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虚宫在下界传得神乎其神, 然而真正踏入其中, 却发现虚名果真只是虚名, 此地根本没有传说中的神异之处。
至少程初方没有发现, 她只看到了一面又一面,好像永无止境的壁画。
平心而论,这些壁画色彩丰富, 层次分明,表意清晰生动,具有极强的可看性。程初方如果大学学的是历史、考古、文物保护之类的专业,她一定能对着它们看得津津有味。
可惜她不是。
那位女童找到程初方时, 说道祖有令, 大道之钟必须入太虚宫一趟,莫非就是让她来看壁画?不,她觉得道祖应该不是那么无聊的人。
或许壁画中另有玄机。
程初方耐着性子, 从第一副慢慢往后看。竹扇又一次出现在手中,她慢条斯理地扇啊扇,像个动作迟缓且老眼昏花的老太太, 每次都要??得很近,才能看清、看懂壁画的细节。
这些壁画多是叙事类,每一副都是一个独立的故事,不算有趣, 但很真实。程初方权当自己在看漫画版的《故事会》, 一开始还兴致缺缺, 越看越觉得有意思, 逐渐沉浸于其中。
直到她看见第四十九副。
一反此前数十副壁画艳丽的色彩,这一副只有两种颜色,灰白和漆黑。
阴云密布,雷电当空,在浩渺、奔流不息的潮水之上有一叶扁舟,白衣黑发的女子立于船中,向着东方悠悠漂流。
程初方瞳孔骤缩,紧接着去看下一副壁画。相似的背景,相似的色调,唯一不同的是船尾多了几尾鱼,船上多了一条体态修长的青藤。
再往后,壁画上的内容越来越多。有汀州苦守的男子,有浮于水上的木屋和活泼的女孩,有突兀的巨石和虚空世界,有一只高傲但心思细腻的小鸡崽……哦不,是雏凤。
除了这些连贯得宛如一个完整系列的壁画,偶尔还参杂着几副独立于系列之外的,譬如程初方从太虚尊者手中夺回那个死去的女子的灵活的经历,就是一副孤立的壁画。
没错,她看到的这些,全部都是她这一路走来经历的事,遇见的人。
捋清这一点,程初方猛然瞪大眼,下一刻,清脆的碎裂声占据了她的世界,壁画轰然炸开,化成片片冰晶,一边倒映出每一段经历中她的身影,一边环绕着她上下翻飞。
她下意识抬手去挡,然而躲避不及,被一块碎片扎进眼睛里,疼得她不禁缩手捂住那只眼,弯下腰咽下痛呼。
在这短暂的时间里,回旋在她身旁的冰晶重新聚合,变成一卷几近透明的卷轴,徐徐展开。当卷轴舒展到极致,覆在上面的透明质感像时光的灰尘,寸寸剥落,露出古旧泛黄的底色。
画轴微微飘动,栩栩如生的画作仿佛将要活过来。
程初方合起扎着碎片的眼,另一只眼眸冷冷注视画卷:“这就是你想让我看的?”
“咚……”
沉闷的鼓声流水一般激荡,仿佛山泉曲折,又像水落石出。只一声,就消弥了程初方还未升起的气势。
鸿钧道祖早已身化天地,这卷画轴只有可能是她离去之前留下的。也就是说,程初方此行的经历,她一早便预知到了,甚至可能是她一手布置?
若是前者,这段短暂的路途中有什么值得道祖关注?若是后者,她为什么这么做?
□□控的感觉让程初方震惊而愤怒,哪怕操控自己的人是道祖也不能使她的怒火减少半分。
如果连人生都不属于自己,如果获得力量的代价是成为工具,她情愿一辈子庸碌!
“咚……”
又是一记鼓声传来,这次的声音比第一次清澈、悠长和宁静,像一捧赶路,浇灭了程初方心头的火焰,让她可以正常思考。
她深吸一口气,沉下心来将画轴的内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终于给她发现了一些端倪。
这幅画中,她的经历并不完整,有很多缺漏的部分。
比如轻轻摘了怀梦草、她在那对恋人坟前栽下白莲、以及她催动大道之钟逼退白莲圣子这几件事里面都未提及。此外,画中的她与人交手时用的不是剑,而是一把绘着青莲的团扇。
意思是,自己并没有被人控制、安排,这仅仅是一个……预言?
程初方冷静了下来。
右眼的疼痛逐渐消退,程初方试着睁开,又因一阵牵痛而闭上,只得继续维持“独眼龙”的姿态,向画轴伸出了手。
她相信道祖不会那么无聊,无缘无故留下一幅画吓唬自己。
奇怪的是,程初方的手刚触及画轴,它就化为一缕青烟,袅袅地消失在虚空中。取而代之的,是一段震慑九天十地,力压万道的话语——
“天道有缺,吾以身相补,以期为万世开太平。奈何费尽心机,只得一时之安定。”
“大道之钟,既可灭世,亦能创世,望传承者妥善使用,好自为之。”
余音不绝。
程初方若有所思,隐隐明悟了一些事。
可不等她深想,鼓声悠远,又送来一张金色的绢布。布上一片空白,绢布的上方却显出一行字:片语成旨,天下行传。
这是道之令,在上面书写内容,能够一定程度地命令洪荒各族,或小幅度地改变一件事的走向。不过,它只有一次使用机会,用完即毁。
是鸿钧道祖赠予大道之钟传承者的礼物,也是她的一份期许。
大道之钟出世,道祖必然知道个中缘由深意,并且她早早便料到会有这一天,但她还是毅然决然选择了身化万道,因为她不甘。
天道每一次重立,都意味着一个大时代的终结,一段历史的消逝。她深爱洪荒,爱着这个时代这个世界,而她本身就是这段历史的参与者,她怎能接受如此结局?
然而,历史的车轮会碾碎一切妄图挡在它身前的阻碍者,即便道祖高高在上,强大无匹,也绝不可能是它的对手。
所以道祖才说,她的做法为洪荒求得了一时安定,也之求得了一时安定。
本就没有什么万世太平,唯有变化才是永恒不变的。
程初方忽然明了大道之钟为何会选择自己,因为她并非这个时代的人,她的目光不受限制,能够肆无忌惮地眺望远方,仰视高处,可以完成它携带的使命。
重立天道。
好沉重的使命,却又叫她难以拒绝。或许,从她成为随缘杂货铺店主那一刻开始,她的命运,她的道路,就已经偏离原有的轨迹,渐渐偏向了一条风光绮丽,却荆棘丛生的未知之途。
“抱歉,道祖,我与你的路不同。”
程初方轻叹,没有接那张道之令,反而并指为笔,在道之令旁刻下一行笔锋凌厉的字迹。
为万世开太平。
这句话和道祖说的那句措词相同,内涵却截然相反。
前者求变化,后者求永恒。
一言成旨,万道皆惊。
鼓声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洪亮、高古、幽渺的钟鸣。
拢共响了九声。
……
程初方离开太虚宫时,女童不知去了哪里,等待她的是那位与她交过手的太虚尊者。
雪衣墨发的男子站在苍茫的天地间,广袖舒卷,气度冷隽。听到脚步声,他转身看来,唇角牵起淡淡的笑意。
“你已经做了决定?”男子问。
“路漫漫其修远兮,我会竭尽所能,然后顺其自然。”程初方颔首。
“真的不再考虑一下?”男子又问。
“尊者,我是敲钟人,而你和道祖则是击鼓者,我们不一样。”程初方认真地回答,“道不同不相为谋,希望以后我们不会走上敌对之路。”
男子面露惋惜之色:“可惜,我本以为我们可以并肩作战的。”
“你是个很有趣的人,有缘再见。”挥挥袖,他扬唇浅笑,飘然离去。
程初方摸摸鼻尖,压下心头一点异样的感觉,闪身回到与轻轻她们分开的地方,朝既定的方向走去。
走到这里,离巫的家已经不远了,程初方慢悠悠地边欣赏风景边迈开步子,悠闲得好像午饭后外出散步的老太太。不一会儿,一栋用石块、木头搭配竹子筑成的屋子便出现在视野当中。
屋子很大,外边用木板圈了个院子,满满当当种满了草药,行至门边,就能嗅到淡雅的草木清香,沁人肺腑。
程初方站在木栏外张望,只见那门窗大开的房屋笼罩在宁静幽清的氛围里,好像画中的仙人居所一般……
这个想法终结于她看到轻轻抹着眼泪从里面跑出来。
程初方一愣,想也没想便跑过去挡在她身前,她也非常不客气地一头扎进程初方怀中,搂着她的腰说:“初晴姐,我们走吧。”
程初方一脸懵逼,只能揉揉她的头发表示安抚,也不敢问,不断拿眼神询问小鸡崽和青藤。
“好,我们走。”揽着轻轻往来路走,程初方用手给她擦眼泪,“没事了啊,咱们去找块空地,初晴姐先帮你搭座屋子出来,别的事现在先不想。”
“嗯。”轻轻吸了吸鼻子,眼眶红红的,虽然难过,却不见怨气,而是故作沧桑地感慨道:“初晴姐,爱情真让人痛苦啊……”
所以是表白被拒绝了?等等!莫非那屋子的主人……这个部落的巫,就是轻轻的救命恩人?
程初方心里的八卦之火熊熊燃烧,脸上却一点儿也没表现出来,只“嗯”了一声表示自己在听。
“不过也是我不好,是我配不上他。人家是部落的巫,又会种植又懂医术,还有那么强大的实力,而我什么都不会。属于他不喜欢我,我不怪他。”
“嗯。”
这位救命恩人的设定怎么略显熟悉?
“我到今天才知道他的名字,神农……好好听啊,却也好遥远……初晴姐慢点!你没事吧?”
程初方一个踉跄,若不是被轻轻及时搀住,加上青藤缠着她的腰,她就摔倒了。
“你你你……你说你的救命恩人叫什么?”程初方吓到结巴。
轻轻疑惑地眨眨眼:“神农啊,怎么了?”
程初方:“……”
没怎么,只是从历史的箕角旮瘩里又扒拉出了一些令人窒息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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