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缘，杂货铺

    
    对于外人来说，她们看到的古钟虚影是辉煌的悟道成果。可对于程初方而言，一切才刚刚开始。
    洪钟声起，荡彻四方，高远而绵长。虽然威严大气，仿佛阐尽世间所有真理，却没有曲高和寡的孤冷傲慢，反而平易近人，令程初方感到亲切极了。
    大道至简，越是高深，越是简单，越是温和。
    程初方闭紧双眸，意识陷入漫无边际的黑暗。她的眼前是一片虚无，却并不因此觉得恐慌，反倒如同回归母体，全身上下充斥着温暖和安心的感觉。
    这种感觉不知维持了多久，当她放任自己的意识徜徉至黑暗的边界时，一道青色光柱蓦然冲天而起，像一抹从时光尽头斩来的剑意，凌厉霸道，气贯九霄。
    她霎时惊醒，惊觉自己险些被黑暗同化，成为行尸走肉，不敢再留恋那杀机四伏的温暖，开始想办法从这里脱身。
    程初方猜测，她的意识可能进入了大道裂缝，甚至是巨石所代表的起源之界中，眼前这无边无际的黑暗，只怕代表的就是世界最原始的模样。要想离开，只有两个办法，要么以力破之，要么催生出混沌青莲，以意识衍化开天辟地。
    这是一个莫大的机缘，同时伴随着可怕的危险。如果衍化成功，那么不必等娲皇补天完毕，她就能凭借自己的努力获得一种乃至更多能力。但若是一招不慎，或衍化出错，她的意识可能就将永远被封锁于此，与天地同寂。
    程初方此刻已是骑虎难下，不得不做。既如此，不妨拼一把，为自己拼出一条锦绣前路来！
    收敛心神，她凝神静思，感应到眉心灵台，截出一点灵识化为莲种，栽于身前。
    曾出现于梦中的那株青莲样貌因一根水墨线条而起，几番勾勒，亭亭玉立。整个过程如水到渠成般自然，没有一点晦涩，勾勒而出的青莲亦是浑然天成，道韵流转。
    莲种忽的发出“噼啪”一声轻响，冒出小小的一片叶芽儿。
    ……
    轻轻被那一声突兀的脆响吓了一跳，搂着青藤紧张兮兮地问：“怎么了怎么了？什么东西碎了？”
    青藤摇头，仍然眺望着巨石前入定极深的程初方：“也许和初晴的悟道有关，我想不是坏事。”
    “哦……那就好。”轻轻松了口气。
    这一人一妖相互依偎，不时聊两句，处的挺好，可小鸡崽那边就没她们这么轻松了。听到“噼啪”声，它心弦紧绷，微微发颤，耳边仿佛有风雷之声乍起，震得它耳朵嗡嗡鸣响。
    这丫头到底在干什么？她不会是要毁了巨石吧？
    小鸡崽现在肠子都悔青了，无比后悔把程初方拉了下来。它是眼瞎了吗？放着那么多老实人不选，偏偏选了个潜力惊人还不安分的。早知如此，它就是拼着再被封印几百上千年，也决不去招惹程初方！
    不管小鸡崽怎么悔恨难当，已经开始走动的齿轮也无法停下，无法倒回。
    它只能眼巴巴盯着巨石看，盼望程初方能够手下留情，轻点折腾它的宝贝。倘若巨石出了差池，即便它逃出此地，也会被那位大人物一掌拍得灰飞烟灭的。
    ……
    小鸡崽无声的嘶吼呐喊程初方听不到，听到了也不会在意，因为她正在做一件艰辛至极的事——一遍遍以灵识勾勒青莲之貌，引导莲种生发成长，贴合大道。
    程初方做过一个梦，梦里有一片与此处相仿的黑暗，有一池涟漪，一尾青鱼，以及一朵清雅柔丽的莲花。那朵莲花，不出所料，便是传说中的混沌青莲。
    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肯定，反正就是有种没来由的自信，认为那一定便是混沌青莲。
    于是程初方顺应内心的想法，以灵识摹青莲之形，合大道之韵，催化莲种，由衍化青莲生发进而衍化开天辟地，以小及大，循序渐进。
    理想是美好的，现实是残酷的。单是催发青莲这一步程初方都走得举步维艰，越发让后一步显得远在天边，根本看不到抵达的希望。
    程初方有些着急，再这么下去，她的下场比与天地同寂好不了多少。她可不想枯坐悟道万载，醒来后当人形化石。
    大道至简，一定有其他办法！
    ……
    九重天上，一座白玉宫殿威严耸立于云彩间。周身伴瑞气千条，霞光浩荡，庄重凛然。
    宫殿里空荡荡的，只有几只蒲团分散摆放，浮在半空。
    蒲团上并没有人，可是宫殿中却突然响起优美的声音：“你们可听见大道之钟的鸣响？”
    另一道声音道：“大道之钟失落已久，即便偶有发声，我等亦不知出处，还是权当没听见的好。”
    静默片刻，又有一人说：“据传大道之钟蕴含成圣奥秘，诸位难道对其毫无野心？”
    最开始说话之人冷冰冰地驳斥道：“道祖都未曾寻到之物，你我这等圣人阶位也没有的小仙，谈何野心？倒真不怕闪了舌头。”
    “大劫将至，个人有个人的缘法，大道之钟或许会现世，届时自凭本事。此时争吵，只是浪费时间而已。”慢条斯理的男声安抚着剑拔弩张的二人，“对了，无生可在？”
    第二个开口的人淡声回答：“他受了伤，回洞府休养，近日怕是不能到这里来了。”
    宫殿内又是一阵沉默，良久，那男声才又说：“难得啊……”
    难得什么？他没有直言，其他人却皆心知肚明。
    蓦地，一声钟鸣悠悠传来，极远极近，飘渺绵长，却也萦迂曲折，难觅其踪。它振聋发聩，为心灵之音，高古苍茫；它灵动空寂，为深山禅韵，宁静致远。
    无人再开口。
    有人若有所悟，有人眉头紧锁，有人贪念陡生。
    大道至简，然而众生百态。
    每个人理解的大道至简皆是不同的。
    ……
    “响了响了！古钟虚影又响了！”青藤游过轻轻肩背，在她头侧支起半身，语调欢欣激动。
    轻轻啃着口袋里仅剩的几颗野果，不以为意：“那又怎么了？钟不响还是钟吗？”
    她随口一句应答，却暗合天道，引发钟鸣更盛，在偌大的虚空中激荡起涟漪千层。
    小鸡崽浑身绒毛炸起，不敢直面这些看似脆弱的涟漪，一溜烟蹿到程初方留下的青叶上，长出一口气。
    涟漪遇到青叶便自行消解，没有更多变化。但其他地方不是这样，涟漪所过之处，空间裂缝生灭不定，处处洋溢着毁灭性气息。
    “狗屎运！”小鸡崽低骂道，看着程初方的目光满是不甘和气愤。
    自己随便选的一个人，怎么偏就有如此气运呢？真是气死它了！
    ……
    钟声长鸣，如久旱逢甘露，令程初方醍醐灌顶，乍然醒悟。
    是了，是了，她终于悟出了她的大道至简。
    古有庖丁解牛，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讲的正是领悟事物的客观规律后，便豁然开朗，行事得心应手。所谓的客观规律，就是大道的具象显示，游刃有余，便是顺其自然。
    很好，她明白了。
    程初方散去灵识费力勾勒的青莲虚影，灵台浩荡，似有云雾翻涌，风雷交击，于毁灭中酝酿出一抹生机。
    生长缓慢的莲种霎时仿佛吹了气似的，迎风而起，从两叶幼苗到?c直中通，不蔓不枝，亭亭净植，在顶端开出了青色的花。
    莲瓣清透，洗尽铅华。
    但是，在看似柔弱的青莲周身，忽然雷电交加，天火灼灼，天地剧颤。虚空如蛋壳，于密集的碎裂声中剥落一块又一块的光斑。未曾剥落的地方也出现了细密的裂纹，微光透下，似新生降临，令人忍不住热泪盈眶。
    钟鸣变得激烈短促，声声首尾相接，余音不尽，将巨石外的虚空同步震荡出巨石内部相同的景象。光斑剥落，天光明灭，像灭世又像创世，看得轻轻、青藤和小鸡崽心惊肉跳，完全失去了言语能力。
    “她在衍化……”青藤用不确定的语气起了话头。
    “开天辟地！”小鸡崽斩钉截铁地道。
    轻轻心性单纯，闻言只觉程初方厉害，便拍掌笑道：“初晴姐真的做到了！”
    小鸡崽怅然一叹：“后生可畏啊……”
    程初方并不知晓她们的谈话，将风雷天火催生到极致，突然动极生静，将一切灾难融入青莲身下那一圈圈涟漪中。
    如池水微漾，云淡风轻。
    平静之中见山高海深。
    微光乍破，天色已明。
    轻轻三人仰头看向头顶，只见黑暗逐渐消融在那丝丝缕缕的日光照耀下，展露出被遮蔽已久的苍穹。
    小鸡崽神色怔愣，却感到身上的枷锁正在一一褪去，如获新生。
    程初方睁开眼，心里畅快至极，恨不得学古人仰天长啸，发泄一下充溢心间的喜悦之情。
    不过比起这个，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深深看了巨石一眼，程初方折身回到细叶上，还未开口，就被轻轻抱了个满怀。一边抱她还一边跳，笑着说：“初晴姐，你好厉害啊！”
    小鸡崽酸溜溜地哼了一声，却没有反驳。
    它无话可说。
    揉揉轻轻的头发，程初方任她抱了一会儿才将她推开，道：“咱们快走吧，这片世界要不了多久就会恢复原状。”
    “嗯嗯！”轻轻用力点头。
    小鸡崽见状，赶紧飞到她肩上窝成一团：“你说过会带我一起走的。”
    “我一诺千金，自然不会反悔。”斜睨它一眼，程初方挥袖驱动青叶，“走了。”
    叶片悠悠荡荡，飞出这奇异的小世界，回归真实的天地。
    此时黎明破晓，曙光初现，放眼望去，白露横江，水色清湛，好一副空灵清幽的景象。
    一夜悟道的程初方打了个哈欠，在青叶所化得小船里躺下，对其他人说：“我小憩一会儿。不用管这船，它会自动向东漂游。”
    轻轻安静坐在她身旁，一手搂着青藤，一手拢住满脸别扭的小鸡崽，道：“初晴姐，好梦。”
    “嗯……”
    程初方应了一声，在船尾鱼儿的拍水声中沉沉睡去。
    梦里一片虚无，虚无之中又传来声声悠远宁静的钟鸣，仿佛儿时母亲哼的童谣，令人安心、沉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