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蛇皇后

7.枯木回乡遭巨变

    
    枯木一早便来到了院子里打桩,一道白影从眼前闪过,两人很快交上了手。枯木功底扎实,虽然久病初愈,门户依然守得极紧。那白影见上下左右均无机可乘,决定声东击西,伸腿向枯木下盘扫去,枯木果然中计,双手护住下盘,上身立即出现了空隙,肩膀结结实实挨了一拳。
    “原来竟是‘鬼影神拳’的传人。枯木这番总算没有输得不明不白。”
    闲影清淡接了口:“你并没有输,你只是太老实,不会使诈、也不能识人诡计罢了。”
    “自古‘兵不厌诈’,枯木受教。”
    “那三兄弟已经被开除,你可以回铭安楼了。”闲影自找了个石凳坐下,缓缓道。
    “贫僧可否告个假?”
    闲影抬起头看他:“怎么?你不想早点回去查清楚究竟是谁下毒害你?”
    “贫僧是出家人,从不与人结怨,料想也无人故意来害我,多半是代人受过吧。”
    “那,你也不想知道自己究竟是替谁受了这一过?”
    “知道了又如何?难不成贫僧还替人去收拾了这下毒之人?冤冤相报何时了?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如此,倒也不必勉强。你告假多久?要去哪里?”
    “贫僧想回一趟庙里。”
    “哦,我听金宇他们提起过,你似乎已经被你师父赶出来了,还明令禁止你回去。”
    “家师确实把贫僧赶出来了,也确实吩咐了不准回去。只是,贫僧自认不曾违反寺规,更不曾做下欺师灭祖的事。这些天,躺在床上,不停回想庙里诸事,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家师的这番吩咐恐怕也另有内情。”
    “你想回去查个清楚?”
    “是。”
    “你这和尚好生奇怪。有人下毒害你,差点要了你的命,你毫不计较,倒是对你师傅一句没来由的吩咐十分上心,千里迢迢地跑回去查清楚。”
    “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贫僧虽是出家人,自小也是读了圣贤书的。”
    “那你还回来吗?”
    “回来。而且,贫僧还有一事拜托阁下。”
    “你说。”
    “我在铭安楼时,曾有一个,一个朋友……”枯木想了半晌,想不出一个合适的词。
    闲影适时接过话茬:“你是说那个小乞丐?”
    “是。能否拜托阁下妥为照顾?他没爹没娘,身世堪怜。虽然成天调皮胡闹,也还是个重义气的好孩子。”
    “放心吧,自有人会照顾好他。”
    “那贫僧就放心了。就此别过。”
    “你可能答应我一件事?”
    “公子但说无妨。贫僧无不尽力。”
    “没那么严重。只是想请你年底之前回来,帮我铭安楼押一趟镖而已。”
    “押镖?”枯木略微有些吃惊:“贫僧不是镖师,多少江湖规矩都不太懂得,不知公子为何托付此事?”
    “不瞒你说,铭安楼生意兴隆,颇有资产,自不能都放在这铭城当中等着人上门打劫,是以在北地另寻了一处地方。别人我都不太放心,就觉得你这大和尚为人侠义,可堪信任。”
    “原来如此。”枯木点点头:“公子放心,贫僧不过是去看看家师和寺中旧友,耽搁不了多久,尽快回来便是。”
    “好。那就祝师傅一路平安。你所需盘缠账房会给你备下,自去支取即可。”
    枯木一躬身:“多谢公子。”
    枯木自去库房支取了盘缠。铭安楼待下人十分宽厚,枯木这一行就是走个两三个月也不愁银钱。他拿着银两,心里想着自己很快就得回来押镖,心里倒也坦然。
    一路赶往灵安寺。枯木虽不缺银两,却也不是习惯舒适之人,走到哪里睡到哪里。有饭店打尖儿便吃口热的,山里行走一两天见不着人影,便随意吃点干粮野果。他本不惧蛇虫猛兽,被小黑这毒蛇之王咬过一口之后,更是百毒不侵。这一路虽也有些土匪流氓,一来看他是个出家人,没什么油水,二来他体型高大,又甚为健壮,一般人在他跟前也讨不了好,是以一路平安,不曾有什么意外。
    这日进到了灵安县,离灵安寺不过大半日的脚程,日近正午,肚子有些饿了,便找了家路边饭馆歇歇。店家见他是个出家人,便给他来了些素面素菜,又给倒了一大碗热茶水。枯木吃饱喝足,坐下歇脚,却见店家一直拿眼瞧他,见他也瞧过来,便背过脸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枯木宽厚一笑:“我说店家,我一出家人,又不是大姑娘,您总瞧着我做什么?”
    店家尴尬一笑:“没什么。师傅,您歇着。”抬脚便欲走。
    枯木上前一步,“店家,我看您这欲言又止,金口难开的样子,怕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这和尚说说。”
    店家回头,见左右四下无人,方小心说了一句:“这可是你自己要拖着我说的,回头可别怨我。”
    “不怨你,什么话,直说吧。”
    “看师傅这个样子,怕是要上灵安寺吧?”
    “嗯,所言不错。这附近除了灵安寺,估计也没个收容和尚的地儿了吧。”
    店家似乎被骇了一跳,惊恐地瞪着他:“你真的要上灵安寺?”
    “嗯。如何?这灵安寺是龙潭虎穴,上不得?”
    “以前不是,现在可比龙潭虎穴还恐怖。我劝你,大和尚,趁着天色还早,早早离开,去往别处,不要去什么灵安寺了。”
    “这可就奇了,和尚跟这灵安寺少说也有二十年的缘分了,倒是第一次听说他是个龙潭虎穴,轻易上不得。”
    店家一听他本就是灵安寺的和尚,霎时如鬼魂附体,脸色煞白,连声音都变了:“大和尚,咱这饭钱也不要了,你要走趁早走,可别怪我没提醒你。”说完,店家一掀帘子,再不肯出来了。
    枯木一听这话,面上虽还笑着,心下却起了疑,回身放下一串铜钱,便加紧往灵安寺赶去。
    还在远处,便觉着四下莫名地安静。灵安寺虽然只有百多个出家人,不算大庙,但平常人来人往,寺里又有早晚功课,所以并不是个死寂之地。今日却不见人来往,也没有钟响。初冬的寒风吹过荒野,更衬得这灵安寺又如无人野庙一般荒凉戚静。枯木不由地加紧了脚步。
    待走到寺门前,却见大门倒了一边,似是被人强行破开,门上红联也是斑驳破败,不像日常有人打理。枯木心一紧,嘴里呼喊着“师傅、师伯、师叔、师兄、师弟”,几步跨入内院,沿途不见半个人影,院中到处是袈裟碎片,地上依稀可见暗红血迹。枯木更加心下存疑,飞快几步上了正厅,却见菩萨的头被砍去一半,身上也有刀剑痕迹,似是有人在菩萨像前猛烈打斗。
    枯木的心此刻终于揪紧,他放慢脚步,走入内堂,嘴里不再呼喊,心里更加惶然。内厅的文殊菩萨像也已被推到,殿内血迹斑斑,门槛、窗户、佛像上到处都是刀斧利剑留下的痕迹。枯木颤抖着手,推开了东边偏殿的门,却见几排无头尸排列于地,身上皆是黄色袈裟,还有灰色僧服。枯木一下肝胆俱裂,欲哭无声,他不知眼睛该看往何处,只得闭上眼睛,眼角却扫到了脚下,却是一排头颅。
    枯木一下瘫坐在地,这一排头颅皆是师傅的同辈,无头尸身背后另有几排头颅,却是与自己同一辈的弟子。枯木眼泪涌了出来:“师傅!”他猛地起身,撞开了西边偏殿的大门,果然,里面也是几排人头,中间几排无头尸身。枯木又冲入了后殿,打开东西偏殿大门,颤抖着声音,不住口地哭喊着:“师傅师傅!”
    “枯木师兄,师傅在这里。”后殿门后,一声微弱的回应。枯木心里再次一紧,拉开门,瘫坐着师弟安木。他满身血渍,双腿显然已经齐膝断了,手臂也只剩下一只。安木用仅剩下的一只手,勉强拖着一个物件,示意枯木。枯木低下身子,双手接过那东西,却是师傅——灵安寺主持灵智和尚,的头颅!
    枯木一下放声大哭!
    安木却没有眼泪,用仅剩下的那只手从怀里艰难掏出一封信,递给了枯木。
    “师兄,这是师傅在事发前一日给我的。他托我去找你,嘱咐我务必把此信交托给你。只可惜,我走迟了一步,没能出了这寺门。”他停了一下,看着枯木,像是微笑了一下:“不过,也好,这样就可以跟师傅师叔们,还有师兄弟们,死在一起了。”安木说完,闭上了眼睛。
    “师弟!”枯木的哭嚎如同孤狼,如同伤虎,响彻在这冬日的郊野,回音经久不息。
    “枯木,枯木,枯……”一声焦急的女声在这山野中响起,像是一只疲倦的鸟在呼喊另一只回家,听得人心里一阵阵颤抖。
    突然,这声音停止了呼喊。她看到了枯木,在冬日里赤着上身,在寺里菜地中独自挥铲的枯木。那一下下铲土的动作,节奏是固定的,到后来似乎成了机械反应,让人怀疑挥铲的人是否还真有呼吸。
    “枯木,你果真在这里。”
    枯木不做声。巧云便不再多话,拿起了另一把铲子,也开始铲土。两个人从正午忙到日落,才终于挖出了一个大坑,勉强可以放下枯木的师伯师叔了。枯木搬运来无头尸,放入大坑之中,再把头颅搬来,一个个安好,再把他们的衣服小心地弄平整,填上了一层土,再放第二层,第三层……
    巧云在看到第一具无头尸时,便晕了过去。
    醒来时,巧云发现自己在菜地的小棚中,稻草床边,有小小的一堆火,用瓦片隔开。火上架着一个铁水壶,正冒着热气。巧云起床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水刚沾到嘴唇,满腹秽物倾泻而出。她略略清理了一番,掀开帘子寻找枯木,却见一个高大的人影躺在了新坟的黄土上。冬日的月光照在了那人的身影上,惨白惨白的,似乎是某个人的眼泪被雾化了,把那人全身都裹在了其中。
    巧云回转身,在稻草铺上躺下,任眼泪无声流下。
    第二日一大早,巧云便去山下买了足够两人三天的干粮,放在了菜地边。她跟着枯木一起挖坑。枯木不说话,巧云也说不出来。从昨晚见到第一具无头尸开始,她便知道,一切的言语都是多余的。枯木现在谁也不需要,谁也帮不上他。
    到了傍晚,坑挖好了,枯木去搬运尸体和头颅的时候,她便远远地躲开。那些干粮,她知道枯木一口也没吃,她自己也只是每天勉强咽下几口,维持着基本的体力。
    到了第三天傍晚,所有的尸体都已经被埋葬。枯木独独又挖了两个小小的新坑,略大一些的,他把师傅的尸体和头颅放了进去;略小一些的,则留给了安木。做完了这一切,枯木便对着所有的新坟,缓缓跪下来,磕头,一个,两个,三个。磕完第三个头时,枯木身子往边上一歪,整个人便倒了下去。
    巧云似是早已料到了这一情景。她端来了一碗米粥,撬开枯木的嘴唇,小心地灌粥汤进去。枯木皱着眉头,喝了两三口米汤,便不肯再喝了。巧云找来一床棉絮,勉强盖住枯木的身子,便由着他在这新坟堆里睡了过去。
    枯木连睡了三天。巧云每日都会来灌他几口米汤,其他时候,她便在坟堆里吹着一个小小的陨。声音沉闷,听得人心里一直往下跌下去,跌下去,直到永不醒来。
    记得小时候,自己跟师兄弟总有诸多不同。看似温和的师傅其实待他十分严厉,似乎总有做不完的功课给他,而其他师兄弟却没有。
    “师傅,今日的功课做完了,宝木师兄正准备带着大家出去玩,我可以去吗?”
    “不可以。”
    “为什么呢?”
    “因为你还有别的功课。”
    “为什么别的师兄弟没有这些功课呢?”
    “你与他们不同。”
    “师傅,你不是说过众生平等吗?我为什么不能和其他师兄弟一样呢?”
    “莫要多问了,反正今天你若不完成这两个小时的练功,就不用跟着大家出去玩了。”
    “哦。”
    ……
    “师傅,别的师兄弟都不用入藏经阁,为什么我要入?”
    “因为你得读书习字。”
    “那为什么别的师兄弟都不用读书习字呢?”
    “那你今早还可以单独享用一个白馍馍呢。别的师兄弟也没有。”
    “哦。”
    ……
    可是,这样严厉、又这样疼他的师傅却把他赶出了寺庙,也没有给出任何理由。也许师傅那时候就已经知道寺里即将大祸临头了吧。
    “枯木,为师限你今天日落之前离开灵安寺,不得返回。你若有违师命,为师,为师死不瞑目!”
    “师傅,徒儿究竟做错了什么?你竟要赶徒儿出寺?”
    “不许多问!照为师的话去做就是了。”
    “师傅!”
    “来人,给我把枯木给我轰出去!他的一应物件也都给我扔出去!”
    “师傅!”
    ……
    “师兄,别再回头张望了,师傅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晓得,他是不可能收回成命的。”安木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垂头丧气地送着枯木。
    “师弟,这没来由地赶我出去,究竟算怎么回事?师傅今日不会是魔障了吧?”
    “师兄,切莫胡说,我看师傅清醒得很,不然也不会吩咐我给你送盘缠来了。”
    “师弟,你说我要是偷偷折回去,要不要紧?”
    “师兄,莫要胡来,师傅说了,派我来的第二重目的就是确保你一定走出了寺门一百里地。你若是中途回去,师傅说,那我也别想回去了。”
    枯木吃了一惊,“师傅真这么说?”
    “真的真的。安木不敢撒谎骗师兄。”安木猛点头。枯木心里又何尝不知道,这个安木师弟最是老实,绝不敢撒谎。师傅派安木来“押送”他出寺,最是稳妥不过。枯木无奈,只得一程接着一程地赶路,不敢再有中途回寺的打算。
    ……
    往事一幕幕在梦里交替出现,枯木陷在回忆的沼泽地,越是挣扎越是痛苦。似乎记忆里的每一秒都在提醒他,师傅对于这场祸事早有预感,是以才安排自己提前离开,而自己竟然迟钝至此!可是,不迟钝又能如何?多一个屈死鬼罢了。不过,那至少可以如安木一般,与师傅、诸位师伯师叔、师兄弟们安眠于此,胜过于此刻孤苦伶仃地活在这世上。
    枯木醒来时,已是三日后的傍晚,夕阳薄淡,米粥、干粮都在身边,那只小小的陶陨也还在,只是不见了巧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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