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缘,杂货铺

28.二十八、太虚宫童子

    
    程初方是脾气很好的人, 从小到大几乎没有跟别人起过冲突。哪怕在最叛逆的中二期, 她也从未忤逆父母, 和朋友闹矛盾。
    可她只是好脾气, 不是没脾气。佛陀尚有怒目状,更何况是她这种有着隐性暴脾气和驴脾气的普通人。在现代时她就敢直言怼云天岐,怼卢慢慢, 甚至怼自己暗恋多年的梁悠白,如今被人明晃晃地打脸为难,她不反击,难道还要请那人吃饭吗?
    怔愣过后便是怒气勃发, 银发青年嘴唇发抖, 脸颊涨红,黑白分明的双眸因怒火而泛起一圈几乎要滴出血的红,好像这时手边若是有趁手的武器, 他就会把程初方碎尸万段。
    然而首座之人的笑声和评价却似一盆冷水,浇了他一个透心凉。
    程初方扬首,望着那个笑弯了眼的男人, 打扇的动作不着痕迹地放慢:“敲钟人……尊者是说我吗?”
    男子反问:“你不知道自己从大道裂缝里悟出了什么?”
    “所知甚微。”程初方向来能够虚心求教,敛?长揖及地,姿态谦逊,“请尊者不吝赐教。”
    此话一出, 她立即敏锐察觉周遭平静氛围下涌动的暗流, 心念流转, 若有所思。
    面对程初方与对待白莲圣子和银发青年截然不同的态度, 男子十分受用,便也不吝啬地直言:“你可听说过大道之钟?”
    程初方直起身,长眉一扬:“莫非是大道的另一化身?”
    大道无形,可以幻化成世间任何一样事物,譬如沉于江下的大道裂缝。因此,程初方理所当然地认为大道之钟亦是如此,毕竟它的名字指代性太强。
    “恰恰相反。”男子托腮,带着神秘的笑容给了个出人意料的答案,“它是天道的克星。”
    程初方还没来得及惊讶,面部肌肤便被其他尊者投来的灼热视线刺得生疼。她丝毫不怀疑这些人随时可能撕下和善的面具,暴起出手,争夺大道之钟。
    只是,就算不可避免地要交手,她也得把话先听完了再说。
    “愿闻其详。”
    到了临门一脚的时候,男子突然不讲了,美眸直勾勾盯着程初方,语带诱惑:“大道之钟关乎天道运行,了解的人寥寥无几,我可不能轻易告诉你。”
    明白,等价交换,这事儿没有人比程初方更擅长了。
    于是她问:“尊者想要什么?”
    “你倒是机灵。”男子微微一笑,不假思索地道:“我要你在那片汀州上栽种的莲花。”
    程初方凝眉,一时没想起来他指的是什么,但很快她就想到了,是被自己栽在一对苦命鸳鸯坟前,以青藤元丹凝结成种子的那株白莲。
    那朵莲花,是她种下为自己偶遇的那对小情人修来世的灵花,虽然得天独厚,毕竟栽种时日尚短,这人要它做什么?
    对了,自己还从男子手中夺回了那小情侣里的女子的魂体呢。
    见程初方眉目低垂,不发一言,男子的指腹在自己脸上打着圈:“怎么,你不愿意?”
    “非我不愿,实是不能。”程初方思绪一转,答得干脆利落,“我在莲花上下了禁制,除非它所守护的灵体再世为人,相逢于花下,否则即便是我,也不能将其带走。”
    她的话九分真一分假,听起来诚恳极了。事实上,假的那一分无伤大雅,男子看出来也无碍,她不过是单纯的不希望将底牌全部掀开而已。
    所谓的“假”,就是她给莲花下的不是禁制,而是由杂货铺见证的契约,是她的店主身份都不能背弃,不能中止的契约。
    她真的无能为力。
    男子眯了眯眼,随即道:“无妨,只要你答应将它给我,我总有办法。”
    程初方唇角一弯:“既然尊者喜欢,尽管取用。”
    说完,她又在心里补充:你对抗得了杂货铺认证的契约算我输。
    “大善!”男子抚掌轻笑,“那我便告诉你大道之钟的秘密吧……”
    “太虚尊者,您当真不再考虑一下?”白莲圣子终于憋不住了,面色难看地打断他,瞪程初方一眼后不客气地道:“大道之钟关系重大,如何能告知一个卑微的人类?尊者若是喜欢莲花,我可以将我的九品莲座赠予您,不必费心取一凡种。”
    男子闻言,笑意不减,幽深的眸光里却多了一些迂折的情绪,像葳蕤春光里的一抹衰败颓颜。
    对于这个横插一杠的白莲圣子,程初方不急不恼,气定神闲,竹扇摇得慢条斯理,阵阵清风撩起长发,说不出的悠然写意。
    “我的事,何时轮到你插嘴了?”
    男子声调轻柔,却几乎让白莲圣子浑身的血液结冰。
    他垂首,彻彻底底谦卑下来。
    收回目光,男子看向悠闲打扇的程初方,无奈而又羡慕地道:“你的东西,我总是这么喜欢,这把竹扇瞧着平平无奇,可我怎么看怎么顺眼。”
    “竹扇是我心爱之物,不能赠予尊者,见谅。”程初方说。
    “我明白。”男子慵懒托着下巴,眼底深深浅浅的浮动出深寂的光影,“大道之钟敲响五十下,天道将会重立。是重立,而非归于混沌,你懂吗?”
    这一刻,程初方的百般猜测皆被此言砸了个粉碎。
    这句话的意思是,她的灵台里装着一件能够把天道格式化并植入新数据的杀器?
    程初方惊怔的表情让银发男子心底生出恶意满满的快意,讽刺地笑道:“现在,你明白我们为何要叫你来这里谈话了吧?凭你的身份、本事,根本不配持有大道之钟。”
    “蜉蝣何以言晦朔?你还是老实交出大道之钟,去享受你朝生暮死的短暂人生吧!”白莲圣子紧接着出声讥笑。
    两人这一番衔接紧密的冷嘲热讽,阴差阳错地冲淡了程初方的惊骇和不真实感。
    “劳二位尊者牵念,哪怕大道之钟不属于我,也不会属于你们。”程初方淡定回讽,辛辣且尖锐。
    两人气得直瞪她。
    画中人听了半晌,心有所感,笑问:“我想你是不会把大道之钟交给我们,对吗?”
    程初方一刻都没有犹豫,从容摇扇:“然也。”
    “大道之钟,我等必要留下。此物干系太大,绝不能落在旁人手中。”杏衣女子娓娓说道,不疾不徐的,很像上了年纪的老教师,平易近人。
    或许是觉得程初方不好理解,画中人补充道:“鸿钧道祖身化天道,补全缺憾,如今的大道已臻至圆满,不能再出任何纰漏。大道之钟是一个巨大的变数,一旦奏响,势必震动天道,我们不能冒险。”
    这理由可谓天衣无缝,但真的天衣无缝吗?
    程初方摇头,叹息道:“如若大道完满,能够重立大道的大道之钟又怎会出现?”
    诚如乱世出英才,盛世出人才。如若没有合适的条件,大道之钟这样特殊的圣器怎么可能轻易现世?
    钟、鼎、鼓在洪荒是做祭器之用,以大道之钟的位格,世上有谁用得起?唯有天道罢了。
    一碧如洗的天空在程初方问出这个问题后迅速阴沉下来,反应快得惊人,但也因此愈见心虚。
    天道必定还存在着巨大的缺憾,而道祖未能补全。
    五人面面相觑,想驳斥她,却找不到理由和说辞。
    男子放下托腮的手,正襟危坐,神色微冷:“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程初方耸耸肩,虽然自己不惧他们,但可以不动手她也不想动手,改口说:“我只是随便说说,诸位也随便听听,不要放在心上。”
    几人神色这才缓和下来,回归正题。
    杏衣女子斟酌着措词,正要承接先前的话题劝说程初方,却见她一挥竹扇,淡笑着抢先开口:“诸位尊者不必再劝,我自有主张。大道之钟选择我,是因为我们有缘,既然有缘,我没有往外推的道理,几位就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你觉得你能从我们手中逃脱吗?”画中人看她摇扇摇得优雅闲适,莫名手痒,也从画轴里捞了一把蒲扇,学着她的样子轻轻扇动,不动声色地说着威胁之语。
    他身体懒散地放松着,像阳光下懒洋洋打盹的猫咪,却随时可能探出爪子,给予猎物致命一击。
    程初方哪能被他吓到,当即就要再装个逼,顺便露两手,让他们知道自己既能吹又能打,不是只有嘴皮子厉害。
    不过,她刚酝酿了个开头,思绪就被一声长长的鹤唳中断。不止是她,其他五人的脸色也跟着一正,略显紧张地看向她身后。
    程初方回头,清风扫开她额前碎发,沁人心脾的幽香随之涌入鼻腔,令她精神一振。
    鹤唳清亮,通天彻地,有着振聋发聩的力量。一只身披白羽的白鹤伴随清鸣飞来,绕着彩云盘旋数圈才收翅落下,一个身量娇小的女童顺势从它身上跳下,踩着虚空来到程初方跟前。
    程初方微愕,看不出这童子的来历,却为她身怀的深厚如海的力量而震惊。
    在她发愣时,五人已经迎上前齐齐向女童施礼,道:“三道童子当面,有礼了。”
    女童矜持冷淡地微一颔首,径自冲程初方说:“道祖有令,得大道之钟传承者须入太虚宫一趟,请随我来。”
    这回换那五人呆住了,互相对视,不知所措。程初方也有些茫然,可是见女童撂下话便跳回白鹤背上离开,她也不敢耽搁,连忙追了过去。
    ……
    太虚宫距彩云不远,确切地说,就在彩云右上方,程初方一个闪身便来到门前,被女童驾着白鹤登上天梯,走近门外。
    宫殿造型古朴,藏于寂静,返璞归真。大门紧锁,门上有一行飘逸的字体,内容是:若天道有缺,何如?
    巧了,程初方不久前才就这个问题发表过意见。
    “回答门上问题,答完才能入内。”女童袖手侍立一旁,声调平平地说。
    程初方瞟了她一眼,收起竹扇,信步行至门边,仰头将问题细细地又看了一遍,以指代笔,在那行字体下方写下一行小字。
    ——破而后立。
    已经残缺破损到无法正常使用的东西,要么砸碎重筑,要么重新开始。拆东墙补西墙是最没有效率低做法。
    天道,归根结底是一套规则体系,同样需要更新换代。
    最后一笔落下,门缝里忽然透出恢宏柔和的金光,只听一阵“轰隆隆”的闷响,紧密的门缓缓向程初方打开,露出了一片星云般朦胧幽微的光辉。
    悦耳的铜铃声奏起远古歌谣,潺潺不绝。空灵的风声穿行其间,是点缀亦是升华,使人闻之心神宁静,仿佛尘世的喧嚣因此而远去。
    程初方越过门槛,身影渐渐没入那浩瀚的星辉。
    大门再度合拢,女童低头,闭目养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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