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壬戌月,壬午日,宜嫁娶。
白毂,白纱,白绢衫,衬着那白玉的面容,无垢的身姿。衣袂飘摇如飞雪徘徊,只令那于万人之中遗世而立的身影更显寥落无依,可他明明才是这举世繁华间最该热闹的那一个。
公主的车驾驶出宫门,徐徐南行。通衢大道一路延至公主府前,鲜花满道,锦缎铺陈,只怕有一粒微尘污了那洁白婚服,为这桩婚事添上一丝的不美满。
锦觅难得庄重肃穆地端坐在车驾里,尽自她十分想要隔着纱帐张望一下这难得一见的街景,但今天是她一生里最要紧的日子。她即将嫁给自己的意中人,做他的妻子。像他那神仙一般的人物,一定希望自己的妻子也像庙里的仙佛那般端庄稳重,这样才与他更加般配。
想到这里,锦觅又想起昨晚那个梦——梦里一个红衣仙人向她絮絮叨叨了一堆话,她听得云里雾里,却只听明白了一件事,他未来的夫婿不是凡人。她便知道,润玉哥哥自幼身上就有仙气,无论何时往那人群中一站,她总能第一眼瞧见他。只是那红衣仙人还说,他此次下凡是为了还情债,所以他身上会有些不可思议的地方。你虽然今生注定是他的妻子,却也只能令他先把这欠下的情债还干净了,才能再论其他,否则可是后患无穷。锦觅还在懵懂之中,那红衣仙人便二话不说往她手中塞了一件物事,然后急迫地说道,这可是救命的东西,你一定要收好,千万不可丢了落了。若让旁人捡到,你的润玉哥哥可就性命不保。他一副时间不多、十万火急的样子,说完便一溜烟的消失不见。锦觅醒来时,发觉侍婢们睡得昏沉,全然不似有人来过。可待她清醒过来,却看到手中当真有一样东西——一枚珠钗。梳妆的时候,她犹疑着把珠钗插入发髻,却也并没觉得自己有何不同,也不知这仙人究竟靠不靠谱。
车驾前礼乐渐响,已然能够看到那立在府门前迎亲的行列。锦觅不自觉地摸了摸珠钗,隔着重重纱帐望向他未来的夫婿,他依然还是那般好看,肌如白雪,腰如束素——等一下,怎么看起来好似丰腴了些许?大约这几月来他心中欢喜,心宽体胖也是有的,锦觅如此自我解释。可是他腰间既见丰腴,为何面容倒似更消瘦了?锦觅不解地又看向他去,却见那层层礼衣堆叠在身上,人竟似是有些摇摇欲坠。不过再定睛一看,不依旧还是那玉树临风的挺拔身姿。大约我是看花眼了,锦觅如是想。
然而她并没有看花眼。自晨起沐浴更衣之后便迎立在府门前,一整日粒米未进,滴水未沾,润玉确实是苦苦支撑方才不曾失态。繁琐厚重的礼服此时宛若重逾千斤,压得他难以喘息。尽自旁人看不到身形变化,但他自己却能知晓,这三个月前量体剪裁的礼服此时穿着已然不合身了,隆起的腹部被宽阔的腰封绑缚一日,虽未紧束,腹中仍是不时跳突作痛。到这傍晚时分,胎儿更是频频抗议他饿着了自己,不住动作。
润玉将双手拢在身前,暗中安抚,却又不敢动作稍大,引人怀疑。及至公主车驾终于抵达,他长长舒下一口气来,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眼前不由一阵晕眩。好在,立于左右的侍从皆知他近来身体不适,而那些羸弱的贵公子们于迎亲时昏厥不醒也不是没有过,及时扶稳了他,向着公主车驾跪叩下拜。
锦觅望着车驾前款款拜倒的身影,掩不住心中喜悦,竟不顾礼仪规矩迈出车驾,亲自扶他起身。
不妨她如此大胆,润玉惊讶地抬眼,正迎上公主满心欢喜的目光,忽然间愧疚万分。在此之前,他恨太子阴谋算计令旭凤蒙受不白之冤,他恨太尉权欲熏心全然不顾父子亲情,他恨皇帝不问因由棒打鸳鸯错牵红线,他也恨公主恃宠而骄执意下嫁,却从不问他愿意与否。但现在,他清醒地知道公主是无辜的,她既无法知道他不愿娶,她更无法知道她的夫婿早已雌伏他人身下,全然遗失了一颗心。被逼无奈也好,迫于形势也罢,他为求太尉周旋于太子面前,保全旭凤,终究是利用了公主,也出卖了自己的一颗真心。
他竭力挤出一丝笑容回应锦觅——即便不能爱她,至少能给她应有的体面。
“我是不是太失礼了?”锦觅藉着搀扶他时,悄声询问。
润玉脸上的笑容更温和了些:“公主欢喜便好。”
锦觅吐了吐舌头,却不妨这衣裙过长了些,她弯腰起身之际不慎绊到鞋子,顿时向前扑倒,跌进润玉怀里。
润玉下意识地接住她,却是之后方才想起,怕是又要吃苦头了。果然,不待他扶锦觅站稳,便自腰后腾起一丝酸痛,渐渐牵延至腹底,化成阵阵的滞涨感,夹着隐隐坠痛——这孩子委实娇贵磨人,润玉的脸色立时又白了一分。
“你是不是不舒服?那咱们快些完礼,你便可以歇着了。”锦觅体贴地说罢,携起润玉的手便向府中行去。
润玉于她身后无奈一笑,心道,一切随她吧。于是这备受瞩目的天家婚礼,便就这般不成体统地开始了。
远远地,久未现身的熠王殿下出现在宾客之间,引起一阵骚动,而这骚动的源头却只将一双眼狠狠落在那白衣如雪的新郎身上,不转须臾。他望着那一对璧人眉目传情、耳语频频,望着他们相互扶持、携手同入,忽然十分憎恶这天地间的一切,憎恶这一切令他失去所爱的皇皇万物。
圈禁对于旭凤来说,并不比□□好上多少,他从来是闲不下的性子,要他在那庭院一隅枯坐等死,不如直接一刀杀了他。但旭凤并不会坐以待毙,他虽不了解太尉大人的厚黑,却知道他那位疲弱的父皇耳根子软,并且举棋不定。他既然没有一上来斩杀自己——当然他也从不是如此辣手之人——便不会再痛下什么杀手,反而时间久了,他会开始想起自己的各种好,继而心软下来,甚至放他四处走动。
于是他挑了公主大婚的这个好日子,恳请皇帝允许他出席幼妹的婚礼,毕竟他是因这婚礼才得离开牢狱,于情于理,都该亲自祝福这对新人。皇帝果然立刻允准了。
在婚礼的前一夜,他摆脱王府监视的卫从,只身潜入戒备森严的太尉府,躲过那重重巡逻,终于寻到那准新郎的卧寝前——他果然还不曾入睡,独自一个孤零零地坐在那里,却只是目光空怔,忡然发呆。
只是看他一眼,旭凤便觉胸口气血翻涌。
“润玉……”
他隔着窗子哑哑唤了一声,那人便就像是忽然醒了,慌乱地起身四下找寻。
他跃窗而入,将人拥入怀中,像要把自己与他揉搓在一起,再不必受分离之苦。
只是对方却不知是被惊吓到了还是因何缘故,他于他怀中贪婪汲取着身上气息,却只一遍遍地唤着“旭凤”,竟不敢睁眼。
他在害怕又是梦醒衾冷。旭凤将他搂得更紧了些。
“我在,我在,不是做梦,也不会惊醒,睁开眼看着我,真的是我。”
旭凤温柔地以指腹划过对方眉眼。那蕴着星魂月魄的眼眸微微睁开,便似凝聚了漫天星辉,令人再不能移目,旭凤痴望许久,方才想起一句话来。
“你受苦了……”
明明是他身陷囹圄,为何对方消瘦得更加厉害?
润玉没有应声,只是定定望着旭凤,倒像是错过这一眼就再见不到,要将他的形状烙下。
旭凤被他看得有些心慌,更有些动情。他抱紧对方,贴合他的身体,埋首云发之间。
“我绝不再让你我陷入这等苦境,天涯海角,今后你我一同走遍,这世间一切皆不如你重要,抛下这一身富贵,又有何处不能容身?”
他今夜来此,就是为了带他离开。
润玉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但那笑意未达眼底便即消逝。
他抱紧旭凤,于他耳边轻声说道:“此生能再见你一面,我已知足。”
听出话中有异,旭凤皱起眉头拉开些距离,然后囚着对方双手将人箍在自己怀中。但他方要开口,却先发觉了另一处异样——他们分别已有数月,润玉若然有孕,已该显怀。
“孩子……”莫非已经不在?
润玉抽出双手转过身去,依旧不答。
以为自己提起孩子惹他伤心,旭凤愈加痛恨他为何不能更强大些,强大到再不惧任何阴谋算计,足以保他一世平安。
“是我没能护你周全……”
他万分自责,却被润玉冷冷打断。
“我不需要谁的保护,旭凤,你不必责怪自己。那孩子……只是与你我无缘。”
旭凤一愣,这情形与他设想的天差地别,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润玉似乎并不想要他的安慰,或许这是他在责怪。
“无论如何——”
“况且——”润玉再次打断他,“我明日迎娶公主,他若留下,也不过徒增烦恼。”
旭凤一愣,忽然听不懂他的话。他明明是来带他离开,为何他还在说迎娶的事。
“你再说一遍……”
润玉终于回过身来,迎上旭凤的目光。
“他若留下,也不过是徒增烦恼。旭凤,莫因一时年少轻狂,做下那后悔终生的事。你生来便该是成就功业,不该为我毁了你的前路。”
“你一定是有什么苦衷——”不待他继续说下去,旭凤死死攥住润玉的手,只怕这一放开便就此失去。
润玉苦笑一声,并不做挣扎。
“我的苦衷早已告知过你——旭凤,我不能因一己之私牵累无辜。若然我今日与你离去,明日公主便会成这天下间最大的笑柄,大婚前夜遭人遗弃,对一个闺中少女来说是何等耻辱?我既答允成婚,便不能临阵脱逃,弃她于不顾。”
“那我呢?你便能弃我于不顾?!”
“总有一日,你也会娶妻生子、儿孙满堂,到那时,你若偶然想起你我今日恩怨,也只会付之一笑,当作是过眼云烟。旭凤,一生很长,何必执着眼前。”
“所以我便是你的过眼云烟?”他竭力忍下眼中泪水,不想被他看低了去,却越是隐忍,越是汹涌,“你当真……决意与锦觅成婚?你忘了你立下的誓言吗?!”
润玉忽然一笑。
“枉费殿下阅人无数,床笫之间,如何当真?”
旭凤钳着他的双手,将人带至面前,咬牙切齿,目眦尽裂。
“我再问你一次——我,还是锦觅?”
他是如何回答旭凤的,他记不清了,旭凤是何时离去的,他也无知无觉。
一场大梦,醒来唯一能记得的,竟只有昨夜太尉与他那一番对话。
“我可以放他进来见你,但你要想清楚了,你是要抛家舍业与他双宿双飞,留下公主被世人耻笑一生,还是要断了你那痴念,全这太尉府上下这百余身家?你也要想清楚了,为父纵然亏待过你,你的嫡母却不曾亏待过你,为父纵然令你心灰意冷,你的祖母却不曾待薄你半分——事已至此,你不是能抛开这一切毫无负担离去的人。知子莫如父,润玉,你是该清醒了。”
而他回答:“多谢太尉大人提醒,我很清醒,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等至夜半,真的见到旭凤,也如愿激怒了他。从他答允迎娶公主开始,便注定要与旭凤背道相驰。他的牵绊太多,便不该也折了他的双翅。
此时那一双红烛高照,钟乐大作,宾客盈门。锦觅喜不自胜地频频望来,润玉敛回心神,在通赞的唱声下献香叩首。他知道旭凤就在这些礼宾中望着自己一拜天地,二拜高堂。他转过身去与锦觅交拜,正对上那人群中的一双眼,漆黑深邃惶惶无归。
旭凤就那么望着他盈盈拜倒,俯身叩首,切断与自己最后牵连的目光。礼成之声将一切终结,无论他如何不舍,如何愤怒,他终究还是失去了润玉。而现在的他竟也能够无动于衷地眼看这一切发生,却不做任何出格的举动,他真该为自己浮一大白。
眼望着那一对新人于宾客间迎来送往,旭凤忽然笑了一笑,斟满杯中酒,走到二人面前。
锦觅见到他有些慌张,她听闻这位兄长犯下大不赦的罪过,被父皇关了起来,为何会在席间出现?她求助地望向身边人,便见润玉沉静地见了礼,一如往日稳妥,这才放下心来。
“殿下能够赶来道贺,润玉不胜感激。”他谦和有礼,言辞切切,十分符合惯常的分寸。
旭凤一笑,借着酒意扯过润玉衣袖将他拽向自己。看到对方那波澜不惊的脸上终于变了颜色,他得逞地大笑起来。
“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公主常健,三愿新人如那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他一句一顿地说完,仰首一饮而尽,便将那杯盏抛掷在地,扬长而去。
锦觅紧张地拉住润玉。
“润玉哥哥,四哥是不是有些生气?”
润玉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无妨,他不会再来了。”他转过身,望向锦觅,好令自己不再去想其他,“公主该换个称谓了。”
锦觅羞涩地低下头,却忽又惊慌抬起。
“你流血了?!”
润玉滞涩地皱了皱眉,怔怔低头。衣摆上一道殷红的血迹已然淌至脚下,他却方才觉到腹中沉痛,原来所谓肝肠寸断便是如此。痛到极处,便也不觉疼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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