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蛇皇后

10.向金庸先生致敬

    
    一  荒原
    天空阴暗,衰草连天。荒原与天空接连之处黑云翻滚,一场暴雨很快就要来临。
    “还不快点给我滚!你们这群猪!”看守队伍的是个三十开外的北方男人,长得甚是高大精壮,一双横目即使不说话也有些吓人,一开口更是将这几百人的队伍骇得无人敢接话。
    苏子明蹒跚走在队伍之中。几日不曾吃过一粒干米,已经是脚步虚浮,勉强行走,再加上一只手还得扶住一个随时要倒的人,速度就实在快不起来。
    “子明哥,你别扶着我了,就把我扔在路边吧。这样活着,拖累别人,自己也受罪。”
    苏子明不语,扶住林冠英的左手又加了一把力,右手伸过来,随手挡住了空中不时闪落的马鞭。
    又走了一程,暴雨如期而至。可队伍却不能停。这是一条大河,河面宽十余米,水流又大又急,趁得这木板连成的窄桥更加颤颤巍巍。几匹马受不得这拥挤和水流的惊吓,一上桥便自动翻了下去。连带着牵马人和身边的倒霉蛋也一块儿做了水中冤鬼。离马很远的人听着同伴和马匹落水的声音,本已气力奄奄,更加人心惶惶,一不小心人就被暴雨打下桥去,一声不吭便被河水卷得无影无踪。
    “老伯,小心!”
    林冠英一声低唤,半条腿已经到了河水中的老汉瞬间被拉了回来。
    林冠英感激地看了义兄一眼,却知道什么话也不用多说了。
    举着马鞭的人此时不是被暴雨浇掉了脾气,而是不敢在这危险的木桥上把自己带入险境。
    好容易过了河,一群花子似的人瘫坐在烂泥水坑中,就着雨水、互相依靠着沉默睡去。
    到了半夜,雨停了,林冠英在一声声的数数声中惊醒。
    “三十三、三十四、三十五……”
    “子明哥!”
    林冠英又惊又怒,不由自主喊出了声,可很快嘴巴就被身边的老汉一把捂住。
    “你也想挨打吗?已经打残了一个,保住一个是一个!”
    林冠英听着老汉的话,心中极不舒服。可是,老汉的话虽无情,道理却是对的:这时候站出来,苏子明挨的鞭子不会减少,自己和老汉两条命倒是更有可能被送掉。
    好容易挨完了鞭子,苏子明被抬了回来。林冠英选了一块草皮尚在的地方,让他脸趴在上面,其他部分就只能趴在了软泥里,背上的伤口究竟流了多少血,没有人看得清楚。那老汉摸索着摸到了苏子明额头,低声说了句:不好,发烧了。
    雨停了,林冠英和老汉被拉去给几个马鞭汉子搭帐篷。整个荒原已经没有一块完整的草皮,暴雨和连日的行人把一切土地的覆盖物都破坏了。□□的土地吃足了雨水,十分滑人,得插到膝盖深才能勉强站住。在烂泥地里打桩尤其不容易,半夜里又不知道上哪去找好一点的地方。几个马鞭汉子也不得不暂时丢了马鞭,看准了一块扎得还算稳固的石头,便也跟着一群花子似的泥人一起下力气。那老汉趁着大家集中力气打桩子,偷偷溜回了苏子明身边,往他嘴里塞了一团不知道是什么的物件。苏子明意识模糊,不带反抗地一口咽了。
    好不容易搭起了一个帐篷,马鞭汉子也没法多讲究,纷纷挤进去睡了。剩下那个横目汉子和另外两个人级别低些,被分作队头、队伍中间、队尾三个岗位,便算是执勤了。
    林冠英挨着苏子明,把他的衣服勉强摸平整。这大半夜,身为囚犯,无法可想,只得自己坐在风口,勉强给义兄一点温暖。
    正打瞌睡,那老汉凑近了林冠英耳朵:“别睡,得赶紧逃,不然你义兄活不了了。”
    林冠英一个激灵,瞌睡醒了,马上问:“怎么逃?这大半夜,没有粮食,没有地图,连个火都没有。”
    “那也得逃,跟我走。”
    “我义兄怎么办?”
    老汉不做声,凑到苏子明耳边,“老兄,你是条汉子,能跟老汉走么?”苏子明从已经是泥浆的地里抬起脸来,两手支撑着地,低低应了一声“能。”
    “好样的。”老汉低声夸了一句,便带头而去。林冠英扶上义兄,紧跟着老汉,穿过死寂的人群,避开帐篷的方向,从河边上了一个坡,身后的帐篷和人群似乎都不存在了。
    林冠英走了几步,才察觉老汉为什么敢逃走:他选的这条路,只是绕了一个弯,竟出现了一条悬崖绝壁。逃走的人固然惊险万分,但是想追他们,在这半夜的荒原里,恐怕也不容易。
    林冠英放了心,身上立刻有了力气。扶着义兄,摸着峭壁,一步步挪向前方。只见这悬崖一步步攀援而上,却不知出路在哪里?这老汉,真要带他们上天不成?
    苏子明意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显然已经是发烧了。老汉不时伸手过来触碰他的额头,无意间碰到林冠英的手。后者只觉得这只手似乎凉得很,像是老汉瘦弱,在这暴雨之后的荒原里冻得够呛。
    好不容易攀到了崖顶,林冠英找了块平整地方,放下了义兄。他回转身,正准备问老汉接下来怎么办时,不料脚下突然一空,两个人来不及呼喊一声,一下便陷了进去。
    二崖底
    等到林冠英醒来,已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似有千军万马,又好像滚滚雷鸣。林冠英睁开眼睛,第一步先找义兄,发现他正睡在身边的草堆里,呼吸均匀,看来已无大碍。
    林冠英放了心,借着地上的月光,看到了地上的一碗清水、两个囊。慢慢往上,看到了一个小小的窗户。窗户下面似乎就是昨夜那条大河,只是不知道是谁在这大河边、悬崖底建造了这样一间小小的囚室。
    林冠英抓起了囊,正要吃,突然想起了老汉瘦弱的身子。他恐怕更需要吃的。可是,老汉人呢?
    “老伯,老伯,你在哪里?”
    他的声音被大河波涛汹涌所淹没,囚室里连个回音都没有。
    林冠英正要继续喊,地上的苏子明低低一声止住了他:“别喊了。他不在这里。”
    林冠英赶紧蹲下来扶起义兄,“这老汉颇为蹊跷。他把我们带到了这里,自己却不知去了哪里。”
    苏子明似在沉思,没有答话。林冠英知道自己的义兄一向观察入微,见解独到,便又问:“大哥,你可能猜出来老汉的意图?”
    苏子明摇摇头,只短短说了句:“他没有恶意。”
    林冠英知道,义兄如此说,是因为老汉救他们脱离了险境,又拿药给义兄治病,还给他们留了食物。可是,他为何要囚禁他们?
    “不想这么多,先吃饱再说。”
    义兄的提醒瞬间激起了林冠英的饥饿意识。他把清水喂了半碗给义兄,又掰了一块囊,略略沾了点水,递给了义兄,自己也吃了几口,留下另外一只囊和半碗水。两个人边吃边想,始终不得要领,加上连日劳累,苏子明身上又有伤,吃了便都倒头睡去。
    “醒了?”
    林冠英再次醒来时,发现老汉站在囚室窗外,笑眯眯地冲着他们说话。苏子明伤未全好,支撑着坐在囚室一角,面对着老汉,抱起双拳:“我们兄弟不知何事得罪了老伯,竟要受这囚困之辱。”
    老汉哈哈一笑:“得罪说不上。囚困之辱就更说不上了。没有老汉我,你们兄弟还有命在吗?”
    林冠英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倒是苏子明又拱了拱手:“老伯活命之恩自当铭感五内,可若救人者的目的是为了剥夺他人自由,那跟那些驱人为奴的官府盗贼有何区别?这救命之恩不提也罢。”
    老汉又是哈哈一笑。并不生气。林冠英行了一礼,说道:“老伯,不管怎么说,我们也算患难之交。我义兄因你受辱在前,你救我们于水火之境在后,恩怨两轻。可你这样囚禁我们,不知所为何事?”
    “所为何事?大大的好事!先不跟你们说了,两个小子养好身体再说。”话音未落,老汉身形已不在窗外。
    林冠英无法,只得每日尽心伺候义兄,不作他想。
    这一日,苏子明鞭伤渐渐痊愈,正和林冠英对坐闲聊,突然一支利箭从囚室上方射来。两人赶忙往角落一躲。惊魂未定之时,第二支箭、第三支箭……接连而来,似乎不把他们一箭穿透不罢休。
    苏子明铁匠出身,家传有些拳脚,虽全无套路,却也勉强能够应对。只是苦了林冠英这文弱书生,在地上爬来爬去躲着箭头,身上的衣衫已经被划得成了一条条的碎布条。
    “老伯老伯,林某跟你无冤无仇,不要再开玩笑了!”
    林冠英还在狼狈大喊,苏子明一把抓过他,时而把他拖到身后,时而推至身前,时而裹在腰间,幸而他力大无穷,又眼明手快,不然不知这林冠英已经被穿透几百个骷髅。
    箭雨持续了约有一盏茶的功夫,突然便停了。林冠英惊魂未定,苏子明也是气喘吁吁。过了半晌,林冠英把心放回嗓子眼,问道:“大哥,你说老伯究竟想干什么?看他放的这些箭,箭头都未安好,似乎不像是要我们的命。那他把我们困在此地,难道是想消遣我们?”
    苏子明摇摇头,表示想不明白。
    此后,每天三顿饭之后,必有箭雨伺候。初时箭头都已折损或者尚未安好,慢慢地便多了些箭头完整的箭雨。苏子明固然被训练得身手敏捷,林冠英也发挥了目力良好的优势,看箭躲箭,勉强能自保了。
    这一日,两人正在箭雨中迅速躲避,头上传来一声大笑:“哈哈,不错,两个小子进步很快,果然孺子可教也。”苏子明和林冠英正要答话,突然又传来一声大喝:“加快速度,务必让他们想办法回击。”
    老汉话音刚落,箭头更加密集地射入囚室。林冠英小心一看大吃一惊:那箭头竟然绑着小小的火把!这囚室铺的都是干稻草,若是被点燃,两人哪有命在!林冠英无法,只得伸手去接那些箭。苏子明见状,赶紧一个横扫腿,把所有稻草聚在囚室下方不易落箭的角落,又一把拉开林冠英:“林弟,稻草烧了就烧了,不可抢救。”林冠英会意,躲开了稻草堆,跟在苏子明身边,试着接住箭头,不曾想这箭头好躲不好接。才两个回合,林冠英的手上已经被烧伤、划伤了好几处。
    苏子明再不敢远离义弟,把他护在身后。可箭雨速度并未减慢,苏子明也有些支撑不住。林冠英躲在苏子明身后,几次想出来替义兄拦下箭雨,都被苏子明一把拖回。狼狈之下,他不由大喊:“老伯,老伯,够了,够了,不要再射了!不要再射了!”
    这句话提醒了苏子明。他接住一支箭,反手射出了窗外,只听窗外一声惨叫,箭雨竟渐渐停了。
    此后几天 ,绑着火把的箭头按时来报到。苏子明和林冠英已有默契,苏子明专门接住空中飞箭,再反手扔出窗外;林冠英站在他身后,瞅准机会便把地上掉落的火把箭扔出去。两人初时还很狼狈,但时日久了,竟生出了无限默契。后来玩得兴起,林冠英会攀上苏子明箭头,两人合力把火把箭射出老远。听到窗外一声声惨呼,两人不由大笑。
    像是奖励他们越战越勇,现在,每应付完一场火把箭,窗口都会吊下一只烧鸡,几把青菜,一瓶烧酒。两人战得筋疲力尽,二话不说,大口吃肉,大碗喝酒,在这囚室之中过得倒也愉快。
    这一日,照例一场大战之后,林冠英捧着碗,一口酒却迟迟喝不下去。苏子明问:“可是挂念家中老小?”被义兄一句话戳破了心事,林冠英倒也不隐瞒:“从被抓来这荒原,风里雨里走了怕有一个月,如今被困在这里,怕也有三月有余。虽说你我兄弟日夜陪伴,也是难得美事,可家里尚有老母,下有幼女,内子身子又弱,赶上这兵慌忙乱的念头,不知道家中如今情形如何了。”林冠英一声长叹,苏子明也半晌无话。
    良久,林冠英又说了句:“无论如何,咱们得想法子逃出去。”
    “谈何容易?这囚室你道是何物铸成?”
    “大哥筑器经年,比我识得。我看这墙壁固若金汤,且凉彻脊骨,不像是石头一类的物件。”
    “是精铁,而且是罕见的积年精铁,怕有至少百年的历史。你看着墙面光滑宛若生苔,却无一丝锈意,哪里是普通的铁石?”
    “那这可怎么办?难道,难道我们竟要一辈子被困在这不成?”林冠英有些急躁。想到病妻和幼女,他恨不能生出翅膀来,飞出这牢笼。
    “稍安勿躁。”苏子明说完这一句,一时也想不出来下句,只得陪着义弟一杯接一杯,两个人很快就把一瓶酒喝了个底朝天。
    第二日,林冠英刚醒来,便觉得四肢沉重,以为是酒劲未去。睁眼一看,却见义兄四肢均上了手铐脚镣。他一声惊呼:“大哥!”呼喊之下,奔将出去,却不料被绊了个结实,一下摔倒在地。低头一看:自己的手和脚不也被锁得紧紧的么?
    林冠英大骇。他是个文弱书生,生平从不与人开口动粗,此时却失去了理智,不禁破口大骂:“臭老汉,死老汉,你给我出来!你究竟意欲何为?要杀就杀,给个痛快,这样关着我和义兄,究竟是为了什么?我们好歹也救过你的命!”他越骂越激动,冷不丁一盆冷水从窗口泼下,淋了他一头一身,他立时呆住了。
    “哪有这么不知好歹的人!我爷爷好意救你们,好吃好喝养着你们,还费尽心思磨炼你们的本事,你居然敢骂他!”一声声娇俏的女儿腔调从窗口传进来,每一句都带着极大的怒气,反复被关、被上手铐脚镣的人是她 ,而不是这兄弟两。
    林冠英半晌不知道如何作答,连苏子明都呆住了。自从被抓到这荒原,两人怕有近半年不曾听到女子的声音了,都惊异于突然听到这娇媚女儿声,一时没顾上反驳她。
    林冠英呆了一呆,正想勉强施礼,却听老汉的声音传来:“胡闹!谁叫你来的?没规矩,快回去!”少女“哼”一声,不甘心地叫了声“爷爷”,语调中半是撒娇,半是反抗,但也不再出声。老汉似乎也满意于孙女的不吱声,不再开口。过了一会儿,两人似乎都离开了,窗外再没有人语传来。
    这一日,带着火把的箭雨如约而来。两人上了手铐脚镣,行动多有不便,头发、衣衫都中了箭,林冠英的眉毛都烧焦了,苏子明胳膊擦伤了。两人知道这老汉虽然无意于谋害二人性命,但要求二人练会躲避这火把箭雨的本事的决心之坚定,不可违抗。恐怕只有本事练得令老汉满意了,才有可能离开。于是,二人都沉默迎战,受伤了也一声不吭,只是尽量用胳膊、小腿甚至头顶去把箭拦住,甚至踢回窗外。
    如此又过了月余。
    三闯阵
    这一日半夜,林冠英正睡得沉,忽然听见一声闷响,地板突然裂开一条长缝。他来不及反应,身子便随着稻草快速下坠。林冠英大惊之余,喊了一声:“大哥何在?”
    “我也在下坠。”苏子明的声音就在他头顶,看来二人先后落下,又是老汉做的机关。
    半空中除了稻草什么也抓不住。林冠英一颗心到了嗓子眼就再也落不下去,只能喊着“大哥!大哥!”再不知该喊些什么。
    这囚室之下怕有几百丈深,两人倒是费了些时间才落下,身子底下像是预先被人铺了极厚的稻草棉絮之类,两人受了惊吓,所幸并未真正受伤。两人惊魂未定,在稻草棉絮堆上勉强坐起,头顶上传来了微弱的声响,再仔细一听,竟是熟悉的火把箭雨。两人身子地下全是干枯易燃之物,这地牢又极小,毫无躲避之处,二人哪里还敢停留?苏子明抓上林冠英,二人慌不择路,只瞅准有一个出口,奔逃而去。
    出得地牢,竟还在悬崖中间。上不着天,下不着地,不知道这悬崖究竟有几千丈深。再看他们脚下的这块地,原来不过是悬崖中间突出的一块石头,仅可容三五人勉强站住。石头之下,倒是有一座铁索桥,中间散乱铺着几块木板。对面仍是一块峭壁,看来也不比他们站着的石头安全。风从不知道什么方向吹来,衣衫单薄的二人均感到一阵阵寒意。
    正在犹豫要不要踩上那铁索桥,后面的箭雨竟像是生了眼睛,尾随他们而来。二人无法,只得跳下石头,往桥上奔去。
    苏子明脚刚踏上桥上木板,那些火把箭雨竟从四面八方破空而来。仿佛这悬崖峭壁之中,四处都埋伏着敌人,专等他们一上桥便展开攻势。
    林冠英本来看着身下万丈深渊,心底颇有怯意。火把箭雨一来,分散了注意力,反倒顾不上胆颤。使出与义兄这些日子以来练出来的默契,能躲则躲,躲不过则顺手接住,扔回去。虽然扔回去的箭再不像从前能制造出惨叫,但二人在这铁索桥上连蹦带跳、回旋转身、你来我往,配合默契,也能勉强自保了。
    走到桥中间,林冠英终究有些害怕,接箭的速度慢下来。苏子明不时回身护住义弟,却不料自己被一支半空射来的火把箭正中大腿。苏子明闷哼了一声,拔腿继续前行。林冠英见义兄受伤,心里着急,顾不上躲避,跳到义兄身前要替兄长挡箭。一不留神,一支箭从背后射来,苏子明随手一挥,终究力道受损,只是挥开了第一支箭,没设防后来紧跟着一支箭,射中了面前林冠英的后箭。两人均知,这桥半道便是真正的鬼门关,一停下来,必然坠下悬崖,万劫不复,是以二人均不敢停步,跌跌撞撞往另一端的悬崖奔去。
    到达桥末,二人均已精疲力竭,林冠英后肩鲜血直流,终是支撑不住,一头倒下,便不再醒来。此时箭雨稍缓,苏子明若未受伤,也还勉强可以应付,只是此时却是大腿阵阵巨疼传来。苏子明咬着牙,背上义弟,沿着悬崖上窄窄的栈道一步步向下走去。他顾着义弟的伤势,心思不在悬崖上,是以虽然脚底下似乎就是万丈深渊,但他步步慢走,倒也稳妥。
    好不容易转过一道弯,铁桥消失了,箭雨也没了。苏子明松了口气。肩上的林冠英身子愈发沉重,苏子明担心义弟受不住,只得加快下行步伐 ,盼着栈道尽头能有干净的水源,替义弟清洗伤口。他这样想着,不由松了口气,不成想脚底一滑,自己和肩上的义弟便都顺着峭壁边缘一齐坠了下去。
    四蛇窟
    苏子明是被一股浓重的腥臭味激醒的。他睁眼一看,眼前模模糊糊,只有两个绿色的圆球在闪耀。身子底下该是泥土,只是不知为什么这泥土连同空气都是一股浓厚的腥臭味,像是堆着几万条死鱼。不,比死鱼还要臭。铁匠出身的苏子明找不到臭味来形容了,只觉得胸中一阵恶心,哇地一声,全吐了出来。
    缓了口气,舒服些了,摸索着去找林冠英。突然,不远处又出现了一对绿色的圆球。苏子明有些困惑,这四只绿球究竟是什么?顾不上想那么多,他勉强拖着一条伤腿,在黑暗中慢慢爬着,一边大喊:“林弟!林弟!”
    那四只绿球听到了苏子明的大喊声,像是受了惊讶,竟都挤到了他眼前。苏子明想要拨开他们,发现他们竟然异常地沉重,手打过去像是碰到了坚硬的石头,自己被反弹力打得生疼,四只绿球却浑然不动。
    “大哥,我在这。”林冠英微弱的声音传来,苏子明顿时舒了一口气:“你还活着!”
    后两只绿球像是被林冠英的声音提醒,又退到了先前的位置。苏子明猜测,那大概就是林冠英的所在地。苏子明正要爬过去,中箭的大腿突然感到一阵温热又沉重的压迫,像是大块的鲜肉直接压在了伤口。一阵钻心的疼痛袭来,苏子明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再次醒来的苏子明最先感受到的是光线,温暖熟悉的光线,接着便是林冠英熟悉的声音:“大哥!大哥!”苏子明睁开眼睛,看见林冠英背靠着土墙,把自己搂在了怀里。
    看见苏子明醒来,林冠英高兴万分,他拿来一个破罐子,对着苏子明的口中倒水。苏子明张开嘴,大口大口地咽下,实在是太渴了。林冠英又捡起一个果子,苏子明接住大吃了起来。一边吃,一边勉强坐起来,跟林冠英并排靠着土墙,光线从他们头顶透进来。
    “看来咱们又掉进了一个洞里。最近怎么跟山洞这么有缘。”林冠英虚弱地笑着。
    苏子明笑不出来,胸前的那股恶心的感觉还在,提醒他,那四只绿球不是幻觉。
    “林弟,你可能猜出这是什么地方?”
    “不知道,悬崖底下居然还有这么深的洞穴,真是匪夷所思,让人无法料想。”
    “你可曾看到四只绿球?这么大!”苏子明四只手指比划着,林冠英摇摇头:“我一醒来,就发现咱们被扔在了这里。地上摆了些果子,还有一点水,没看到什么绿球。”
    苏子明不说话了:自己难道真是出现了幻觉?
    “大哥,别想什么绿球了,你看这里!”
    苏子明顺着林冠英的声音看去,目光所及之处,汗毛倒竖:竟是一堆堆的白骨!有的是头颅,有的是身子,有的是四肢残骸,都半埋在土中!那些人骨似乎都是近年来新有的,并无灰化的痕迹。饶是苏子明向来大胆,也不免心怀戚戚:这深穴之中,求生无望,焉知自己和义弟不会也成为这白骨冢的一部分?
    正想着,突然,一阵????的声音传来,声音初时很小,像是一条小蛇在爬行。慢慢地声音越来越大,像是排山倒海一般。苏子明和林冠英还未从白骨冢的震惊中恢复,便均感毛骨悚然!如果真是蛇群,他们还有命可活吗?
    林冠英又紧张又仔细地听着:“声音似乎小了。”
    苏子明突然往前方一指:“林弟,看!”
    林冠英顺着苏子明的手的方向看去,果然,远处半空中出现了四只绿球,左边两只高,右边两只略低。那股????的声音就跟在这四只绿球后面。
    林冠英赶到了一阵阵心悸。这个文弱书生,看到火把箭雨不怕,铁桥上也还应对从容,此时一想到可能出现的蛇群和那四只不知道是什么物件的绿球,实在从容不起来了。
    苏子明也心惊胆战。他扶住林冠英,想要坐起来,却发现自己的伤腿固然无法动弹,另外一条腿竟也不听使唤。
    两个人就这么并排坐着,怀着极大的恐惧,面对着越来越近的四只绿球和绿球身后可能出现的巨量蛇群。
    近了,近了。林冠英闭上眼睛不敢看。苏子明勉强睁着眼睛,看到了上面两个绿球——竟是一条大蛇的两只眼睛!那眼睛绿莹莹的,在黑暗处闪着光。那大蛇的身子模模糊糊,不过看着怎么也得有几丈粗。接着,另外两只绿球也能看清楚了,是另一条稍微矮些的巨蛇。
    两条蛇看了他们二人一眼,然后,竟像是通了人性似的互相对望了一眼。????的声音没了,蛇群没有向前再移动。
    久久没有听到动静,林冠英小心翼翼地睁开了眼睛,可眼前的一切让他立马又把眼睛闭上:天啊,这两条蛇,一张口大概就能把二人给生吞了!
    “林弟,别害怕。”苏子明声音颤抖着,“你看,它们没有再动了,不像是要吃咱们。”
    林冠英不敢接话,似乎一说话就会激怒这两条巨蛇和它们身后的蛇群。
    突然,两条巨蛇往前挪了挪。那条略大些的猛然把头凑到了苏子明眼前。苏子明觉得自己的心要爆裂了。
    另外一条蛇也把头凑到了林冠英眼前。林冠英被骇得忘了闭眼睛。
    人蛇八目相对。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良久,二蛇低下头,似乎在闻二人的伤口。那条略小的巨蛇还用头碰了一下林冠英的身子。林冠英想起蛇爱吃血,以为它要咬自己的肩膀,心里着实害怕,可还是莫名地顺从着把肩膀略略转过来了一点。两条蛇凑到二人伤口闻了闻,似乎很满意苏子明和林冠英的鲜血气味,一起把头缩了回去。
    两条蛇在半空中四目相对,似乎在商量着什么。
    苏子明和林冠英看不懂蛇与蛇之间的哑谜,只能颤抖着声音猜测:
    “林弟,你猜它们在说什么?”
    “这两个应该是蛇大王。估计是在商量怎么把咱两分着吃了。”
    “没必要,咱两加起来还不够给他们当一顿点心的。”
    “那它们是在商量什么呢?”
    两条蛇王似乎听到了他们的对话,都把头转过来看着他们。苏子明和林冠英赶紧闭嘴。
    突然,蛇王们让出了一条道。一只箱子慢慢由远及近。林冠英目力好,慢慢看清楚了:竟是一排小蛇背负着这个箱子向他们走来。来到他们跟前,小蛇们往地底下一钻,不见了。
    苏子明和林冠英看向两位蛇王,后者也看着他们。
    苏子明大着胆子新开了木头盖子,发现箱子里竟然是些翡翠珍珠玛瑙金条,那绿的翠绿欲滴,白的圆润硕大,红的温雅生光,黄的金光灿灿。他一下子惊呆了。林冠英也一时不知如何反应。两人呆呆看着眼前的一切,连蛇王与蛇群何时退去的都不知道。
    五 石屋
    就这样,二人守着这莫名得来的珠宝浑浑噩噩过了几日,把蛇王的意图猜了几百遍,始终没明白它们的意思。若是说要困住他们,又何必送他们珠宝?若是说要吃了它们,似乎也没必要再日日派小蛇送果子和清水来养着他们。光从光线上来看,这蛇窟少说也有百丈深,蛇王们若真是通人性,是不是该想个办法放他们回地面?
    两人想破了脑袋,仍是一脑门子官司,不明白。索性不去想它,日日吃完果子倒头就睡,巴望着先把伤养好再谈后事。
    这一日,苏子明腿伤痊愈,林冠英肩膀也大好了,两人在洞里比划拳脚。苏子明作势要攻林冠英后部,林冠英后抬腿想要踢出去,不料却被勾住了脚。苏子明大骇,便要去解救义弟,不成想自己的脑袋也被套住了。他赶紧抓住套住他的不知什么物件,护住脖子。
    林冠英回头看看自己的脚,再看看大哥的脖子,不由大喜:“大哥,有人来救我们了!”
    苏子明也发现,套住自己脑袋的是个很大的绳套,而且还在继续下降。他赶紧把绳套从脖子上取出,又上前给林冠英去除了脚上的绳套。两个人退至一旁,看着陆陆续续又有新的绳套下降到洞穴底部。
    林冠英简直要喜极而泣。苏子明却冷静些:“林弟,小心。”
    “大哥,什么?这些绳套肯定是来救我们的啊。”
    “救我们?然后呢?”苏子明示意林冠英看地上的白骨和白骨堆旁边的箱子。
    林冠英明白了。是老汉来救他们了,可是救他们的目的却不好说。
    “大哥,无论如何,回到地面,总比日日与蛇群相伴要好。”
    苏子明点点头。他先帮着林冠英把身子绑紧,自己也跳进一个绳套中,用边余的绳子绕着自己的腰部好几圈,又好好地打了一个结。他让林冠英双手抓住一个绳套,自己也抓住了另一个,两人都尽量身子往后躺平,免得被这几百丈的拖拉勒断了腰骨。
    临了,苏子明又把箱子里的珠宝分成两份,给林冠英怀里塞了一份,把剩下的揣在自己怀里,这才用力往下拉紧了绳子,示意上面的人可以使力拉他们上去。
    地底下常年空气流通不畅,十分温暖,越往上走,越觉得冷风刺骨,两人这才意识到已到初冬时节。荒原深谷冷风嗖嗖,林冠英被冻得绷紧了皮肤。好容易上来了,二人觉得自己的腰怕是要折了。也没来及解下绳套,都在这蓝天下躺平了舒口气。在地牢里关了几个月,又与蛇群在深洞里住了月余,外面这口新鲜空气,还有这荒原里的蓝天白云都实在太让人觉得亲切了。
    “哈哈,两个小子,别来无恙?”老汉站在洞口,笑吟吟地看着他们。
    苏子明和林冠英都沉默着坐起,去解身上的绳套。认识这小半年,发生了太多事,实在辨不清楚老汉究竟是敌是友。老汉似是理解了二人的沉默,也不介意,略一拍手,两顶深色小轿出现在二人身边。
    林冠英忍不住开了口;“你想干什么?我绝不会跟义兄分开。”
    老汉略微一笑:“既然如此,那你们就一起挤挤,都坐前面那顶轿子吧。”
    林冠英和苏子明对望了一眼,两人又环视周围,见这四周均是峭壁,这小小的深谷倒像是临空生出来的一般,都知道如果没有老汉指路,二人一不认路,二无粮食,身上的衣衫仅剩些遮羞布条,不出三天,不是饿死,就是冻死在这深谷之中了。二人计较已定,沉默着上了轿子。老汉上了后面的轿子。苏子明和林冠英刚刚坐定,就觉得自己似乎在这山谷中飞行一般。这些轿夫脚程之快,恐怕非一般武夫所能及。两人心中甚为诧异:虽说自火把箭雨开始,两人便知这老汉来历非凡,但自己兄弟二人不过是普通汉子,如何得这老汉垂青,竟受赐这些个奇遇?
    不到半个时辰,轿夫停了轿子。苏子明和林冠英下得轿来。原来竟是一处石头宅子。轿子停在素淡青石门口,门上一字也无,老汉却不见人影,只有两个看着甚为清爽的小厮上来,领着二人入内。
    入得石宅,却是修竹翠然,气温宜人,像是室内有温泉常年流淌。苏子明和林冠英二人半年不曾好好洗漱沐浴。虽说在这荒原,条件艰苦,便是一般自由人也讲究不了这许多,但乍一到这温暖氤氲之地,着实让二人同时有了一跃温泉池子洗个痛快的欲望。
    两个小厮像是看出了二人窘境,避开了石板大路,往左边的碎石小径一路走去。不出所料,路尽头便是一处石室。老远便让人感觉到温暖气浪。两个小厮推开石门,便都退下了。苏子明先进入石室,果然,整个房间便是一口大温泉池子,泉水不知从哪里引来,水面白雾缭绕。林冠英见一旁的石凳上放了干净衣裳,心里暗赞老汉想得周到。他正要跃入池子,苏子明却觉得不妥
    “林弟,慢着!”
    “义兄可是有什么疑问?”
    苏子明摇摇头,“再危险,不会比地牢和蛇窟更危险。可是,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大哥担心的是。可我们已经处境被动,不如随遇而安来的自在。老汉若是真想再来害我们,那也只得由他。在这深谷里,他占尽天时地利,咱们两个,不是他的对手。”
    苏子明无话反驳,只得沉默着虽林冠英下了水。半年来没好好洗漱,难得这温泉竟是活水,两人躺在水里着实惬意。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一声娇喝:“两个小子,不知羞,都洗了多久了,还不出来!”是囚室外那个女孩的声音。两个壮年男子冷不丁被一年轻女子奚落,都是一惊,赶紧出得温泉,换上干净衣裳,出得门来。
    粗眉阔脸,墨黑长发挽成了一个厚厚的髻,中等身材,略显壮实。这女子声音听来娇媚可人,人却与“娇媚”二字相去甚远。苏、林二人心里都是一笑。
    少女丝毫不理会眼前这比她大上两轮的两位男子略?逵钟行┖眯Φ木车兀?醋帕饺顺雒牛?糇?肀阕摺6?烁辖舾?稀
    这次走的是正门正对着的石板路。这少女看来也是常年习武,看着不疾不徐,步态稳健,却总能把苏林二人不远不近甩出一截。二人看这情形,揣测老汉的武功修为,想着自己当初竟然将他当一瘦弱老者,还对他施以援手,真是不自量力。
    三人沉默不语,走过石板路,右转踏入一条小径,迎面便是一条宽不过丈许的河流。少女迈步跨上河上石桥,二人便也跟上。下得桥来,眼前一座竹林。少女拍了两下手,正当面前的林子突然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窄窄的道来,仅容一人过身。少女也不招呼两人,快步走入竹林,二人也不犹豫,跟着进了去。竹林不过是一道天然屏障,不过一米余宽,眼前便出现一座精巧的竹木院落。那站在门前被手微笑的人不是老汉是谁?
    身上清爽了,苏林二人为人的忠厚本色便显露无疑。林冠英对着老人施礼,苏子明也略略抱拳示意。
    “好说好说,二位请进。老朽已经备下家宴,替二位压惊。”
    苏林二人进得门来,果见一桌野味山珍已经准备就绪,野猪鹿肉,山笋鲜菇,清凉小菜,清淡果品,一应俱全。在地牢里吃了几个月的干囊清水,在蛇窟里日日只有果子可吃,乍见这新鲜美食,苏林二人不由馋虫大动。待老汉与少女均入座,二人略一客气,便开始大快朵颐。老汉陪着略略动动筷子,倒是她孙女一副豪爽气质,吃得爽快,也不给苏林二人好脸色。苏林二人见她一姑娘家,全不介意。三人静静进餐,一时无话。
    末了,老汉唤人进来为苏林二人送上热毛巾,二人接过略略擦了嘴,又就着小厮送上来的小盆漱了口,喝了口新茶。老汉吩咐撤了宴席,领着二人进了旁边一个小室,却是一间精致的茶室。少女已不知何时不知去向。
    三人坐定,苏林二人心里无数疑问,正待开口相询,不成想老汉突然起身,退后一步,对着二人一揖到底。二人忙跳起身还礼。
    “老伯,不必如此,这中间有什么误会,我们今天说开了就是,不必行此大礼。”林冠英到底年轻些,一看老人如此,立马把心里仅剩的一点怨怪也忘记了不提。苏子明还完礼,却不做声,只待老汉开口。
    “我知你兄弟二人心中必有无数疑问。老汉从头说来,再有疑问,再问不迟。”
    苏林二人点头。三人分宾主坐下。
    “此事说来话长,也不知该追溯到何年何月。大约是在三百年前,李姓王朝在中兴百年之后,陷入疲敝。中主孱弱,宦官当道,割据势力雄起。最后一位皇帝本是有为君主,奈何祖宗产业缠延几百年,已是强弩之末,再无力回天。他预感到几十年内必将改朝换代,江山社稷定为他人窃取,但他仍想着为后世子孙留一份家业。于是,他找来最信得过的孙姓大臣,教他择一荒僻去处,分批将国之宝器分批运出,藏于地库之中;又托他延请能工巧匠于地库之中遍设机关,确保宝物周全。可惜,”老汉略一停顿,苏林二人都抬眼看他,急欲知道下文。
    “可惜,他机关算尽,却不料子嗣无多,地库建成之时,也是改朝换代之时。万般忙乱之中,孙姓大臣找不到符合要求的人来接手宝库,只得带着亲卫杀出重围,避守荒原,以待正主。”
    听到这,苏子明微微一笑:“这孙大臣倒是忠心得很。”
    老汉肃颜道:“孙家世代受皇恩庇护,肝脑涂地,难报万一。只是事隔三百年,越往后越发难办。”
    林冠英忍不住接口:“如何难办?正主既然没了,孙大臣尽可自便,要么广施义气之财,救万千百姓于水火,要么自立为王,重立新主。国宝尽皆归于他手,想来筹谋测算、招兵买马都不在话下。”
    老汉一声苦笑:“乍听这话,确也有几分道理。只是,这做皇帝的,难免都有几分猜忌之心。孙大臣虽是皇帝亲信,也不敢独自把守重宝,担上这监守自盗的名声。君臣二人心照不宣。一日,皇帝派人送来一个金罐,指示孙大臣连夜将金罐置于地库门口,说是过得月余再派人取回。孙大臣自然照办。”
    “那金罐里装的是什么?”林冠英问。
    “两条蛇。”苏子明答道。
    老汉点头赞许。“孙大臣为人本分,不曾多想。倒是他的一个儿子心中觉得蹊跷,便瞒着父亲去地库查看究竟,结果小腿带伤回来,医治无效,不久便一命呜呼。”
    “这蛇毒竟如此厉害?”
    “皇帝怕孙大臣又二心,提前防备,原也算人之常情。只是这蛇毒太过阴险,却着实令人寒心。皇帝本无子嗣留下,孙大臣痛失爱子,悲愤之余,便对子孙不加限制,发下话来,只要谁能克住雌雄二蛇,地库钥匙便交于谁手。”
    “这皇帝心也太歹毒,身家后事托付于人,还要害得人家子子孙孙受蛇毒控制,弃之可惜,得之又千难万难。”苏子明轻轻开口,老汉抬眼看了他一眼。
    六死别
    “这位苏兄果然洞察锐利。果如你所言,孙大臣儿孙自此三百年前仆后继,几乎都死于蛇毒之下。”说着,似有无限伤感。
    “孙老伯不必伤怀,这不是还有您和令孙女么?”
    “哈哈,”被看破了身份,孙老汉也不遮掩,爽快一笑。“小哥果然聪慧,一眼识破老夫。那老夫也不隐瞒了,鄙人正是李唐王朝孙梅岭将军后人。”
    苏林二人忙起身施礼:“失敬失敬。”
    孙老汉一拱手:“好说好说,二位还请安坐。”
    “只是,老伯,既然孙家世代受此困局,何不脱身早去?虽富贵难得,至少也可保全家康健平安。”
    “小哥这一番言语,若是四十年前被老汉听入耳朵,也可少受诸多祸患。只是,那时候年轻气盛,莫说外人,先父的话都是听不进去的。”
    苏林二人回以沉默。孙老汉又自顾开口:“那时候老汉才二十出头,早已娶妻,二子幼稚堪怜,一派和乐。若人生倒转,老汉拼尽全力,也要把这天伦之乐。只可惜,老汉生在孙家,听着孙家祖祖辈辈为蛇毒所控,着实心有不甘,立誓要从自己及子孙开始改变家族的命运,谁承想,从此万劫不复。
    先是两个小儿,幼年便习武,吃遍各种毒物,自以为百毒不侵,却不料一入蛇窟,便尸骨不存。父母年老,俱皆郁郁而终。夫人受不得这打击,疯癫之后出走至今,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听到这里,苏子明原本对于孙老汉的一丝怨怪反倒更加滋生起来。“老伯遭遇,着实令人同情。可是,既然孙家以身试法,吴优不报者,为何还要将我们兄弟这样的无辜之人扯进来?”
    孙老汉一阵苦笑:“人越失去,越没有理智。家破人亡,老汉膝下为有这么一个孙女,还有何惧?”
    “可是,”林冠英忍不住接口,“既然这蛇窟是专为控制孙家而设,孙家必世世代代受此控制,老伯又何须发狂?”
    “哈哈,”孙老汉惨然一笑,突然脸上现出狰狞之色,“既然孙家不能克制蛇毒,那世上总有人能克制住它!老汉穷其一生,总有一天会找到一个人,剿灭蛇窟,帮孙家讨回一个公道!”
    “所以,你就四处寻访,将人关入地牢,施以火把箭雨,在人狼狈不堪之际,将人送入蛇窟。这一招,好狠!”苏子明条分缕析,声音不怒自威,林冠英也听得一震。
    “苏老弟说得是。老汉家破人亡,百无禁忌,自然不会再怜惜人命。自古富贵险中求,若是这人能克制蛇毒,老汉固然报了家族尽灭之仇,这入蛇窟之人便也从此大富大贵。公平得很,公平得很!”
    “大富大贵!”林冠英冷哼了一句,想起蛇窟中累累白骨,仍然不寒而栗,对孙老汉再也同情不起来。孙老汉似乎知道二人心思,不加理会,仍自顾自讲了下去。“这二十年来,被老汉送入蛇窟之人不可胜数,却无一活着出来。老汉自忖,这灵蛇分雌雄,克制之人是否也该是一对男女?于是,老汉又变着法子从山下抓来年轻夫妇,却仍然不曾成功,直到遇到你们二位。”
    “我们二人可不是什么年轻夫妇!”苏子明冷冷接口道。
    “的确不是。老汉初时感念二位侠义,并不曾想过要二位入蛇窟。但也不能让二位知道这荒原深谷的秘密,是以先把二位送入铁牢,想着先把小兄弟的伤养好再说。”
    “那火把箭雨也是助我义兄养伤?”林冠英忍不住开口质疑。
    孙老汉苦笑,“那箭雨,初时并不是老汉让放的,不过是孙女顽皮,想试试二位功力,不料二位似乎玩得兴起,老汉这才加入了火把,一步步提升难度。等到二位一手挥箭功夫出神入化之时,老汉这才下定决心,让二位入蛇窟一试。”
    苏林二人沉默。无论如何,蛇窟二人已经入了,也无甚损失,此时纠结老汉动机 ,也无甚益处。二人计较已定,遂不多言,且看孙老汉还有何话要说。
    “二位入蛇窟月余,老汉把探明的出口都寻了个遍,却一直毫无动静,本以为二位已经葬身蛇窟,最后竟在一个最小最深的洞口找到了你们。”
    “最小最深的洞口?”苏子明接了一句,显然是不明白。
    “两位有所不知。蛇窟守护的既是地库,自然是有大门的。只是,这蛇窟历经三百年,繁衍生息,不可胜数,自然会多出许多小的出口,供蛇群出入。”
    “原来如此。”
    孙老汉一边说着一边看向二人神色,却见二人神色如常,孙老汉心里也不由地心生敬佩。
    “今日天色已晚,二位就随手下去歇息,明日自有人送二位出谷。”
    苏林二人忙起身施礼,孙老汉受了一礼,淡然而去。
    苏林二人回到住处,自有一番议论。二人惊异于蛇窟之中竟然别有洞天,更感慨于孙家世代受蛇毒与贪婪所困,竟只剩下孙老汉和孙女二人。想着自从相遇孙老汉以来,种种奇遇皆出乎意料,不由人不感慨。苏子明说,“可惜你我兄弟二人均无将帅之才,若是寻得明主,得这蛇窟地库中的金银,于这乱世之中保一方安宁,甚至一朝保护君王成就天下,也不失为一桩美事。”
    林冠英深以为然,只是二人均不知这明君在何处,想来也是无望,便草草睡了。
    听得这一番议论,隐身于门外竹林的孙老汉更生无限感慨。
    第二日一早,孙家少女便将苏林二人几声轰起。刚踏出房门,一人怀里飞来一个包裹。
    “给,这是爷爷给你们,你们快走!”孙家少女语气半是哀怨,半是悲痛,不似先前泼辣,听得二人心里没来由地一惊。再看这少女,一身素缟,白话加髻,显是重孝在身。这少女明明只与爷爷孙老汉相依为命,难道……
    “你们快走,爷爷中蛇毒多年,本来已经自废双臂,足可保命。这些日子,他为了找你们,不惜亲身下蛇窟,引发陈年蛇毒,昨夜,昨夜竟撇下我去了。”
    苏林二人大恸,想到孙老汉一生害人害己,然对于二人终究没有坏心,心下不禁凄然。
    “姑娘,老伯灵堂设在哪里?请容苏某兄弟前去磕头,以表哀思。”
    “磕头!还磕什么头!爷爷走之前说了,你们二人难得的坦荡君子,要我今日一大早务必送你们出谷。”说着,少女便要转身,又回转身来。
    “我也不送你们了。爷爷说,你们在蛇窟中所得财宝足可保你们三代衣食无忧。但是他给你们的包裹务必小心收藏,他日或许你们两家后人还用得着。”说完,少女一跺脚,径自从小径跑了。
    苏林二人出得蛇窟不过两日光景,便经此大变,一时也不知如何应对,只得先后上了门前小轿,随着出谷了。
    一路无话。约半天功夫,轿子停了,二人出得轿来,发现抬轿小厮俱皆不见,只在轿旁各系了一匹良马,竟是把他们扔在旷野之中了,苏林二人不禁哑然。
    林冠英先开口:“大哥,依你之见,这孙家少女一个人屈身悬崖深谷,可有不妥?
    苏子明想了一会儿,“这孙老汉一生受贪念所困,竟累得全家惨死,仅剩下这一个孙女。如今他终于寻得能深入蛇窟却不为蛇毒所害的人,却并不执着于让你我兄弟替他寻得地库,想来也是悔改了。他走前连你我兄弟都备下了礼物,可见其心志清明,必是为孙女留了出路,兄弟不必担心。”
    “但愿如此。若这孤女能看破一切,清静无为,于这深谷之中,独自一人,倒也逍遥自在,只是未免寂寞。可若她回归尘世,这乱世之中,哎。”林冠英说不下去了。苏子明也未答话。
    良久,林冠英又问:“大哥,你有何打算?”
    “在蛇窟中,愚兄便已经想得清楚。乱世之中,国家不能安定,个人也难有安宁。我一无家眷,二无兄弟,这就去寻个军营,看能否为这破乱天下尽一份薄力。林弟你呢?怕是要先回家看看?”
    “大哥有此志向,兄弟感佩。只是小弟惭愧。家中尚有病妻弱女,不能立马跟随大哥左右。待我处理完家中琐事,必来投奔大哥。”
    听得此言,苏子明不由心有戚戚。他与林冠英相识患难,意气相投,便结为兄弟,这大半年来,在这荒原上先是被驱赶如同鸡狗,后又掉入孙老汉的地牢,经历火把箭雨,再入蛇窟,又同回地面,期间二人一直肝胆相照,不曾背弃。人生百年,能得如此兄弟,也不算白活一场了。
    林冠英也是心下凄然。二人交手一握,互道珍重,便各自上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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