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人群中传出一声稚嫩而急切的“不要啊”,谢清明应该还愣在原地,而土坡上的刽子手也不会有片刻的迟疑。
一人一骑穿过混乱而无序的人群,直奔土坡而来。原本架着谢凌语的两个彪形大汉如今大敌当前,自然松了手,谢凌语像一滩软泥一般应声倒地,可已经没人顾及她了。
两个壮汉皆是身形如山之人,二人各提着一把弯刀,那布满血丝的双眼里看不到阴鸷和愤怒,更像是茹毛饮血的畜生,出于本性的好战与不屑。毕竟无论从身形还是人数,双方的实力都过于悬殊。
倒是旁边瘦弱嶙峋的老妪,常年耷拉的眼皮终于抬了起来,满腔的杀意让她脸上的沟壑愈发纵横,她重重地将拐杖锤向地面,歇斯底里地喊道,“胆敢破坏圣灵集会者,杀无赦!”
兴许是为了给圣人老妪找回些颜面,一个彪形大汉非常有仪式感地大喝一声,双手持刀向马上的谢清明冲了过来。
谢清明的马是他十四岁生日时父亲在胡人手里买来的,行动灵活,后腿有力,虽没上过战场也没行过千里,倒也不失为良驹。
就在壮汉决定射人先射马,一击直奔马蹄的时候,一阵嘶鸣传来,骏马灵巧地纵身一跃,躲过了□□一刀,顺便把谢清明送到了土坡上。
大汉扑了个空,感觉无端受辱一般,眼神中的鄙夷转瞬化为实质的杀意,转身与另一位壮汉对谢清明形成围攻之势,像两头饿狼舔舐着锋利的爪子,随时准备把猎物撕成碎片。
杀气蒸腾在烟雾弥漫的河畔,敌人的脸庞在忽明忽暗的火光下呈现出饿兽的狰狞。然而越是如此绝境之地,越是激发了谢清明本性里的那一份并不显露的战意。
谢清明从小习武,父亲为他请了多位师傅。可每一位师傅都说过,“这孩子不好斗,习武强身健体即可,不善杀伐。”谢清明对此也是浑不在意,他骨子里带着温润君子的端方与沉稳,对于利器厮杀的争斗,总觉得是最低级的野蛮行径。
可这一刻他才明白,人在绝境之地是顾不得什么体面的。如今他苦苦寻觅多年的亲人正生死一线,想要把他碾碎揉烂的敌人正虎视眈眈。
没来由地,一腔孤勇与悲愤伴着些许的少年意气顶得他的心脏要炸裂了一般,他一跃下马,腕中带力,疾如闪电的一剑向一只“饿狼”刺去。
速度之快让壮汉躲闪不及,只能拿弯刀堪堪抵挡,黑暗中铁器碰撞的火花照亮谢清明冷静的脸庞,本就骨骼分明的脸庞因为愤怒而愈发冷若冰霜。
壮汉连连退后了几步,脚下突然被什么绊了,犹豫间给了谢清明绝好的攻击机会,他手腕一转,横切过壮汉的肩头,瞬间卸了那饿狼的一条臂膀。
鲜血喷溅了谢清明一脸,壮汉的惨叫声,信男信女们慌乱的呼喊声,伴着腥臭而黏腻的血液味道,让谢清明愈发得清醒。土坡上的两个壮汉实力不容小觑,土坡下上百的信众即便都是老弱病残,想要困住他也不是难事。
而今之计最要紧的,应该是赶紧带二姐走,纵使有入骨之恨,也不该恋战。
就在谢清明思量着如何进行下一步的时候,又一阵慌乱的尖叫如巨浪般扑面而来。
只见人群中燃起几簇不合时宜的烟火,并不冲天,却冲人杂乱无章的扫射着。人们像没头苍蝇一般窜逃,慌乱给了谢清明最好的时机,他赶紧俯身抱起已经轻如蝉翼的二姐,纵身上马,向背后的深山老林奔去。
一道寒光闪过,不知从何而来的冷箭精准地射在马的右腿上,可骏马竟然一声未吭,速度丝毫不减地窜进了丛林深处。
不知跑出了几里地,谢清明回头,才看见一路走来,一路的血迹。好在厮杀追赶的声音已经渐渐远去,谢清明赶紧下马,把瘦得只剩一身骨架的谢凌语绑在背上。
谢凌语不沉,可实在是太瘦了,根根分明的肋排硌得谢清明生疼,他忽然像被在心头生生豁开一道口子一般,满满淌出的尽是酸涩的心疼。
自己是有多无能,连家人的周全都保护不了。
又行了一会,马因为失血过多,已经跟不上谢清明的步伐了,两个巨大的鼻孔哼哼喘着粗气,却没有发出一丝嘶鸣。深山老林里逃难,本就没有个目标,没过多久,谢清明就惊讶地发现前面的路上出现了一道血迹。
他们迷路了,绕了一大圈,又绕了回来。
谢清明仔细掂量了一下如今的处境,背上的二姐呼吸越来越微弱,伴自己长大的马儿也即将油尽灯枯,更可怕的是,这一路走一路血迹,他们无异于是活靶子,很快就会有人追上来,到时候免不了又是一场恶战。
唯今之计,最好的办法,就是弃卒保车,丢掉一路淌血的马,带着二姐自己跑路。
但这么做,显然不是谢清明。
草丛里传来????的声响,突然一阵疾风从耳畔刮过,谢清明身形一闪,差之毫厘地躲过了这当头的一剑。
又是一个枯瘦如柴的红衣人,但看身高应该是一个男子。凄冷的月光下男子的鹰钩鼻显得格外阴森,他右手执剑,左手执弩,嘴角扯出一种饿鬼嗜血般的贪婪微笑。
“是你射伤我的马的?看来你们这一群老弱病残里还有点能人。”谢清明一边说一遍把二姐从背上放下,小心地抱到马背上。
谢清明打量了红衣男子一番,对方身体瘦弱又武功平平,自认为想要对付他可以说是轻松写意的事情。可背着二姐就不同了,速度上不去,还容易误伤二姐,徒增一顿纠缠依然是犯不上的。
红衣男人面前突然寒光一闪,谢清明的剑已经不偏不倚地刺了过来,他的剑法冷冽而果决,胜在速度和力度上。
可偏偏瘦弱不堪的男人也有他的生存之道,招招四两拨千斤,借着瘦削的体格和极度的柔韧,让手里的剑不像是剑,更像是缠绵悱恻的鞭子,纠缠得谢清明片刻脱不开身。
月光下两个男人打得难舍难分,不多时,谢清明感觉后脊骨已经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来。看来方才,过分轻敌了。
谢清明赶紧屏气运功,把全身的气力运至手腕,搏的就是个稳准狠。可偏偏红衣男子身段软得如同小蛇,他身后一翻,灵巧地避开剑锋,竟得了个空隙,左手立即扣动小弩,一道冰冷的寒光倏地闪出,直奔谢清明身后的谢凌语而去。
谢清明脸色大变,已经没有时间给他做过多的思考,他飞身一跃,以一道肉墙堪堪挡在了谢凌语的前面。
先是铁器撕裂血肉的声音震得脑子一颤,而后才是逐渐晕染开的疼痛感从胸口传来。谢清明扑通一声跌落在地,在寂寥无声的密林里惊起万鸦齐鸣。
鲜血在谢清明雪白的衣襟上漫开一朵妖异的莲花,他感觉四肢都因为剧痛而微微颤抖,可依然红着眼咬着牙,颤颤微微地站了起来。
那么一瞬间,谢清明觉得如果一定要死,好歹是为了拯救至亲而抗争至死,倒不失是君子之姿。
唯一可惜的是,与二姐多年来的久别重逢,连个体面的问候都没来得及,就真的要永别了。
谢清明挺了挺腰板,扯动起胸口一阵的剧痛。他狠狠地咬着后槽牙,咬到嘴里咸腥黏腻的问道麻痹了整个味蕾,他扯动着双腿向前铿锵有力地踏着。
每踏一步,胸口的莲花便愈发殷红。
作为谢家人的道义与职责,对阮娘娘的哀怨留恋,对至亲手足的保护欲,在这个未及弱冠的少年眼中迸发出巨浪山洪般的恨意,在这个狭路相逢的境地里,化为寒光一般凛冽的杀心。
哪怕是同归于尽呢,也要换得二姐一线生机。
红衣男子妖媚一般的眼皮微微一挑,嘴角扯出一片鄙夷的骄矜来,“我不杀你,你走吧,我带了她复命去,你的命没用。”
谢清明眼里的杀意丝毫未减。红衣男子也不恼,竟悠闲地玩弄起瘦如枯枝的手指来,“你救了她也没用,她活不了了,按照圣人的算计,这会应该已经吹灯拔蜡了。可偏偏她命大,还吊着一口气呢。你要再冥顽不灵,就真是买一个搭一个了。”
说罢,男子忽然伸出那只如同鹰爪一般锋利的手掌,如长满倒刺的鱼钩生生扼住谢清明的喉咙。谢清明只感觉双脚一软,后脑一阵剧痛,整个身子被红衣人按在了一棵合抱的古树上。
还留在身体里的箭头因为剧烈的碰撞转了个个,又是一股鲜血从胸口涌出,加之呼吸困难,谢清明霎时觉得眼前一片模糊不清,可即便如此,他依然硬瞠着双目,满腔恨意地盯着眼前人不人鬼不鬼的红衣。
“这么强壮的身体,不能为圣人所用,真是可惜了。那滋养蛊毒的血液要是你的,该多……”
男人邪魅造作的声音戛然而止,那弥漫着阴鸷与矫揉的双眼倏地睁大了,一股滚烫的鲜血从他口中喷薄而出,喷了谢清明整整一脸。
那只扼住谢清明喉咙的手爪子也无力地松开了,谢清明一脸差异地看着红衣缓慢地倒地,一个瘦小的红衣身躯方才露了出来。
正是裘家的养女,瞪着灵动的大眼睛,没心没肺地冲着他笑。
万般逞强在这一刻突然都崩塌了,谢清明感觉眼前一黑,结结实实地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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