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什么时候,黑山上总是烈风阵阵。
陈青屏从日出等到日落,终于是在黄昏之时,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视线范围内——那一身白衣被风吹的鼓起,总觉得好像下一秒,她人就会被这狂风给吹走了似的。
但好歹这会儿,陈青屏总算是能够松一口气了。
小跑过去,她目光中隐隐有些担忧:“胡姬,你上哪儿去了。”
胡姬微微一笑,没说话,只是抬了抬手,把手里头拎着的油纸包递过去,说:“你爱吃的山楂糕,我给你带过来了。”
“……”
陈青屏顿了顿,还是伸手接过,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问她:“你下山,是去见我相公了吗?”
闻言,胡姬深深看了她一眼,到底还是忍住了胸口突然袭来的一阵不适感。转过身,伸手拉着她进了屋,回头瞥了一眼,眼神温柔,又带着点让人看不懂的迷蒙。
“给你熬的汤药,喝了吗?”
陈青屏坐在她旁边,顺势拆开了油纸包,说:“喝了。”然后捏起一块山楂糕塞进嘴里,甜滋滋的味道在口中散开,香而不腻,让人瞬间心情就好了起来。
她把山楂糕推到胡姬面前,“你也尝尝。”
“好。”
拍掉手上沾上的糕点碎屑,胡姬眯了眯眼,“你上山来,也有五天了吧……觉得怎么样?喜欢吗?”
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陈青屏的目光看向门外,停留在某一点上,过了好一会儿,她才说:“从来没有这样过,和想象的不太一样,但其实,这种感觉也挺不错——”犹豫了一下,她小心翼翼瞥了胡姬一眼,还是忍不住又说起了方才对方故意无视的话题:“你今天,是去找他了吗?”
她没有用相公这个称呼,因为刚才提起来的时候,胡姬的目光似乎有些不悦。说到底,她不过是一介凡人,而对方是修炼几百年的狐妖,她并没有能力去和对方抗衡,自然是要尽量避免让对方不开心。
虽然她到现在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胡姬会执意把她带上山,又始终对王晟抱着一种莫名的敌意。
那天,在王府初次见面的时候,胡姬用一首曲子和一支舞,唤起了她尘封已久的回忆。然后她才恍然明白,早年间,她尚未出阁之时,曾经在野外救过的那只小狐狸,现如今化了形,便千里迢迢地来寻她了。
那种感觉,说不上来的微妙。
陈青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被迷惑了,因为她在对方的叙述中,忽然间升起了对另外一种生活的渴求。再加上胡姬告诉她,倘若是不愿意一起离开的话,那王家定会被折腾个天翻地覆,所以她根本没仔细思考,就应下了对方的请求。
她吞下了胡姬的妖丹,才能在被燕赤霞一剑刺穿心脏后死而复生,然后被带到这黑山上。
说到底,她觉得自己其实也并没有对王家有所留恋,虽然成亲这么多年以来,他们夫妻之间一直相敬如宾,日子过得很和睦,可正是那相敬如宾的状态,才让她始终觉得,家不像是她曾想象过的家。
相敬如宾,难道不是客气到像个外人似的那种意思吗?
陈青屏不知道她的公公在之后被胡姬所杀,所以她还在想着,倘若自己这辈子都没办法重新回去,那王晟便一定要忘了她再娶一个——大不了就在这里和胡姬周旋一辈子,对此,她早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但胡姬今日下山,又去找王晟做什么?
她还是不免有几分担忧。
周围忽然陷入了尴尬的沉默,胡姬也不知道是在想什么,就直勾勾盯着她瞧,目光灼热到马上都要把她脸给烧出来一个洞了。
陈青屏被她看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搁,慌了一会儿,心想算了算了,咬咬牙说:“那个什么……不说就不说吧,我好像有东西落外边了,我去看看……”
她在这尴尬的手忙脚乱,对面,胡姬忽然笑出声来,伸手拽了她一把,不让出去,目光变得又幽怨又娇嗔,复杂的很。
但那语气,却是带着十足的不容拒绝的味道,说:“坐下。”
陈青屏僵住身子,看着对方拉起自己的手,好像是见了什么好玩的玩具似的,捏着她的手指:“以后不去了,他们王家……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呀。”说着眨眨眼,俏皮的动作一下子把身上妖媚气质给冲散了些,“反正,你得跟我一块儿。”
陈青屏笑了笑,想说些什么,心里头觉得她们这动作是不是有些太过于亲密了——拿她的手贴在脸上,怎么看怎么觉得有种奇怪的感觉。
但是话还没说出口,喉咙里忽然有种痒痒的感觉,连带着胸口那一块儿,心脏开始扑腾扑腾跳得厉害,耳朵旁都多了一种嗡嗡嗡的声音,震得她有些发懵。
胡姬还是笑眯眯地看着她,握她手的力度大了些,不过这会儿陈青屏也不知道疼不疼了。她眼前直冒金星,感觉整个世界都开始天旋地转。
恍惚间,耳旁似乎有说话声硬从嗡嗡嗡中挤进来,问她:“你去做妖,我来做人,好吗?”
这什么意思,陈青屏猛然间还是没搞懂,她只觉得丹田处热热的,好像跳进了滚水中似的,整个人直冒汗。
然后就是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
停留在记忆里的最后一个画面,就是胡姬拿出一个空白的画卷,笑眯眯地铺在她身旁,开始磨墨的样子。
*
黄昏过后,便是黑雾浓重的深夜。
寂静的黑山上,除了呼啸而过的狂风之外,再没有其他动静了,好像这里是一座荒山,连个活物都没有一样。
月光柔柔铺在地上,不远处的小路上,有个青色衣衫的男子正低着头慢慢往上走,光与暗在他脸上交错,阴影将他本就不俗的五官映衬的更加深邃,多了好几分凌厉的感觉,当真是俊美无双。
但那个前提是基于他不开口说废话……的时候。
他走得飞快,好像是在追什么人,但那样子看起来又不着急,颇有几分淡然。衣袍被风吹着往后荡起,他停下脚步,看了看前头忽然间拥挤的小路,目光仔细一扫,落在某个点上。
“这是准备把我往哪儿带呢你。”
树叶飒飒作响,从一颗大树后头飘出来了一个女人,乌黑的长发随风飘扬,秀气的眉眼里头依旧是带着江南烟雨似的忧愁。
“徐道长,我只能带你到这儿了。”聂小倩低着头,两只手因为紧张握在一起,“大人他在里头等着,你自己进去吧。”
“是吗?”徐晏挑眉,没说不去,也没说要去。
半个时辰以前,他送走了匆忙离开的燕赤霞,刚回屋,就瞧见窗户后头躲着一个熟悉的身影。聂小倩满面忐忑地贴在窗口,问他,认不认识一个叫容卿的人。
然后,他就被带着,一路走到了山上。
前方的树木越发密集,完全遮住了头顶的微弱月光,里头还有阵法流动的气息。徐晏深深看了她一眼,下巴一抬,就问:“他让你带我去阵里头逛逛啊?”
聂小倩脸一僵,结结巴巴也不知道是该说实话还是怎样,那紧张的样子看得徐晏不由摇头,心说就这模样还有胆子杀人,也真是难为她了。
想着,他也不畏惧,上前几步好好瞧了瞧里头的阵法,发现这个阵法十分简陋,就算是进去了也一样能轻松破解,所以就让人有些想不通容卿的心思——折腾这么长时间,到底是准备做什么?
后头聂小倩深吸了一口气,小声说:“徐道长,大人的意思是想让你进去看一些东西。他说,你看了以后自然就会明白,所以也不用多解释……”
顿了顿,她加了一句话:“说你爱进不进,自己做决定。”
徐晏认真想了想,觉得后头添的这句话,还确实挺像容卿的语气,然后他就看了看几乎没有一丝光线的森林,一言不发,忽然转身进去了。
聂小倩“哎?”了一声,没料到他忽然变得这么干脆,就看着那个青色的背影瞬间消失在丛林深处,随后一股白烟呼啦一下冒了出来,迅速把整块地都给笼罩了起来。
——人一进去,阵法就立刻启动了。
但在徐晏那边,他看不到那层包裹在外头的白雾,只觉得周围温度好像忽然间下降了许多,风也越来越大。
耳旁隐隐约约传来一阵嘈杂声,吵吵闹闹,又忽远忽近,像是被蒙在一个铁盆下,时不时从缝隙里跑出来清晰的几句:
“你疯了?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快收手吧,你改变不了的!”
“你到底还要疯到什么时候去!”
声音好像变成了气流在徐晏耳旁下来,他被推得往后一步,眼前也终于是能看清东西了。遮住双眼的那种雾蒙蒙迅速褪去,面前忽然多了很多人,穿着各种不一样的衣裳,但表情都呈现出惊人的相似。
徐晏愣了一下,发现银色铠甲的天兵天将在正前方密密麻麻地围着,而他变成了一个谁都看不到的旁观者,正好就站在持剑的容卿身旁,稍稍再落后一步的距离而已。
容卿是背对着他的,所以也看不清表情,但那往日修长挺拔的身姿在这时候看起来,却像是狂风中硬撑着却已经撑不住太久的竹子,总让人觉得,有种马上就要折断的错觉。
徐晏心中一紧,看着对面的一堆熟面孔,脑子里忽然有了个猜想——
这会不会就是他昏睡过去之后,和容卿错开的那段时间里发生的事?
因为这样的场景,实在是太陌生了,陌生到他看着对面的托塔天王等人,心里头那种不好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而就在这时,容卿突然出声了。
他没说话,只是冷冷一笑,然后垂下的头缓缓抬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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