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傍晚,还是带着些凉意,夕阳的余光还未褪去,明月已然升起。
军帐中有些昏暗,岳白点了一盏青灯,借着灯光细细翻阅中洲地图。
明日便要撤军了,出师未捷,他心有不甘,但也无可奈何,只能整顿大军班师回朝。
他千算万算,惟独没有算到邙山的消失,为了避免更大的损失,他不得不将平廊拱手相让。
他放下地图,揉了揉眉心,冲账外喊道:“阿寺,备马。”
一个眉目清秀的侍卫掀开了门帘,一双眼睛圆溜溜的,凑在门边问道:“公子要往哪里去?”
“去见平廊族长。”
策马行过十里,便是村民聚居的地方。
岳白牵着马进了村子,拴在村口的大黄狗见有生人,警觉地竖起耳朵嚎叫,似要挣脱铁链。
阿寺朝着那黄狗啐了一句:“这么凶的狗,我还是第一次见。”
岳白慢悠悠开口:“你是在宫里待得太久了,也该出来见见世面了。”
犬吠声惊动了邻近的村民,一位中年男子迎了出来,脸上有些赧然:“这……村里的狗不懂规矩,让公子受惊了。”
“无妨,不知族长身在何处,岳某有事相商。”
男子咧嘴笑道:“好说好说,我给公子引路。”
路边,小巧的木屋鳞次栉比,方方正正的菜畦散落其间,不时有家禽溜进园中觅食,却又被拎着烧火棍的妇人呵斥着驱赶出去。
岳白远远地望了一眼,半晌,低眼轻舒一口气,自己的退让成全了平廊,倒也是一桩好事。
刚迈进长老议事厅,族长便迎了出来,恭敬地要向他行礼。
岳白微笑着扶住他:“繁文缛节就免了,岳某前来只因有一事不明,还请族长解惑。”
老人会意:“公子可是为了邙山之事?”
“正是。”
“还请公子移步,随我去后院一观。”
后院的假山,乃是一道暗门,这里连通着地下密室。
密道两侧的墙上,整齐排列着两行青铜鸟纹长明灯,燃着幽幽的蓝光,尽头处是正厅,正中央陈列九座青铜鼎,鼎身都刻满了文字。
岳白踱步上前,穿梭在九鼎之间,轻触那细弱蚊蝇的文字,这时,那些文字竟化为金光悬浮在空中,不停地流淌着,他恍若置身于巨大的金色书卷。
他费力平复内心的激动,问道:“族长,这是何物……”
“这是平廊世代相守的秘密,族谱有言,邙山消失之日,便是九鼎得见有缘人之时。”
岳白还来不及追问,那些文字融为一道光,冲向了他的心口,他胸口一闷,蹲坐在地上,九鼎也在须臾间化为青灰。
岳白捂着心口望向族长:“我就是那有缘人么……”
老人点点头,神色却有些复杂:“正是,我们的使命便是找到有缘人,将九鼎托付于他。”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请问公子,若是在天平中央放置重物,天平可会倾斜?”
岳白摇摇头:“不会。”
“若是将天平从中间敲断,又会如何?”
“两端会塌陷……”
老人长叹一声:“世人皆道两国边境不受中洲桎梏,却不知,边境的平衡若被打破,将会是不可逆转的毁灭,邙山的消失,便是毁灭的开始。公子若能解开九鼎的秘密,或许还有希望。天地自有其造化,顺者昌逆者亡,老朽只盼两国能够放下恩怨,莫要逆天而行酿下大错。”
岳白还要再追问什么,老人已经转身离去了,他只好也跟上去,离开了密道。
“老朽言尽于此,天色已晚,公子还请回吧。”
岳白恭敬地回了一个礼:“晚辈谨记前辈教诲。”
及至回到营帐,岳白还是心不在焉,望着漫天繁星久久不能平静。
十日之后,两国军队都已回到各自京都。
上尧皇城,御书房内,香炉里烟雾缭绕,浓郁的檀香却也掩盖不住帝王的肃杀之气。
“你来了,”萧乾放下手中奏折,抬眼瞧着萧战。
“儿臣已经拿下了平廊,父皇可还记得答应儿臣的事?”
萧乾并不回答,眼神依旧冷漠:“你明明占尽先机,可以将敌军一举歼灭,又为何放走上禹二十万大军?”
“先前承诺父皇的,只是攻下平廊,至于如何取胜,那是儿臣的事,儿臣只想知道战前之约是否作数。”
萧乾的脸越发阴沉了:“朕问你,你是如何让邙山消失的?”
“不过是上天垂怜,有意让我与母亲相见,还请父皇履约。”
“你……”
萧乾将案上奏折狠狠一甩:“你就这么想见那个贱人?”
“她是儿臣的生母!”
“看来你是忘记了,十年前她是如何羞辱你的”,萧乾突然冷笑起来,“她又何曾挂念过你,既然你要自取其辱,那便随你去吧。”
“儿臣谢过父皇。”
萧战走出御书房,心中无比畅快,他终于不再是那个战战兢兢、渴望被父皇认可的傀儡王爷。
为自己而战——这一次,他做到了。
冷宫的大门已经锈迹斑斑,被蛛丝缠绕着,墙内的藤蔓无人修剪肆意生长,结满了红色的小花,一簇一簇的甚是俏皮。
他在大门前停住了脚步,思绪回到了十年前。
那一年,他九岁。
他从来没有见过自己的生母,皇兄们都取笑他是没娘疼的孩子,又因为他不受父皇待见,在宫中更是备受欺凌。
九岁生辰时,他的父皇难得温柔一回,说可以许他一个心愿。他壮着胆子,唯唯诺诺道:“父皇,我想见一见我的生母……”
萧乾脸色一沉,想要责骂,可转眼望见了他水汪汪的眼睛,心中一软:“好,父皇带你去,但是仅此一次。”
他兴奋地点了点头,萧乾牵着他的手,走件了冷宫。
他终于见到了自己日思夜想的母妃,他的母妃虽然穿着粗布麻衣,却比宫中的任何一位妃嫔更耀眼夺目。
萧乾牵着他走上前去:“秋华,这是我们的孩子,若你能回心转意,朕愿意既往不咎。”
他推了推身边的萧战:“还不快见过母妃。”
萧战有些拘谨地走上前去,稚嫩的童声有些颤抖:“母妃……”
秋华的脸色突然变得难堪,一把推开了他,冷冷道:“谁是你的母妃!我没有你这样的儿子!”
萧战跌坐在地上不知所措,萧乾面色阴冷:“秋华,他是我们的儿子!”
“他不是,他是我一生的耻辱!”
萧战只觉得眼前一黑,手脚冰冷:他没想到,自己心心念念的母妃竟视他为耻辱。
“母妃……是不是我做的不够好,我可以改……求母妃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秋华现出一抹讽刺的笑:“等你能比肩瀚王萧让,再来说这句话吧。”
萧乾怒不可遏,抬手似要打她,秋华先他一步将脸凑过去:“你干脆连我也一起杀了,我也能图个清静。”
萧乾放下手,冷冷道:“朕奈何不了你,却能奈何你的儿子。”
他拎起地上的萧战,怒喝道:“这皇宫你也不必待了,即日离京,去边疆。”
九岁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母妃,心里却一直记着母妃的话,他要比肩瀚王——那位功勋卓著的皇叔。
他攥紧了手中的荷包,推开了冷宫的大门。
柏乐,谢谢你让我看到了人生的另一种可能,这一次,我不会再软弱了。
他推门进去,着实惊讶了一番,从外面看,冷宫着实冷清,可是里面却是恬静安详的。
院墙上是长青的藤萝,新绽的小花星星点点,墙角红梅点缀着早春的芳华,院落里划出小小的几块,或种菜,或栽花。
东边种了一大片竹子,竹林旁边是用竹竿搭成的架子,素白的棉布在架子上随风摇晃。
竹竿架旁有一口水井,一位妇人正在水井旁浣衣,岁月留下的痕迹也不曾掩盖她的光彩,素布麻衣也遮不住她的端庄高贵,此人正是废后秋华。
“母妃——”萧战的声音有些颤抖,记忆深处模糊的脸与妇人的脸渐渐重合变得清晰明亮了。
秋华猛然抬头,却又别过头继续浣衣:“你来做什么?”
“母妃,我来找一个答案,”萧战缓缓坐在她身旁,“您与父皇,为何如此疏远?”
“这与你无关,你回去吧。”
“怎会无关,我不甘无缘无故地承受被父母抛弃的命运,至少,请给我一个答案。”
“如果这个答案是痛苦的,你还愿意听吗?”
“曾经有个人让我明白,我与这个世界的联系,欢乐也好、痛苦也罢,都是我得以依靠的过去,所以,我有知道答案的权利。”
秋华警觉地向四周张望,确认周围没人才幽幽开口。
“战儿,我不见你,装作厌恶你,只是为了让萧乾相信,你是他的儿子。”
萧战的心跳得飞快:“您说什么……”
“我此生挚爱,是萧战的哥哥,也就是你的生父,萧让。”
“当年萧乾不择手段地得到我,又利用我设计害死了你父亲。若不是我那时有孕,定会随你父亲而去。我为了让他相信你是他的孩子,几度寻死,他信以为真,还赐我皇后之位妄想讨我欢心。生下你后我便与他决裂,假意把你看作一种耻辱,不愿相见。”
“母妃……”萧战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一句也吐不出来。
“你可知,萧乾为何会屠尽自己的同胞兄弟吗”
“为何?”
“那是我无意中发觉的,他一直在寻找一份地图,但是地图指向何方,我也不清楚。”
她说着将头上的一只木簪取下,轻轻一扭,弹出来一个月白色的坠子。
“这是你父亲所赠,留给你作个念想。今日你踏出此门,只当是从未来过,你我今后也不必再见。”
萧战接过坠子,将它装进荷包:“母妃,儿子发誓,一定会接您出来。”
秋华摇了摇头:“娘只希望你能过好你自己的生活,不要活在爹娘的过去。你看,即使在冷宫里,也能有惬意的春天,我会带着那些美好的记忆好好地享受四季,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孩儿,知道了。”
“这么多年过去,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今日一别就当永别,你的路才刚刚开始,而我的路已经走了大半,能与你有一瞬间的交集,已经足够了。”
“母妃……”
“你该回去了,我也倦了。”
“母妃,保重!”
朔京城中,岳江孤坐在皇宫密室里,神色凝重地翻阅着密宗:乱世,真的要来了吗?
信王府中,一个黑衣人跪在堂前:“王爷,癸亥部正是消失在瀚海沙漠,也就是少主人要去的地方。”
“本王知道了,你先退下,邙山的事,继续调查下去。”
“是!”黑衣人应声离开。
黑暗里,岳安勾起了一抹得意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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