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孟婆汤有免疫

23.疯子

    
    莫愁闻言一惊,想起那日男子痛苦而惆怅的话语,“我竟然不知道你是我的一个梦,还是我是你心中的一个幻影。”
    莫愁浅笑,“看来你想明白了,此时此刻,我在你的梦里。”
    男人没有回答,莫愁也不纠结,两厢无言地对坐在竹林之下,一晚上的紧张与躁郁都在一盏清茶里被纾解了。管她是在谁的梦里谁的心尖呢,如此静谧却不尴尬的处境,谁能说不是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惬意呢?
    男人贴心地问道,“还冷么,冷就再喝一盏。”
    莫愁摇了摇头,此时身体冷暖皆是虚幻,竹林是虚幻,眼前人是虚幻,温茶就更是虚幻,唯有心底的平和是真真切切的,所以何必执着于形?
    “所以一切的一切,都是我幻想出来的,对么?你不是不肯以真面目示我,而是我还没想好,你的真面目。”莫愁这话说得平静,她作为这个世上不可多得的怪胎,天生就明白万事万物没什么不可能的。如今和自己幻想出来的人对坐参禅,也不是不可行的。
    “我也说不好,但我觉得不是这样的。我也不知自己生于何处,死于何时,我一日历尽世间万种,万古如长夜地醉生梦死。我甚至不知道我究竟是什么,是一个人,是一缕魂,是一个执念,还是我也说不出来的东西……可你是我除了本我之外唯一能感受到到的人。我看不见你所处的世界,却能看见你的本心。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已经千年万载,不知从何起从何终。”
    男人的声音过分好听,像让人上瘾的毒酒,恍惚间飘然有羽化登仙的快感。
    莫愁问道,“也就是说,你已经伴随我许多世了,但我一直不知道你的存在?”
    男子的回答简单明了,“是。”
    如此一来,男子就不能是莫愁凭空幻梦出来的人了,他真实地存在,只是存在于一个与她不同的世界里。此时莫愁想不通,但她也不着急,千年万世轮回不休,总有一天能想明白吧。
    “你既然能看见我的心,那你帮我看看,我喜欢谢清明么?”几度入梦,几度相逢,莫愁对于眼前男子的信赖可谓是超脱理性的。她总是不假思索地相信他所说的每一个字,这种信赖无关风月,更像是婴儿对母体毫无条件的依恋。
    “你问起这个问题的瞬间,不就有了答案么?”男人的声音缓缓的,不着一丝偏倚的情感。莫愁醍醐灌顶般觉醒,这世上哪有摇摆不定的情感啊,从摇摆那一刻起就已经知道答案了。倘若真的不在乎不想要,早就心底无私天地宽了。
    “那你希望我喜欢上他么?”莫愁这问题问得没来由,也造作,可在这摒弃五感只能以心相交的幻境里,想到的就是说出来的,她无从掩饰。
    “他也好,我也好,别人也好。我希望不重要,你高兴才重要。”
    莫愁心尖一酸,眼底竟氤氲起水汽来。她从不相信这世上有半点感情是无私的,可此刻她却认定眼前人的话嵌满了真挚。
    “好了,你睡得太久了,这会有危险的。”
    男人修长的手掀起一丝水雾拂去莫愁眼角的泪珠,眼前的竹海拔地而起,明亮的天光逐渐暗淡,茶盏甩向天空破裂成一片片犀利的竹叶。
    莫愁闭上眼,她知道梦境在破碎,像坠入深渊一般耳畔狂风呼啸而过,她的魂魄像被一只大手猛地按回了躯壳里。
    莫愁蓦地一睁眼,两张写满惶急与关切的苍白脸庞映入眼帘,她又醒了过来。
    夜色依旧浓厚,半点晨光熹微的意思都没有,明明在梦里走了很久,为什么时间却流逝得这么慢?莫愁看着瞳孔聚了回来,脸上已有一丝血色的阮语道,“你醒了?”
    阮语周身是血迹,原本就干瘪到近乎腐烂的脸上扯出一种复杂的表情来,她一改往日里冷冰冰的态度,可言语里依然看不出什么温暖来,只是温和地嗔道,“你不该舍命救我,我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世上。”
    倘若是往日,莫愁这种不着四六的性格一定会说,“你以为我想救你?我要不是垂涎你弟弟的美色我才不管你死活呢。”
    可如今的莫愁稍稍挪了一下颈子,便是一阵天旋地转的恶心,她失血太多了,虽然死不了,也够养上一年半载了。她赶紧闭上眼缓了一会,平静地道,“生死有命,去留你自己定,但好歹熬过了今晚,再从长计议。”
    破庙里又是漆黑又是静默,谢清明几度张嘴想要问问莫愁感觉如何,可话到嘴边斟酌又斟酌,便悉数咽了回去。他弄不明白莫愁对自己到底是喜欢还是厌恶,毕竟谢家拒婚对于一个女孩子而言太有失体面,她理应对他恨之入骨,可一而再再而三地出手援助,着实让谢清明摸不着头脑。不由地生出一丝想为她做些什么又偏偏无能为力的懊恼来。
    就在谢清明天人交战,与自己无端较劲的时候,草席上躺着的少女突然传来一阵□□,她呢喃道,“冷。”
    谢清明的斗篷已然盖在莫愁身上了,环视这破庙,再没有什么东西可以给她取暖了。他心疼地望看着颤栗的少女,心底生出一丝对自己的鄙夷来。一个身高只及他胸口的弱女子尚能不顾生死救人于水火,他却端着一副君子姿态固守着莫名其妙的礼仪来。
    想到这,谢清明忍着痛弯腰抱起莫愁来,让她靠紧自己温热的胸膛,在这个不能生火取暖的绝境里,给她一丝温暖。
    有那么一刻他忽然觉得,飞蛾扑火或许不是为了温暖自身,而是心甘情愿地为火燃烧做养料罢了。
    就在此时,屋外传来一阵匆忙的脚步声,顿时火光冲天。
    一个男人道,“会不会藏在这破庙里了?”
    另一个声音反驳,“看庙门口没有血迹啊,你看前面那条路上反而有血迹,咱们还是去前面看看吧。”
    屋内的人皆是屏住呼吸,哪怕此时此刻莫愁依然意识涣散,却依然本能地绷着根弦,她思量着自己体力肯定是不济了,灵力恐怕也所剩无几,符咒虽然揣在身上,能施展法术的可能性也不大。
    谢清明左手扶着莫愁,右手紧紧攥着自己的佩剑,严阵以待地注意着外面的动静。
    就连瘦弱不堪一击的阮语也是紧握双拳,她思量着万事皆由她而起,若真是避无可避,她就只身和他们回去,拼死也得保全两个年轻人。
    门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一个男人说,“那也得进去看看,万一藏在里面呢?”
    谢清明轻手轻脚地将莫愁放下,让她靠在墙上,正欲拔尖起身,破庙角落的一堆枯草里竟然发出一阵????的声响来。
    一个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干瘪人形从草丛里爬了出来,他踉踉跄跄地起身,满身酒气扑鼻而来。谢清明三人皆是一惊,折腾了了半宿,竟然没发现这破庙里还有个人!
    那人一步一趔趄地走到门口,没骨头似地倚在门框上,把脑袋从门缝里伸了出去,扯着嗓子尖酸刻薄地喊道,“哪个挨千刀的小崽子,大半夜的让不让人睡觉了?”
    说罢,还重重打了一个酒嗝。
    或许是门外二人见是醉汉不好与其纠缠,或许是二人真觉得劫走阮语的人应该不在庙里,便骂骂咧咧地转身离开了。火光渐行渐远,骂声也开始缥缈起来。
    剩下谢清明三人一脸惊诧地看着门口醉得一塌糊涂的老汉,半晌莫愁才惊起一身冷汗来。
    这老汉不是别人,正是她与谢清明初识那天,拦路对莫愁出言不逊,被莫愁踢了一脚的疯子乞丐!
    那疯子斜睨着地上的三个病弱,狭长的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缝了,他从腰间解下一个硕大的酒葫芦,抬脸闷了一口,满心满眼都是鄙夷与不屑。
    他踉踉跄跄地踱回草堆上,也不缓冲,扑通一声躺了下去,然后饶有兴致地翘着二郎腿,又哼唧起那日在巷子里鼓盆而歌的调子来。
    歌声像大风刮过漫天的沙砾一般,粗粝而难听。
    半晌,歌声渐渐消去,厚重的呼噜声传了过来,醉汉睡着了,莫愁三人也就松了口气。
    “他真是个疯子么?”莫愁冷眼旁观着,愈发觉得蹊跷。
    “人疯不疯,只有他自己知道。没事,你睡一会吧,有我在。”谢清明搂住仍在发抖的莫愁,他的话语很轻,可承诺倒是情真意切。
    几生几死大起大落的一晚上折腾下来,他竟然一直都被一个瘦弱的女孩子保护着。长久以来,谢清明所受的教育里,第一条就是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可面对生死,他的无能与无助是实实在在的,只能眼见着女孩忙前忙后,舍生忘死,而他却帮不上一点忙。
    一种强烈的自尊受挫感觉让他如鲠在喉,他几度与自己执拗地怄气,却无处发泄这团无名火。
    可如今少女依偎在他的怀里,借着他的温度取暖,毫无保留地信任着他所能带来的安全感,这让谢清明陡然生起一股悲壮的少年意气,好像灵魂里升腾出一个高大的自我来,与前半夜里无能的谢清明相逢一笑泯恩仇了。
    阳光透过窗棂的缝隙撕碎了一干人等浑浑噩噩的梦境,莫愁睁眼望天,依旧是一阵头晕目眩,可她意识还算清醒,歪头看了看谢清明,又看了看阮语,见他们都好好的,也就安心又小憩了片刻。
    突然一阵刺耳的击盆声震得三人一阵哆嗦,疯子乞丐已经爬了起来,手舞足蹈地蹦?起来,嘴里还不住地念念有词,像极了北方山里跳大神的萨满。
    但显然,这是个没什么灵力只会装神弄鬼的萨满。
    他嘴里的唱词声越来越大,大道一定程度,莫愁竟然在那含混不清的嘟囔声里辨出了大意。
    “尔等小人借我房屋,扰我清梦,乱我心神,伤我体服,侮我名节,倒我胃口,受我庇佑,笑我痴癫……”
    谢清明大概也听懂了,他笑道,“看来你不是真傻呀,那你干嘛装疯卖傻?”
    乞丐停了张牙舞爪,猛地回头看向谢清明,“我什么时候说我疯了,明明是你说我疯了。”
    说罢,他叼起一根草,四仰八叉地坐在了地上,翘着二郎腿晃荡了半天,才阴阳怪气地道,“这一宿啊,想睡个好觉都不行。看看你们几个,叽叽歪歪的,一会你死一会我活的。没有我救你们一命,你们还能跟大爷似的躺在这?”
    话说完了,还没给三个年轻人插话的机会,又开始疯疯癫癫地击起鼓来,重复起昨晚那鬼哭狼嚎的唱词。
    莫愁闭着眼,呼吸极其微弱,可听觉却有史以来第一次超越其他感官伶俐起来。终于在一遍又一遍地琢磨思量后,她听懂了疯子哼唧的是什么了。
    “生死本有命,气形变化中。天地如巨室,歌哭作大通。”
    莫说是把《南华经》奉为经典的莫愁了,就是稍稍读过几篇庄子的人,也当知道这是庄子妻死,他鼓盆而歌以成大道的故事。长期以来莫愁都极爱庄子,很大程度上就是爱他那份对于生死的超然。
    她本人灵魂不灭,自然并不畏死,所以宗教很难让她倾心。可生生世世总有人来了又走,生离死别之伤总让她肝肠欲裂。慢慢的,她也就看淡了,今生不想前尘事,那些灵魂转世投胎成了崭新的生命,依然在这滚滚红尘里历练,只是与她死生不复相见罢了。
    如此一想,可不就是“天地如巨室,气形变化中”么?
    莫愁自嘲,竟与这疯子莫名其妙成了知己。
    莫愁敛了敛气息,“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壮士,收了你的神通吧,跟我进城,我给你买酒喝。”
    那难听到让人想当即自尽的歌声果然戛然而止,疯子像一只毛猴似的兴奋到抓耳挠腮,乖乖等在了门口。
    莫愁语气一转,“可我有个条件。如今我们三个都有伤病,下山困难,你得选择背一个人。”
    这疯子果然只是装疯卖傻,果不出大家所料,拈轻怕重地挑了最为干瘪的阮语背在了背上。
    如此一行人,疯子背着阮语,清明背着莫愁,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地向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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