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孟婆汤有免疫

19.献祭

    
    谢清明一夜都睡得昏昏沉沉,起来时发现已经落枕了,便又是一股无名心火窜了上来。半晌他才苦笑,这是怎么了,被一个路边偶遇两次的女孩子气到夜不能寐,也真是没什么出息了。
    一整天谢清明都没什么精神头,昨晚裘府后宅门口那两个女子的身影像鬼魅一般一直逡巡在他的脑海里。隐约记得昨日那姑娘说今晚亥时,在河畔有集会。
    他天人交战了好一会,才说服自己不要管那闲事,毕竟阮娘娘走了有些年头了,二姐也香消玉殒多时,如今再计较起来,没什么太大意义。
    阮娘娘也就是二姨娘,与大夫人前后脚生下了二小姐和谢清明。谢家尊的是老传统,姨娘生的孩子是不能给姨娘养的,要管主母叫娘,管亲妈叫姨娘的。可偏偏大夫人是个极不喜欢小孩子的人,索性就让软姨娘把两个孩子都抱过去养了。
    如此一来,谢清明倒与这姨娘和姐姐格外亲近,从那时起,与亲生母亲的隔阂便存在了。
    印象里的阮娘娘总是那么性情温柔,与世无争。每每二小姐和谢清明有了点孩子间的小矛盾,她总是轻言轻语地告诉二姐,要诸事让着弟弟。每每母亲因为学业责骂他的时候,阮娘娘都会为他擦干眼泪,抚着他的头告诉他,母亲也是为了他好。
    可这点微弱的印象并不深刻,毕竟八岁前的记忆能有多少呢,更长的人生路途里,二姐代替了阮娘娘成为谢清明枯燥乏味的学习生活里一丝温柔的慰藉。唯有在她面前,他才是个孩子,撒娇打滚耍性子,不计任何后果地享受着亲情的温暖与恣意。
    如今的他依然是谢家的小公子,旁人眼里他肆无忌惮地享受着父兄给予的荫蔽,可已经没人理解他内心那份对亲昵感情的渴求。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谢家礼节甚多,祭月之后光是小辈、姨娘、下人一一给谢氏夫妇请安,便用了半个多时辰。而后的团圆饭谢清明也是食不甘味,满腔的心事说出来着实矫情,可不说出来又感到格外憋屈。
    阑倌是个有眼力见的主,他偷偷跟年龄最小的六小姐耳语了几句,这六小姐便吵着嚷着想要出去看烟花。主母自然是不肯的,但今天谢老爷在家,他向来宠着这小女儿,便道,“都去吧,婆子丫鬟跟紧些,别被挤着。”
    说罢几个年纪小的丫头们便欢呼着离席了,谢清明借机望向父亲,谢老爷也不为难他,“你也去看看吧,再过一年你便弱冠了,就不能再这么孩子气了。”
    谢清明如释重负地回了后院,阑倌已经牵好了马等着了。
    谢清明一愣,阑倌道,“公子,这世上很少有人因为做了什么荒唐事而后悔终身的。真正后悔的,都是没去做的人。”
    谢清明接过马和佩剑,正要拒绝披上的藏蓝斗篷,但转眼看见阑倌一脸的赤诚,也不好扫他兴,便坦然接受了。
    东风夜放花千树。谢清明一路策马,不敢走主要街道,可饶是平日里冷清的街巷,今日也免不了万家灯火的景象。孩童你追我逐地争抢着节日的糖果,忽然一团火树银花轰然炸开,照亮黯淡的天际,更吹落,繁星如雨。
    一路繁花盛景,一路纸醉金迷。景阳城是边关要镇,和平时代成了沟通西域最重要的通商集市。胡人,中原人,西洋人,一齐载歌载舞,一齐觥筹交错,一齐不知今夕何夕。谢清明都有些搞不懂了,今夜不该赏月么,弄这漫天通明的劳什子,不是煞风景么?
    策马而行,狂风呼啸在耳畔颈旁,没来由地他竟与这光怪陆离的世间生出一种格格不入之感。明明父母双全出身富贵,明明来路顺遂得不能再顺遂。可压抑在胸腔的孤独感无论如何都挥之不去。
    冻僵的脸上不知能不能扯出一丝自嘲的冷笑,非要找个莫须有的知己,还真是温饱之后生出来的矫揉造作。
    越到河畔,越发冷清,秋夜厚重的水雾黏腻地笼罩着蜿蜒而来的河水,皎洁如盘的月亮也好似笼上了一层薄纱。莫愁站在人群最后,因为个子矮,只能看到一片通红的背影。
    这身水正教的红斗篷说来真是鸡肋,走起路来总是自己踩自己,薄得挡不住一点寒风。可偏偏不透气,捂得身上发了一层细密的冷汗,领口偶尔灌进来一丝风,都让人一个劲打寒颤。
    可莫愁看前前后后的人,没一个像自己这般缩头缩脑的哆嗦,便只能咬着牙硬生生挺着。她也好奇,这些人个顶个的形销骨立,个顶个的瘦弱不堪,怎么还这么不怕冷?不得不说,信仰的力量是无穷的。
    中秋本是团圆夜,据说晚上已经离家几年的裘家大少爷裘致远也会回来吃团圆饭,可莫愁为了探进这坑人害人的邪教,只好撒谎说病了,偷偷跑到这能把人冻成冰坨的河畔,等着这莫名其妙的集会。莫愁也想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跑出来受这份闲罪。
    良久,黑雾蒙蒙的江面上隐约泛起一丝渔火,时晦时明。那光线晕染开一环由远及近的光圈,桨声传来,在黯黯的水波里,逗起层层涟漪。
    莫愁雾里看花,看不清那朦朦胧胧的荒江野渡。
    唯有那河面上如梦幻一般令人眩晕的灯火,映着皎洁月色,慢慢向岸边靠来。她想靠前一些,也好看得真切,却被旁边一个红衣女子拉住了,“你入教太晚,岁数也太小,如此后辈,往前凑什么?”
    这女人是如今负责与莫愁联系的人,叫陈微。陈微的瘦削并不比阮语强多少,冷漠程度倒是有过之无不及。莫愁曾想向陈微打听为什么阮语被替换了,但也未果。其实莫愁心里十有八九是有答案的,阮语若不是已然身陨,怕也没几天活头了。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圣人来了!”
    信男信女们便呼呼啦啦地跪了下来,莫愁心里不禁骂了娘,天气本来就冷,地上更是一层清霜,这要跪下去不得个风湿老寒腿,那只能是傻小子火力旺了。
    可莫愁似乎没得选,旁边的陈微一把揪住莫愁的领子把她按了下去。与此同时,上次在水边听到的凄婉歌声又一次响起了。
    昔帝烛龙,泗水之觞。
    其子共工,邾娄帝江。
    万水九泽,四海八荒。
    巍巍上痒,万物滋养。
    ……
    每一个人跟着唱一句,便五体投地一叩拜。莫愁溜到人群最后,借着天黑看不清的优势,浑水摸鱼起来。她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还没查出真相,腰先折了。
    突然恍惚间莫愁觉得身后郁郁葱葱的树林里有一丝奇怪的响动,竟惊得几只寒鸦扑簌簌地飞。群山万丛如今没了光亮,隐匿在无尽黑暗里,天然地偷着一股阴森之气。莫愁赶紧默默催动符咒开了天眼,可回身一看,却什么都没有。
    这一世灵力低微,竟生出了草木皆兵的毛病了。
    终于,叩拜的人们纷纷起身,火光映照着一个伛偻的孱弱身影走上河畔的小土包,正是那圣人老妪,在昏黄的光晕下显得更为神情萧索。
    可她的声音并不羸弱,莫愁怀疑,她真的只是老了,而不像这水正教的其他人都是因为毒卵侵体。
    她高声洪亮地道,“洪荒大泽孕育的儿女啊,神明让我们成为赫穆萨。今夜,月光的银辉笼罩着滋润万物的河水,我们虔诚地侍奉给予我们新生的水神,让我们用灵与肉尽我们最大的本分。”
    那一刻,莫愁看到每个人的眼里都闪烁着希望的火光,唯有她紧咬着牙关,脖子上爆起隐约的青筋。
    此时,两个身强体壮的大汉拖着一具瘦小的身躯走上土包,莫愁远远望着,那应该是一个瘦削的女子,不知是死了还是昏迷,身子虽被壮汉架了起来,脑袋却一动不动地耷拉着,凌乱的长发覆住整个面庞,辨不得眉眼。莫愁踮起脚仔细瞅了瞅,看那身体还没完全变得僵硬,看来还没死透,只是昏过去了。
    “这是我们一位年轻的赫穆萨。她回归我们水正的家庭已经三年多的时间了。在这之前,她被家人当成猪狗一般虐待,又像萝卜白菜一般被人卖到了妓院里。后来,她得了痨病,被妓院扔了出来,是水神指引着我在路边捡到了她,把她带回我们的家。如今,她愿意将自己的身体献祭给洪荒大泽,让灵魂永远长存,让圣灵的伟大事业早一步得以实现。让我们共同致敬我们的赫穆萨,我以圣人的身份要求你们,请你们给赫穆萨鞠一躬。”
    听到这,莫愁心里一紧,人的寿命由天定,想早一时晚一刻都不可能。活了也有几千年了,莫愁见多了那些吊着一口气,家人都为其穿好了寿衣,却硬生生又活了十天半个月的。如今这女子生命垂危,可谁能保证她就在今晚咽气呢?
    除非她们决定,杀了她。
    谢清明一人一马隐匿在密林里已经多时了,凄凉哀怨的颂唱萦绕在崇山深林之间,像一把刮骨刀声声搅得他胸口苦痛。他冷眼旁观这群红衣人,眼见着他们痴狂,眼见着他们疯癫,眼见着他们愚昧不堪。他紧紧攥着的拳头上鼓起根根青筋,当年阮娘娘如果不为他们所惑离家出走,二姐也不会是如今的下场。
    可他能做什么呢?根植于苦难人生的信仰,它的坚毅程度不亚于万年古树那遒劲的根系,再加上愚昧的厚土滋养,愈发无坚不摧。如果他贸然闯进,高声告诉这群人他们被骗了,无异于一只妄图撼树的蚍蜉。
    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不是悲壮,而是无脑孤勇。
    那深不见底的漆黑眸子里闪过一丝鄙夷,他远远望见队伍的最后一个单薄而娇小的身影,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连叩拜都在想尽办法浑水摸鱼。
    他眉头紧皱,这不正是那两度闯进自己生命里,两度让自己乱了阵脚的裘家养女么?
    她答应自己不再参和这邪教的事情了,可如今,又如约出现在了这里。
    不知怎的,竟乱了方寸,他脚下一滑,差点跌坐在地。惊起一阵飞鸟啼鸣,惹得那少女频频回眸。
    好在躲得快,没被发现。
    还未来得及长舒一口气,他远远瞥见土包上的老妪接过随从递来的一把弯刀,她又一次底气十足地喊到,“就让赫穆萨的鲜血成为河流母亲的肥料,让赫穆萨的骨肉成为神明大业的基石!”
    她颤颤微微地撩起被架起的女子遮住面庞的头发。借着忽明忽暗的火光,谢清明看清那一张已经枯瘦甚至要腐烂的脸庞,全身的血液都回流到了脑袋,他如五雷轰顶一般僵立在原地,那不是别人,正是他日思夜想都想见到的人。
    二姐,谢凌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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