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以防万一,还是今天还是先别回旧城区。
他姐一般不回家,回家也是回旧城区,他们买了新房子,阮遥却仍陷在旧回忆里,她痛苦得无法自拔,因此见了别人的欢欣愉悦,更是嫉恨得难以复加。
尤其是阮镇,她认定的战友,她不能忍受阮镇“临阵脱逃”,两个人的痛苦并不能缓解她的痛苦,可一个人的痛苦会让她觉得孤独。
“师傅,改道去林苑大楼吧。”
戴墨镜的师傅现在很酷,只舍得吐两个字:“加钱。”
“行。”阮镇干脆地很,立马就同意了,继续给他姐发信息。
梁山伯:我今天可能不会回家。
遥遥是仙女:行吧,这还需要跟我讲,你几岁了,未成年吗?
梁山伯:????
梁山伯:是亲姐吗?我现在高二。
遥遥是仙女:哦。
阮镇觉得他姐绝对是心虚!
原来在姐姐心里他早就已经不是个宝宝了,阮镇捏了捏鼻根,看着窗外飞逝的景物,有那么点捉摸不住的失落。
祝英淮在车上足足睡满了一个小时,正巧在快到的时候睁眼,外面灯火阑珊,点缀着幽深的夜幕,一派的热闹繁华。
“到了吗?”
祝英淮动了动,就从阮镇肩上滚到阮镇怀里去了,他给自己找了个舒服的位置,安心地窝着。
“快了。”
阮镇说的快了就是快了,果然没过两分钟,司机就停车了。阮镇下车付钱,再弯腰把祝英淮抱出来,让他自己站着,转到车的后头去拿行李。
他的动作很快,大楼又有电梯,因此很轻松地就回家了。
祝英淮亦步亦趋地坠在他身后,打量着这个他在梦境里曾经来过的套间,也正是在这个套间里,梦境破了。
梦境为什么会破,祝英淮也摸不准缘由。
在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就有了造梦的能力。
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那样,在临死前,点燃一根火柴,就能窥见一个美梦的倩影,最开始造梦,是在姜妍车祸去世的那年。
姜妍是老赵的老婆,祝英淮小学的老师,正如同梦境里老赵所说的那样,姜妍很喜欢祝英淮。
后来她死了,那年的夏天异常粘稠,空气里的热浪闷得祝英淮喘不过气。
她从马路这头走到那头,为给她的小朋友祝英淮买冰棒,因她看见别的小孩有。
骤然降临的死神借由横冲直撞的大货车收割她的生命。
祝英淮尖利的惊叫划破了桐花路宁静的晴空。
在无数个想念她的日子里,祝英淮拥有了编织自己梦境的能力,深感遗憾的是——祝英淮的“造梦”,无法邀请死人出席。
祝英淮不得不认为,是他带来了噩运。
从此他和别人相处,总怕麻烦别人,总要委屈自己。因他总疑心现在和他要好的,将来都会得着惩罚。
林乐乐是如此,也许阮镇……也是如此。
大抵林乐乐的惩罚就是被其他人孤立、排挤、欺凌。她决心要离开自己,祝英淮从未怪过她。
只有一件事,祝英淮至今还在等着她的道歉,道歉却迟迟不肯到来。
林乐乐说出了祝英淮的秘密——她说祝英淮是个双性的怪物,还是个瘸子。
祝英淮不肯原谅她,所有人都能这样讲,她不能的。
“你先洗吗?”
阮镇打断了祝英淮的思绪,他已经把衣服都丢进洗衣机了,正在浴室里放热水,祝英淮身上带伤,阮镇想让祝英淮先洗。
“怎么了?呆呆的好蠢啊。”
阮镇捏着祝英淮脸上的软肉嘲笑他,“还不回神?”
祝英淮定定地看着他,眼里闪着细碎的光。
“快去洗澡!”
阮镇在祝英淮背后轻推了他一下,催促他进浴室。思及先前祝英淮在医院是怎么洗澡的,阮镇不太放心,伤口哪里能用力搓揉?
阮镇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些被热水泡得发白的伤口,他探了下水温,正正好。
“你自己能行吗,不然我在这看着你洗?”
他这话一出,祝英淮是必然会脸红的,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起来,总感觉哪里怪怪的。
咳,一起洗怎么了,大家都是男的,你有的我也有,你没有的我也没有呗。
好吧,阮镇不自觉地摸了摸鼻子,可能祝英淮有的他是没有的。
阮镇强迫自己的目光从祝英淮涨红的脸上收回,奇怪,他的眼睛最近是要瞎掉了吗?
他居然觉得祝英淮这瘦猴子还挺好看?
嗯……好像还真是挺好看。
阮镇又偷摸着瞥了眼。
“那我就在门口等你。”阮镇站起来,不自在地扫了眼祝英淮,擦着祝英淮的肩膀出去了。
祝英淮喘了口热气,也伸手摸了下浴缸,想到刚刚阮镇的半个手掌都浸在这水里,被烫伤了似地倏然收回手,热气顺着指尖攀上脸颊。
“有事叫我。”阮镇见里头半天没个动静,有些站不住,他敲了敲浴室门,“祝英淮?”
祝英淮此时一只脚已经跨入浴缸,冷不丁被他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到,差点滑倒。
“啊?”
他稳住自己的身体,让另一只脚也迈进去,水温温的,祝英淮的心也软软的。
“祝英淮?”
“好,我知道了!”
哭笑不得的祝英淮大声回应阮镇,慢慢坐进浴缸。
阮镇听见他的声音后便不再敲门,又开始玩手机,游戏正打到决定成败的关头,阮镇猛然抬头。
“祝英淮!我忘记了,你伤口不能碰水!”
趴在浴缸沿上给自己抹沐浴露的祝英淮满脸懵圈,不知道自己应该继续洗下去还是马上出来。
阮镇正着急着,就听门口传来开锁的声音,不一会儿高跟鞋的“哒哒”声就越来越近了。
阮遥回来了?
他姐不是一向呆在旧城区的吗?
阮镇加快脚步走出卧室,顺手带上卧室门。
她没有开灯,电视明明灭灭的灯光映在她冷艳的脸上,更显诡谲。
阮镇顺手把灯开了。
阮遥这几日又去了美甲店,暗红色的指甲油像鲜血凝固在她的指甲上,她看见阮镇突然从自己卧室里走出来,也不惊讶,捏起一片薯片搁嘴里,漫不经心地问:“你出来干什么,你那小朋友呢?”
她看见祝英淮在门口的鞋了。
阮遥的状态不太对,阮镇的直觉告诉他。
“不是说今天不回来吗?”
阮遥只哼笑了一声,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再精致的妆容都遮不住她的黑眼圈,熬夜的疲惫让她看上去很憔悴,面色几近惨白。
“你昨晚又没睡觉?”
“小孩子,管这么多做什么?”
阮遥不再搭理他,随手解开高跟鞋上的扣子,将高跟鞋丢在茶几旁,自顾自地看哈哈乐的综艺节目。
阮镇在门外枯站了会儿,阮遥好像真的没什么事情要跟他说,他低头拧开门把,打算回去。
他刚拧下门把,门就骤然自动开了。
“阿镇,我衣服……”
浑身泛着湿气的祝英淮站在门里,无辜地看着阮镇。祝英淮全身都白,关节处透着粉,只裹着浴巾,见他姐弟二人齐齐看来,口中的话戛然而止,光着的脚趾不安地蜷缩着。
不仅阮遥看见了他,他也看见了阮遥。
祝英淮的眼神迅速凝出戾气,眼中堆积着浓重的敌意,全是针对阮遥的。
祝英淮当然没忘记,是谁伤害阮镇。
他没想到,梦中的阮镇能破开梦境来到现实,阮遥居然也能。
面对祝英淮这样一本正经的敌意,阮遥轻笑出声,她举起双手做投降状,话里带着明显的揶揄和好笑,“我可跟你的阿镇没什么关系,嗯?我是他姐,不是你的情敌。”
阮遥的目光暧昧地流连在祝英淮和阮镇的脸上。
“行啊你小子,人都带家里来了。”
阮镇愣了一下,这事情有点出乎意料诶,不论如何,他们少见面是最好的。
“我们先进去了。”
阮镇冲阮遥打了声招呼,搭着祝英淮的肩打算将人带进去。
“怕什么,我能吃了他么?”
阮遥隐含怨怼的讽刺成功让阮镇停下了脚步,他推了祝英淮一把,把祝英淮关在了门里。
他用上真力气拉住门把,祝英淮在里面一时半会儿也出不来。
阮遥又捏了一片薯片塞嘴里,薯片的碎屑沾在她秀气的指尖上,她忽然蹙着眉,将其吮去。
一个普通的动作,由她做来色气十足。
“你以为,把他关在里面就安全了吗?”
阮遥穿着低胸红色雪纺长裙,摇晃着站起来,她走到阮镇面前,低笑:“你什么时候找的男朋友?”
“他知道你没爸没妈吗?”
“他知不知道你有个神经病姐姐呀?”
“他害怕吗,他会介意吗?”
阮遥每问一句都要更靠近阮镇一些,也就能把祝英淮的喊叫听得更清楚。
这让她愉悦,她面露笑容,几近享受着道:“弟弟,你听啊,他在害怕呢,他的声音多恐惧啊……”
“真好听。”
她微笑着如是道,“他怕你受伤吗?”
“那你有没有告诉过他——”阮遥猛地掐住阮镇的脖子,精心修剪的指甲陷入阮镇的肉里,渗出血珠。
“恐惧和眼泪,是最没用的东西了!”
阮镇在这时,才真正有些动怒,阮镇松开握着门把的手,利落地扣住了阮遥的手,轻而易举制住了她。
可他松开门把,祝英淮也就撞了出来。
祝英淮可能太过焦急顾不上自己,连浴袍掉了也不自知。他出来的动静那么大,一下就撞进了阮遥的眼里。
他的异样,再无可遮掩。
“阮镇,原来你,看上的是这样的怪物啊……”阮遥露出畅快的笑意,她笑得很放肆,笑着笑着,眼泪就掉出来了。
她的笑声刺中了祝英淮,刀锋般地尖利,划拉着他的血肉,让他痛不可遏。祝英淮急惶而无助地去寻自己的衣服,他动作又快又急又慌,一个不慎,脚下一滑,就跌在了地上。
阮镇喊他不能碰水的时候他正抹沐浴露呢,那么多泡泡。
他抹的时候,心中的甜蜜也像泡泡那般绵密,是阿镇给他放的水。
祝英淮这一下摔的很狠,一时之间动弹不得,他睁着惊惶的眼睛,豆大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掉,阮遥还在乱咬,阮镇怒火节节攀升,只想尽快制住她。
“祝英淮!”
阮镇想叫他别怕,可阮镇一出声,祝英淮就像被吓到了一样剧烈颤抖着,恨不得把自己缩成一团,立刻蒸发。
“别看……不要看我……”
祝英淮吃力地挪动着自己沉重的躯体,试图去够不远处的浴巾。
心疼与愤怒交织,汹涌的情绪冲撞着阮镇的心脏,他不自觉地捏紧阮遥柔软的后颈,直到阮遥痛呼出声。
她为什么这样?
她为什么总是这样!
惊雷般的质问,被用力掷在阮镇的脚边。
是他自己的声音……不对……还有一个人……
阮镇的脑海中记忆碎片忽地纷纷冒出头来,扎得他的脑袋止不住地疼。
他紧抿着唇,冷汗淋漓,剧痛过后,姗姗来迟的记忆回笼。
他想起来了,是祝英淮,问这话的人、比他更愤怒的人,是看见他受伤的祝英淮。
他的……怂怂。
阮遥这次太过,触到了他的底线,她不该以祝英淮的痛苦为乐的,祝英淮痛,阮镇也痛。
阮镇捏着她的后颈将她甩到沙发上,敛起了对她独有的纵容。
他的语气冰凉,神态冷淡,他说:“阮遥,别让我恨你。”
许是这句话让阮遥怔住了,她没再有任何动作,只是愣愣地盯着空气落泪。
阮镇弯腰一把捞起在地上徒劳扭动挣扎的祝英淮。
祝英淮挣扎剧烈,恐惧更甚,阮镇无奈,只能去房间里拿了床被子把祝英淮裹进去。
他把祝英淮抱在怀里,用要抓牢祝英淮的力道,阮镇用滚烫的唇吻去祝英淮不住落下的热泪。
他的吻里带着歉意,饱含怜爱。
“没事了怂怂,没事了……”
“都怪我不好,不怕,没事了……”
祝英淮什么也听不见,他仿佛回到了七岁那年,林乐乐突然扯下他的裤子,指着他不一样的地方大声对其他人说:“我没有骗人!祝英淮就是怪物!”
恐惧与愤怒,眼泪与反驳,祝英淮分不清哪一个来得更迅猛。
那时还是个小个头的他,不顾一切地冲上去,捏着拳头将所有嘲笑他的人都揍了一遍,当然这样惹众怒的后果就是,他被扔下了楼梯。
祝英淮茫然地想不起自己是谁,连说话的力气都被剥离了,他不确定,是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他这样,永远都痛苦。
也许只有他是不一样的吧。
“怂怂,你听我说,”阮镇一下一下温柔地抚着他直冒冷汗的额头:“你没有错,你不是怪物,是阮遥做错了,我让她给你道歉好不好,是她做错了。”
祝英淮像是魔怔了一样,毫无生气。
阮镇只能更用力的抱着他,不知疲惫地问他:“怂怂,我们很快就要住到你家去了,你想怎么打扮你家?”
“我现在有钱了,我们去买新的枕头好不好?要软的里面都是棉花的。”
“怂怂有没有想吃的?”
“我觉得鱼很好吃,怂怂会不会做?”
阮镇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祝英淮的眼睛依然黯淡,甚至连眼泪也没止住。
屋外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阮镇怕阮遥进来,再刺激到祝英淮,想起身去把门锁了。
他才刚松开手,撑着上半身要爬起来,就被祝英淮扯住了衣摆。
此时的祝英淮是狼狈的。
“……别走,”祝英淮强忍着泪水,哑着嗓子哀声祈求:“我听话,我不哭……我会原谅她,你别走……”
阮镇的动作顿了一下,忽然模糊了视线。
他的怂怂,怎么能这么……
可怜啊……
祝英淮以为阮镇不肯,大着胆子死命勒住阮镇的脖子,不让阮镇走。
祝英淮不敢松手,他怕这一次松手,要叫他悔上一辈子。
他抛开自尊、摁住心酸,他低至尘埃还要妄图追光。
阮镇听见他,抖着嗓子问:“你不要你的怂怂了吗?”
“我要的,我不舍得不要。”阮镇的喉结很缓慢地滚动了下,低头吻住了他毫无血色的唇。
在这一刻,阮镇忽然明白,长久以来,他对祝英淮的嫌弃和恨铁不成钢,是心疼,也是怜爱。
这些柔软而酸涩的情绪,无疑都源于一种叫人无措的陌生情感——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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