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蛇皇后

    
    已是出发后的第十五日。从山道出铭城，马队走了十来天才到达黄河边。一路上，林熙带队打前哨，枯木和阿金负责断后，一行人不住店，不打尖，沿途专有人负责干粮和茶水供应。这样一路谨慎前行，倒也相安无事。到了黄河边的洛城，林熙派人将马匹上的货物，堆上了码头，付了双倍的价钱，请了一艘船队，将货物送到对岸。处理完毕，她便将上百匹骏马分散开，让人分别拉入集市去卖了。枯木没有荒原生存经验，看到林熙走到半路要卖马，吃了一惊。阿金却劝他不要着急。
    “枯木哥，别着急，小姐自有分寸。”
    “没了马匹，接下来一半行程，如何得过？”
    “过了黄河，便是北地了。北地平坦，马匹奔跑起来飞快，但马匹不耐饿，需要一直准备干草。这北地可不像咱们南边，随时有干草可买。所以得换骆驼，那玩意儿个头大，一头顶得上四匹马，还经饿，虽然脚程慢点儿，倒也不碍事。卖马赚的钱再去买骆驼，这一来，也能省出不少钱了。”
    枯木点点头，不由感慨自己江湖经验太少。想着林熙这个小乞丐如此精明厉害，果然是“走南闯北，见多识广”。
    卖了马匹，又把货物交付给了码头，过黄河这一段便轻松了很多。林熙包了一艘大船，带着大家安顿好，阿金便分配人手去货船上轮流值夜班。这些粮食布匹目标太大，虽不怕人抢劫，但却要谨防人中途掉包，以次充好。
    一行人在黄河上行了两天两夜，天气已经十分寒冷，黄河结冰期来得早，此时已经是薄冰覆面，若再往后，便要逐步冻上，无法行船了。林熙在船上一边走，一边看天，生怕天气突然变得更冷。枯木看着，帮不上忙，却也着实心疼林熙如此操劳。
    好不容易过了黄河，众人都长出了口气，林熙的脸上也不那么紧张了。吩咐阿金去买骆驼时，特意交代多买几头肥羊，晚上就在郊外搭上帐篷，烤几头羊，一来给大家改善伙食，二来也是提醒大家之后的行程便都在这北地了，须加倍小心才行。阿金得了号令，带着几名精壮汉子高兴而去。
    驼队绵延数百米，自然不能进城。林熙带队先行，找到了城郊一背风开阔处，便指挥大家搭了十顶帐篷。这些汉子多是常年跟随林熙北上，选址、打桩、盖布，均是轻车熟路，很快便处理完毕。
    晚上，阿金带着大家伙儿生火、宰羊、造饭，忙得不亦乐乎。枯木和杨金宇本是厨师，也是难得有机会在这北地寒冬烤全羊，便也来了兴致，跟着一块儿动手。
    “我说‘浑公子’，我记得某人在考厨师的时候，一手‘叫花鸡’艳惊四座啊！”
    “哈哈，枯木兄居然还记得！别着急，在这荒原之上，兄弟变不出叫花鸡来，不过，‘叫花羊杂碎’还是可以的。”
    “哈哈，我这正是垂涎欲滴，望眼欲穿啊。”
    正说着，林熙走了过来：“什么东西能让铭安楼的大厨师也垂涎欲滴？我倒是也很想尝尝。”
    “熙儿，你还记得吗？这‘浑公子’的‘叫花鸡’曾经让鲍师傅都馋掉了牙齿啊。”
    “如此美味，当然记得。考试结束，你们都走了，鲍师傅还不无遗憾地说，这考试时间拖久了，好好的‘叫花鸡’都给放凉了。”
    杨金宇听着林熙和枯木一说一答，颇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道：“当家的别笑话，我这就去做，保管你们比吃‘叫花鸡’还过瘾。”
    说着话，杨金宇便赶紧帮着阿金处理羊肉，看着大家细细抹上盐粒，填上肉桂等，放上烤架。他四处瞅了瞅，看大家把羊杂碎随意扔弃，便让人捡了来，处理干净，里外都抹上盐粒，内里再填上孜然、香桂，用些干草包好，埋入造饭和烧烤的土坑底下。枯木和林熙看着他做这些，也不知他有何妙用。
    第二日早起，杨金宇便带着大家伙儿把这些杂碎儿包扒拉出来，把上头一层干灰抹掉，仍有温热，切碎了下面条，再放点干辣椒，简直人间美味。
    “杨大哥，你这大厨真是名不虚传。跟着你走，才知道往年我们都浪费了多少好东西！”阿金边吃边赞，众人也纷纷点头。
    “兄弟们见笑了。杨某别的都不会，弄口吃的倒不算什么难事。”
    林熙见大家跟枯木、杨金宇都相处愉快，甚为放心。吃完了，收拾好东西，阿金和杨金宇带着人拆帐篷、装骆驼，林熙走到一边，跟枯木说起今后的行程。
    “之后的路程都在北地了，须经过一程沙漠，便进入到广袤荒原。沙漠之地路程短，好说；荒原里，若是天气好，也得走上个十天半个月，若是天气不好，就不好说了。”
    枯木点点头，脸色沉重，“天气好与不好，我相信你都能应对。只怕，我们这一行，目标太大，蛮夷已经在我们手上折了一人，这里又靠近他们的地盘，断然没有不来滋事的道理。”
    “正是如此。这一路，我们都要加强戒备，遇到万一的情况，保住人命是第一。”
    枯木深深看了林熙一眼，缓缓问道：“若是这批货不能按时到达，会怎样？”
    “货不能到，往年也发生过，事情说清楚，过后补上就是。但这一回，没人会给他们补了。”
    “要你送货的人，究竟是些什么人？”
    林熙看了他一眼，没有作声。
    “在铭城，你顾忌着闲影和铭安楼里众位兄弟，怕他们为你担心，是以什么都不能说，但这已经是北地。我若不能知己知彼，如何帮你妥善应对？”
    “他们是一伙儿杀人不眨眼的恶魔。”林熙沉默了一会儿，冷冷说道。
    “既如此，你为何要帮他们？可是有什么把柄在他们手上？”
    “我娘亲和两个妹妹都在他们手里。”
    “什么？”枯木一惊，虽早已猜到以林熙之精明厉害，尚且不得不屈服，这其中必然会有重大隐情，但经她说出口，仍不免让人吃惊。八年了，林熙一个姑娘家，是吃了多少苦头，忍住了多少泪水，才熬到了今天。
    “林熙。”枯木伸出手去，握住了林熙的。林熙淡淡一笑，眼看着大家收拾忙碌，眼神温柔又坚定。
    “枯木，你不必如此。人生来各有命运，该我承担的，躲也是躲不过的。你不也师门一夜之间被人杀光吗？你所承担的，不比我少。”
    枯木点点头，没有作声，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林熙。
    北风呼啸，呵气成冰，才走了三天，荒原里刮起了北风，又下起了雨，一行人虽苦不堪言，却无怨无尤。林熙总是在下雨的时候，不顾大家劝阻，让大家就地避雨。
    “小姐，这点雨，没啥。我们还受得住，早点赶到地方，卸货了才好回家。”
    “阿金，不可大意，这里是荒原，若是着凉感冒，连个大夫都没有。我把你们带出来，还指望着把你们整胳膊整腿地带回去。”
    阿金无奈，只得去取些拾些干牛粪，掰开了，就地生火，给大家烧一碗热姜汤喝，就连骆驼也被灌了一大碗。
    “林熙，你并无把握是不是？”等阿金走远，枯木问道。
    “是。”
    “他们有多少人？”
    “几百号人，也许上千吧。从他们报给我的粮食数目来看，应当准确数目在七八百人左右。”
    “七八百人，我们大约得以一敌三。”
    “嗯。最坏的打算就是只救出我娘，两个妹妹以后再说。”
    “你不怕惹恼了他们，他们会撕票？”
    “不会，他们舍不得。”
    枯木明白了，留着林熙的两个妹妹，林熙就不得不年年往这荒原上送东西，若是撕票，等于把自己的后勤给毁了。
    “真要救出你娘，我们还是得动手，你可有把握？”枯木又问。
    林熙答得爽快：“不用动手，拿你去换。”
    “什么？”枯木尴尬一笑，“我竟然还能换回你娘？”
    “嗯，”林熙看向他，一脸正色道：“是真的。他们需要有人帮助他们克制蛇群。”
    “你是说，”枯木缓缓道，“他们住的地方有大批蛇群？”
    “是。”
    “那他们为何不换个地方住？这地方到了冬天寸草不生，气候又阴冷至此，实在不宜居住，居然还有蛇群。他们这伙人究竟是有多想不开？还是甘冒奇险，必有大谋？”
    林熙苦笑：“枯木，一时半会儿没办法跟你解释这么多。到时候，我会把小金和小黑交给你，它们能听懂人话，会一路保你平安。我会备好马匹，你得着机会，带上小金和小黑，就能顺利脱身。”
    “原来如此。”枯木轻松一笑，“你既已计划周详，那我就不动脑筋了。”
    林熙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枯木，不可大意。这帮人心狠手辣，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我虽尽量周全，仍不免会出意外。”她转向枯木，“这一行，危险重重，你若后悔，随时跟我说，没有关系，我另想办法。”
    枯木一笑：“你还能有什么办法？”
    林熙沉默了半晌，“等。已经等了八年，大不了再等八年，总会有机会救出我娘亲和妹妹。”
    枯木不做声了。他心里知道，自己定当竭尽全力，帮助林熙救出娘亲。至于可能的危险，一来他武功甚高，这两个月又是精心操练，不信对付不了一帮山匪；二来既然这帮人想要利用他克制蛇群，那就断然不会伤他性命。至于小金和小黑，枯木想了想，到时候还是留给林熙护身吧。以她的性格，定会设法在救出娘亲之后，再想法子救两个妹妹，有小金和小黑在她身边，他也放心些。当心计较已定，遂不再多言。
    这天夜里，阿金布置好守夜，众人便都就着北风睡去。唯有林熙常年睡不踏实，是以一直清醒着。
    “大家快起来，有人来了！”
    枯木一跃坐起，护到了林熙身边。“哪里有人？”
    “你贴着地表听。”
    枯木拿耳朵贴在地上，什么也没听出来。阿金也赶紧蹲下：“人数不少，怕有个几百号人。”
    林熙接口道：“绝不是来迎接我们的。多半是盗匪或者蛮夷。”
    “来一个杀一个，来两个杀一双。”阿金狠狠道。
    “阿金，不可鲁莽。若是盗匪，不过是图谋些粮食布匹，给他们一些就是。怕的是蛮夷，他们要的可不止是货物。”
    阿金点点头，“但凭小姐吩咐。”
    “大家冷静，看住骆驼，别让它们受惊跑了，咱们还指着它们载咱们回铭城呢。”
    众人一听，都围成一圈，将骆驼和货物护在中间。林熙站出来高喊一声：“大家听我号令，不可莽撞，不可为了货物去跟人拼命。货物丢了不可惜，大家一定记住保命第一。记住了吗？”
    “记住了。”
    林熙吩咐完毕，便坐下来安静等待。枯木坐在她身边，也是严阵以待。
    良久，前面火把渐渐由远及近，等到能看清人影时，有人用不太熟练的中原话喊：“你们，谁的是首领？出来说话。”
    枯木正要上前，林熙拦住了他：“你要留着性命，去救我娘。”
    枯木急道：“那你呢？”
    “我自有办法。”
    林熙站了出来：“我就是首领。你们要什么？”
    “一个女人？”那边传来几声议论，似乎是不相信。
    林熙昂首道：“信不信随你们。你们要什么？且看我能不能做主。”
    先前问话的人骑着马，也上前了一步：“真是我们要什么，你都能做主？”
    林熙点头。
    后面有人起哄：“扎汗儿，要不，我们就要了这个女人吧。这不就什么都有了吗？”人群中立即发出一阵哄笑。
    枯木、阿金等大怒。林熙却是一笑：“如果我一个人能换得这百来号人平安，那也是值得的。”
    扎汗儿也笑：“你这女人，真不老实，你这群人，哪里只有百来号人？恐怕两百都不止吧？”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林熙淡淡道：“你说多少就是多少吧。怎样？你究竟想好了没有？想要什么？”
    扎汗儿在马背上伏低了身子，笑看着林熙，道：“你这女人，真能说话算数？我们要什么，你们就给什么？”
    “我只说，你们要什么，我都能做主。可没说，你们要什么，我就做主给什么。”
    扎汗儿摇头皱眉道：“你们汉人家的女人，说话顶不老实。”
    林熙正要答话，突然，扎汗儿的一名部下走上前，在他耳边听声说了一句什么，扎汗儿听了这人的话，不由上下打量着林熙：“真没想到，你这个女人，竟如此不简单。看来我真要好好考虑一下，是不是真该直接要了你这个狡诈的女人。”
    林熙镇静答道：“首领说话，藏山隐水，我听不懂。”
    扎汗儿突然大喝一声：“听不懂，那就跟我走，我总会有办法让你听懂！”
    林熙仍是从容不迫：“还是那句话，若我一人，能换得我的同伴们的安全，我就跟你走。”
    扎汗儿怒道：“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
    林熙昂然答道：“你为什么一定要我，那便是我的资格！如若不然，我这里的可都是响当当的汉子，你不答应我的条件，我们大可玉石俱焚。”
    听闻此言，枯木、阿金、杨金宇等都大惊：“林熙！”“小姐！”“当家的！”
    扎汗儿大笑：“你这女人，有点意思。好，我答应你，只要你跟我走，你的汉子和粮食布匹，我都不会碰。”
    “你可说到做到？”
    “荒原上的人说话，不比你们汉人花花肠子，我们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那是决计不会收回来的。”
    “那请你的人退后一点，稍后片刻，我交代完事情，就跟你走。”
    扎汗儿一挥手，来人立即后退三丈。
    “你有话快说。要是我的人深更半夜在这野地里吹多了冷风，我可不能担保他们不干出点疯狂的事情来。”
    林熙点头，转身迎向了枯木、阿金一行人。
    “小姐，你不能去。”
    “你们不必担心，我自有脱身的法子。”
    枯木平静开口：“我跟你一起去。”
    林熙摇头：“多去一个人，只是多一份麻烦。我一个女人，又不会武功，他们能怎么防备？反倒容易脱身一些。”
    枯木拿眼问她：“小金和小黑？”
    林熙点点头。枯木想了一会儿，不做声了。阿金见枯木都噤声，也只得同意了林熙独自一人去。
    “阿金，你带着人，就在原地等我几天。北地雨水少，不过也得防备着，别让粮食、布匹淋湿了。”
    阿金点头：“小金放心，阿金理会得。”
    林熙转身冲扎汗儿大喊：“我可以走了。你可能保证，我走后，我的人和粮食布匹都能平安无恙？”
    扎汗儿爽朗一笑，回头大声喝到：“诸位兄弟听着，我已经答应了这个女人，只要她跟我们走，她的人和东西我们都不会碰。兄弟们如若违反规定，便是害我扎汗儿做了小人，我头一个不饶他。”
    四周一片整齐回应：“将军放心！我等谨遵将军指令。”
    林熙骑上了小红马。扎汗儿看着她走了过来，进了自己人队伍，便跟在她身后，疾驰而去。一眨眼功夫，蛮夷的几百人马撤得干干净净。
    “今夜你就睡在这里吧，难道不比睡那荒野中强？哈哈，”扎汗儿一声大笑，走出帐篷之前又冲林熙说道：“你的小红马已经被牵走了，你也不用想着逃走，不然的话，我的人可都知道你的那些人马在哪里。”
    林熙沉默不语，转身去打量这顶还算宽敞的帐篷。扎汗儿得意而去。
    林熙听着他的脚步声一点点远去，从从容容从怀里掏出了常年不离身的陶罐：小金、小黑，你们睡得真香啊。也是，冬天对于你们来说，本来就是用来睡大觉的。不过，也许过两天，我不得不把你们都叫醒，替我再打一次仗了。
    第二日清晨，狐眼部落的大王子托布雷便接到了报告。
    “报告王子，扎汗儿将军有事求见。”
    “请进。”
    “王子，你猜，昨夜打猎，我们猎到了什么？”扎汗儿大大咧咧往左边座椅上一坐，便迫不及待地汇报战果。
    托布雷一笑：“听说将军昨夜得了一个汉地的女人。看将军如此高兴，想必此女必是美艳异常，极合将军的胃口。”
    扎汗儿纵声大笑：“王子说笑啦。汉地的女人瘦不拉几的，风吹吹就到，怎么会有我们这荒原上的姑娘能歌善舞、身段矫健？对她，我可是一点胃口都没有。不过，”
    “哦？那将军定是另有所图了？”
    扎汗儿阴阴一笑，“王子，不瞒您说，我留意这女人和她的商队已经不止一次了。她似乎每年都会在荒原粮食匮乏的时候来，每次来必然都是带着上百匹骆驼，至少是千人一年的粮食用量。”
    “哦？这倒是真是一笔不错的横财。”
    扎汗儿高兴地一拍手：“正是如此，王子，咱们想一块儿去了。劫他娘的一次算个屁，老子是想着，只要这小娘们在我们手上，咱们就能年年有这么多粮食布匹可进账，说不定还能更多！”想到得意处，扎汗儿不禁又是一阵大笑。
    托布雷看他如此，便也陪着一块笑着。突然，有下人从帐外进来，在托布雷耳边说了几句。托布雷不相信地问：“你们看仔细了？不会弄错？”
    那下人一脸平静，单手伸向胸前，行礼道：“小人敢以性命担保，绝不会错。”
    “如此，”托布雷脸色不变，看向了扎汗儿：“我倒要见见将军抓获的这小娘子了。”
    扎汗儿停住了笑：“王子有何发现？这女子不过是个商贩而已。”
    “商贩？”托布雷冷冷说道：“我们派出去的探子才刚出手，便有一名折在了她的手里。”
    “什么？这女子居然有此能耐？”扎汗儿捋着胡须，阴恻恻一笑，“那便更好玩了。”他转头向着托布雷道：“王子，我这就去结果了她。”
    “且慢，”托布雷冷冷接道：“让本王子去会会这小娘子。能兵不血刃便了结了我们手底下上好的探子，这小娘子可不简单。”
    林熙坐在帐篷中间。扎汗儿派来的哑奴伺候她梳洗之后，便退了出去，给她留下了囊和一壶酒。林熙平静地看着熟悉的食物，慢慢吃着，让全身力气尽快恢复，心里想着，既然不能很快逃跑，那自己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局面。
    正咬着囊，喝着酒，进来了一高大男子。头上戴着银狐帽，身穿黑色荒原男子衣裤。他一进来便自然地坐在了一边，看着林熙。林熙却并不为所动，撕了一小块囊，送到嘴里，试着咬下，却发现实在太硬。
    “你们荒原上的人就是这样招呼客人？用去年的囊配合着一壶烈酒？”
    托布雷一愣，随即击掌，哑奴应声而进。“去给客人拿点热馍馍来，再来一壶好酒。”
    林熙白了他一眼，没有作声。哑奴很快便拿了新的食物进来，林熙拿着馍馍便啃，又喝了一口烫热了的酒，不一会儿，便觉得周身舒适了许多。托布雷看着林熙吃喝，也不说话，林熙自去吃馍喝酒，也没有理他。
    “听扎汗儿说，你每年冬季都会带着大批粮食布匹来荒原？”
    “是。”
    “做什么？”
    “做生意。”
    “哦，什么人用得上你这样多的粮食布匹？”
    “山匪。”
    “你好好一个汉地女人，跑来这荒原跟一群山匪做生意？”
    “做生意就是做生意，哪里还分汉地和荒原？只要他们价格出得够高，便是住在天边，我也得把这生意做成了。”
    “哦。那他们开出了什么样的价格，你才会每年冬天干冒大险来与虎谋皮？”
    “我母亲和妹妹的性命。”林熙冷冷答道。
    “原来如此。”托布雷不再说话，看着林熙。她终于吃完了馍馍，又含了一口酒，略略漱了一下口，便吐在了地上。
    许久，托布雷还是问道：“来荒原做生意，你确有不得已的理由。那你杀我手下的一名探子，却是为何？”
    “他不是我杀的。是他跟踪我们，我手下人抓住了他，还没审讯，他便咬舌自尽了。我们也很莫名其妙。”
    托布雷未曾料到林熙如此坦白，一时不知道如何再问。林熙转头看他：“你还有什么问题？”
    “听说你在南边经营一家很大的酒楼？”
    “是。”
    “你们汉地女人，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你为什么要出来东奔西跑做生意？也是为了你母亲和妹妹？”
    “是。他们要的赎金不低。为了凑足这每年的赎金，只要母亲和妹妹还在他们手里，我就顾不得汉地不汉地、女人不女人了。”林熙说完，无所谓地看向托布雷。
    “他们管你要了几年的赎金？”
    “几年？呵呵”林熙无所谓地冷笑一声：“我已经付了八年，接下来还要几年，只有老天爷知道。”
    托布雷看着她，林熙的表现大出他的意料。他原本以为林熙既然敢在大冬天带着大批物资上荒原，还敢杀了他的手下，那就该是个女匪一般的人物。没想到，林熙如此娇弱，裹在一身风衣里，柔柔一小把。看她这模样，似乎根本不会武功。可是她看起来又那么凛然，虽置身敌营之中，仍是言谈爽利，思维敏捷，即使是诉说悲惨的身世，也不容他人小看半分。
    该拿她怎么办呢？真要是听了扎汗儿的，用她来换每年一千人的粮食布匹，自己堂堂狐眼族大王子跟那些威胁她的山匪便没有区别；不用她换，那能用她做什么？
    林熙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便说道：“你问了我这么多问题，是否也可以让我问你几个？”
    托布雷静静答道：“你说。”
    “你是这儿能做主的人吗？”
    托布雷点头。
    “你们想要什么？若是想要粮食布匹，我给南方的大掌柜去一封信，着他每年按照等量给你们送来粮食布匹就是；若是想要我，”
    “若是想要你，如何？”托布雷冷静地看着她。
    林熙冷冷一笑：“我也不是什么金贵小姐，不值得你们如此大费周章。你若能容我去救出我母亲和两个妹妹，我便给你为妻为妾，也没什么不可以。”林熙说完，端坐于中，直视托布雷的眼睛。
    托布雷也盯着她，却看不来这双美丽的眼睛里有多少波澜。这个女人似乎生来就在波澜之中，是以不害怕任何威胁。
    “若是我想要的不止于此呢？”
    “你还想要什么呢？铭安楼远在千里之外，你们就算要了来，也没办法自己经营，不如留着我这个活人，年年给你们送粮食布匹。此外，我别无长物，仅剩下的三个亲人都在山匪手上，你们就是想要，我也没办法给你们。当然，”林熙叹了口气，“你们荒原的人不懂得什么叫做目光长远。若是非要杀鸡取卵，不妨杀了我，再去把粮食布匹还有铭安楼都抢了来好了。”
    托布雷终于一笑：“你就这么不怕死？”
    林熙笑不出来：“我很怕死。哪个年轻女人会想着早死？可我若死了，也许就不用成天替母亲和妹妹们提心吊胆，不用每夜做梦梦见她们身首异处，血肉模糊。那样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托布雷又是一笑：“如此，那本王子倒是不能这样便宜了你了。”
    林熙叹了口气：“你既然是王子，当能听得懂我所说的话，没有一句假话。这个抉择也不难，王子快选吧，晚了的话，我母亲和妹妹被人撕票，我也绝不独活，那王子你也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托布雷饶有兴味地看着她：“我若放了你，你如何保证回去以后能遵守诺言？”
    “我这就给铭安楼大掌柜写封信，你的手下人既然盯上了铭安楼，该知道我才是铭安楼的当家人，我说的话没人敢不听。”
    “哈哈，”托布雷大笑：“你这女人，如此精明厉害，说话总是滴水不漏，你的手下人决计不敢不听你的话。不过，”托布雷缓缓道：“本王子既然知道你是个精明厉害的主儿，就没办法轻易相信你。除非，”
    林熙转头看向他：“除非什么？王子有话，不妨直言。”
    托布雷坦荡地说道：“除非，你嫁给本王子做王妃，而且，即时行礼，行完礼之后，本王子陪你去救你母亲和妹妹。”
    “什么？”林熙不敢置信地盯着他：“我母亲和妹妹命悬一线，随时会被人撕票，你却要我此刻跟你拜堂成亲？”
    托布雷平静地说：“你母亲和妹妹随时会被人撕票，所以，你最好快点做决定。”说完，托布雷便起身欲走。林熙赶紧站起来，拦在他面前：“等等，王子，”
    托布雷低下头凑到林熙面前，一丝坏笑浮上脸面：“果然是母女情深、姐妹情深，为了她们，你竟真的如此着急与本王子成亲？”
    林熙摇头：“不是，我再着急救我母亲和妹妹，也不能轻易把自己的终身托付出去。”
    托布雷直起身子：“那你这是？”
    林熙抬起头，看着托布雷的双眼：“我想问问王子，你这是用拜堂成亲来阻止我反悔呢，还是对一个刚刚见面的汉地女人动了真心？”
    托布雷一甩袍子，重新坐下：“真心如何？假意又如何？”
    “若是真心待我，该用汉地礼节，聘我做正房，而不是这样草率娶了我，过后便可翻脸不认账；若是假意，”
    “如何？”
    “那就不必如此麻烦，我们今日就在这里圆房即可。”
    托布雷大笑，认真盯着林熙：“好你个厉害女子！本王若是承认了假意，便是急色之徒；若是对你有了真心，怕是你，也不会就此死心塌地跟了本王子。”
    “若你有真心，你怎会知道我一定会不从了你？”
    “熙妹，万万不可！”
    托布雷正要答话，突然脖子上多了一柄短剑：“你是谁？敢行刺本王子？”
    闲影一身黑衣，眼神犀利。他看着托布雷，冷冷说道：“你要是敢对熙妹有半点不敬，你看我敢不敢……”
    林熙见到闲影，本大吃一惊，一看短剑距离托布雷的脖子只有不到一个指甲盖的距离，连忙制止：“师兄，不要伤他性命，挟持了他，助我们逃出这里即可。”
    闲影点头，林熙赶紧站在了他的身边，又掏出了陶罐，打开了罐子。
    “熙妹，这是什么？”
    “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说话间，两人已经带着托布雷出了帐篷，四周的狐眼兵士见情形不对，便都围了上来，见到了被短刀逼着的大王子，便都不敢上前。扎汗儿听到奏报，立马赶了过来。他见林熙和一名男子挟持了托布雷，一边赶紧喊着“快来人，抓刺客”，一边脸上显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而这一切，都被林熙看在了眼里。
    “小红马！”
    林熙看到了熟悉的骏马，无比欣喜。她随即醒悟过来：“师兄，你跟踪我？”
    闲影一手扶着托布雷，一边点头：“是。你临走之前，有托付后事之意。我不放心，便跟了来。”
    林熙心里又是惊异，又是感动，五味杂陈而不得言说，只得先上了马。闲影对托布雷低声说到：“叫他们送一匹骏马过来。”
    托布雷无奈，只得对越来越多围上来的兵士吩咐道：“去把我的‘雪风’牵过来。”
    下人得令而去，马很快牵来，是一匹通体纯白的草原马。闲影招呼林熙上了小红马，自己扶着托布雷骑上雪风，正待疾驰，不成想，一支箭突然射过来，不偏不倚正中闲影左肩，闲影忍痛拉紧了缰绳。林熙看到闲影中箭，怒极，一拍陶罐，小金和小黑奔窜而出，“有蛇！”“是毒蛇！”场面登时一片混乱，三人两骑疾驰而去。
    “师兄，如何？”
    闲影不及答话，枯木等已闻讯赶来，撕开了闲影上衣，箭头没入肌肤有寸许，伤口溢出的血已经发黑。
    杨金宇想起枯木中毒的情形，喊了一声：“箭上有毒！”
    闲影不做声，只是看着已经被点了穴道、动惮不得的托布雷。托布雷一言不发，回望着闲影。林熙见状，怒从中起，一柄短剑架在了托布雷脖子上：“我师兄这是替你挨了一箭。说，解药在哪里？”
    托布雷答道：“你既然知道他这一箭是替我挨的，我又何来解药？”
    “你们是一个部族的，你还是大王子，我就不信你手头会没有解药。”
    “扎汗儿本是我二弟的人，被父王安排在我账下，本就极不情愿，既有心杀我，又怎么可能将解药放在我这？”
    “你！”林熙气急，恨不能一刀了结了托布雷。
    “熙妹，”闲影忍着剧痛，“放他回去，让他拿解药来。”
    “师兄，这怎么行？把他放走了，你的伤就更加没有办法了。”
    枯木站出来，“林熙，听你师兄的。”他转过身来，对着托布雷来说，“只要你立下字据，答应带解药来，而且不再找我们麻烦，我们就放你回去。如何？”
    托布雷骄傲地看了他一眼，冷冷道：“拿纸笔来。”枯木拿来纸笔，林熙拿着短刀架在托布雷脖子上，枯木又解开了托布雷穴道，看着他一笔一笔写下：
    狐眼族大王子托布雷起誓：今日若得安全返回营地，必派人送解药来，保证对林熙及其人马从此秋毫不犯。
    托布雷写完，咬破食指，按了一个血红的印，在纸上，递给了林熙。林熙正在气头上，对着他喝到：“你走！”
    托布雷走到帐篷边上，又转过身，对着闲影一拜：“今日有缘得见阁下，三生有幸。待我回去了结内乱，咱们后会有期。”
    闲影看着他，点点头。
    托布雷又看着林熙道：“他日你若嫁与你师兄为妻，那自然是朋友妻，不可欺。如若不然，本王子今日跟你的婚姻之约仍然有效。”
    林熙冷冷答道：“你先看看自己有没有这个命娶妻生子吧。”
    托布雷哈哈大笑，出了帐篷，骑上雪风而去。
    众人俱散去，只留下重伤的闲影和坚持亲自照料他的林熙。闲影脸色惨白，看着林熙为他擦拭，突然笑道：“你那两个朋友，还不叫它们出来跟我见见么？”
    “什么？”林熙一时没反应过来。
    闲影又笑，林熙想了一会儿，从身上掏出了陶罐，“你是说它们？”
    闲影笑着点点头。林熙却无心说笑：“它们是两条蛇，冬天本要冬眠的，被我叫醒一次，已经很不开心了，我若再叫它们起来见你，怕它们会造反。”
    “这样啊，我还以为你跟它们朝夕相处，感情真是十分好呢。”
    林熙苦笑：“我们感情是很好，不过，小金和小黑也是很有个性的，它们睡觉的时候，我要是多打扰几次，它们说不定就溜出去睡觉，不理我了。”
    “真的？”
    “真的。”
    闲影装作很失望地样子，叹了口气。
    林熙明知师兄在逗自己开心，却还是正经地问了一句：“师兄，你真的不介意？”
    “介意什么？”
    “我跟两条蛇是朋友。”
    “小时候我就很好奇你那么宝贝那个罐子，里面究竟装了什么？如果不是师父和师伯太护着你，我定然早早就认识它们了。”
    林熙苦笑：“幸亏你没有早早认识它们，不然你就不会拖到今日才中毒了。”
    “它们这么厉害？”
    “是，一口毙命。”
    “没有例外？”
    林熙迟疑了一下，“有。”
    闲影却很快就反应了过来：“一个是你，一个是枯木？”
    林熙点头，“是。”
    “难怪，”闲影一副终于知道了的表情，“难怪你跟枯木能在很短时间内建立起信任，原来是因为小金和小黑。”
    “是。”
    “你就根据小金和小黑的喜好来决定是否跟一个人亲近？”
    林熙摇头：“若是这个人不怕小金和小黑，我跟他相处自然会轻松一些。可是，他并不会知道我所有的事情。”
    “那你还有些什么秘密？能趁早告诉我吗？我怕万一，明天等不来解药，我就再也没机会听你说这些了。”
    林熙一听这话，眼泪大颗大颗涌了出来。闲影伸出一只手，给她拭泪。“从小就觉得你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野丫头。最近怎么总看你掉眼泪呢？真是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奇怪。”
    “你才越变越奇怪呢。”林熙噗嗤一笑，忘了掉眼泪了。闲影也是微微一笑。
    “熙妹。”
    “嗯。”
    “若是我也能跟小金和小黑和平共处，你会选择我还是枯木？”
    林熙大急：“我并没有选择枯木。”
    “那你会选择我吗？”
    林熙大?澹?彻?橙ィ???档溃骸澳挠心阏庋?氖π郑课收饷粗卑祝?思叶疾幌?迷趺椿卮鹉懔恕！
    闲影一听林熙这爱娇的音调，心中柔情无限，伸手揽住了林熙：“熙妹，我真该早点中毒，不然怎能有机会见你如此女儿家害羞的样子。”
    林熙此刻却安静得很。她伏在了闲影胸口，任他摩挲着自己的头发。也许这也是自八岁遭遇变故以来，她最放松的时刻。母亲和妹妹还命悬一线，但此刻的闲影也是命悬一线啊。且顾眼前人吧。林熙微笑着，抬起头来，在闲影脸上印了一个轻轻的吻。
    闲影无限遗憾地说了一句：“第二次了。”
    “什么？”
    “第二次被你占便宜。”
    林熙一乐。
    “你还乐？这种事情一般都是男人主动的，我倒好，居然连着两次被你占便宜。”闲影撇撇嘴，极委屈的样子。
    林熙坐起来，看着闲影的眼睛，极认真地说道：“你答应我，一定好起来，我便让你，”
    “如何？”
    “主动一次。”
    “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
    帐篷外，枯木和杨金宇也正思量着闲影的病情。杨金宇道：“老哥，我看大掌柜的的伤势恐怕，”
    “为何？”枯木江湖经验少，虽然自己中过毒，却不太认识毒物。
    杨金宇看着枯木，沉声道：“这不是一般的毒，是你的毒。”
    “我的毒？”枯木想了一会儿：“你是说，就是我上次中的毒？”
    “从症状上来看，应该不会错。”
    “那，这可怎么办？”
    杨金宇摇摇头：“我不知道上次你究竟是如何解了毒的。除非，这一次，闲影能跟你一样幸运，否则，”
    枯木一听这话，想起了小金和小黑，心里不由替林熙和闲影担心起来。
    “既然是毒，总会有办法可解，等到解药到了，就好了。”
    杨金宇仰天长叹：“但愿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