和疼痛让他意识模糊,手指也脱了力,握不住被虚汗打湿的手机。
手机砰地坠地,屏幕翻向上方,展现出了不知怎么跳转过来的晋江文献网。刺耳的电话铃又一次响起,却再没有人接听,晋江APP浅绿色的界面当中静静浮动着一个提示:
帐户余额不足,购买失败,请点击此处充值。
“周王大婚,自有圣上作主,礼部安排,我这做兄长的其实也做不了什么。”桓凌笑了笑,将刚盛的一盅滚热的冬瓜肉圆汤推给他,淡然说:“我非是请假过来,而是往至汀州府通判任上就任的。不过从京里到福建就职,依例是给三个月程期,我是六月初十辞朝,如今还未过中秋,还能在武平耽搁一阵子。”
他垂头看着碗内菜肴,余光却瞄向宋时,想看他是否与其父一般记恨退婚之事,不愿自己在武平县里多耽。
宋时手里的筷子都要给他吓掉了,按着桌子往他那边压过去,焦急地问:“你怎么给发到福建来了!我们前些日子接着家书,还说你考中了二甲进士,继了老师的衣钵进都察院……难道你弹劾到什么不可说的人物,叫人陷害至此的?”
桓凌蓦地抬眼,数月来刺心的惭愧与悔恨似乎叫宋时关切的神情荡平了许多,不知不觉露出几分笑意,温声答道:“没与什么人结怨,只是不想留在中枢,自请到福建来罢了。”
一个都察御史不好好侍奉御前,跑福建一个州府当三把手……难道就为了退婚的事,觉得对不起他,跑到这儿自罚来了?
不,完全不用啊!
他其实也不是很想结婚,他还年轻……他的身体还轻着呢!他正是拼事业、拼学业的年纪,考中进士之前根本不打算考虑个人问题!
再者说,就是要为了婚事致歉,不也该在京里帮自己寻一家好对象么?这小师兄扔下大有前途的中央工作跑来地方做副手干什么!
宋时简直体会到了娱乐圈事业粉的心痛,按着胸口问:“师兄还回得去都察院么?不,你身上还挂着京官衔,算得天使么?不说都察副使,至少该捐个中书吧?”有个京官身份毕竟比纯粹的地方官地位高些,万一还能带着御史衔,那就是天使下临,不至于叫人故意压制、为难了。
没有,他辞了官职,别了亲故,就这么干干净净来的。
桓凌并不后悔迁任外官,但看着宋时痛惜中藏着一丝冀望的神情,却不忍心直接说出实话,委婉地答了一句:“祖父已迁了礼部左侍郎,我有这部堂重臣之孙的身份,上官与同僚都不会轻易为难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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