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说“谷雨断霜”,三月十六之后,便一天暖过一天。春天来了,春困也来了,俞元君坐在亭子里打了个哈欠,慢慢摘下眼镜,伸手去擦眼角挤出来的泪花又戴上。
前方不远便是暄城,时至中午,两人正在途中,遇见此处有个送别亭,便停下来歇脚。齐守真见俞元君一坐下就打了一个又一个哈欠,最后迷茫的看向亭外,似乎在努力让自己注意些别的东西。
可惜亭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好风景可以赏,只在亭畔有棵光秃秃的树。却见俞元君看的认真,一直盯着那棵树瞧,又时而抿嘴时而皱眉,真不知道她看着棵枯树又品出来什么了。
俞元君却知道,那并不是棵枯树,至少不只是个枯树。俞元君看着那树上的一个少女,那女子穿着一身灰褐色的衣裙,一手扶在那树的主干,稳站在一条高高的枝丫上,面向暄城的方向一动不动。
那大概是这树的树灵,俞元君心想,可是这树既然有树灵,为何到了此时仍旧不发新芽,好似枯了一般。
想是想不通了,又止不住好奇,俞元君回头对齐守真道:“道长先在此休息,我去看看那树。”然后起身向树下走去。她一直走到树下,却见那树灵依然远眺着,不曾注意自己,于是伸手敲了敲树干。
这下树灵终于看见了她,那树灵低下头,一双浅金色的眸子与俞元君对视片刻,却疑惑的歪了歪头。俞元君猜到她心里想什么,点点头道:“能看见。”
树灵便闻言弯下身,伏在树枝上,问她:“那是什么东西?”
俞元君愣了下,发现她是在问自己的眼镜,笑了笑回道:“一样小法器。你呢?是什么树?我刚才在亭子里,看你一直往那边看,是在做什么呢?”
树灵垂了眼睫,有些忧郁道:“我是杏。我往那边看,是在等两个人。”
俞元君有些惊讶,她一个树灵为什么会等人?难道是和自己一样有阴阳眼的,或是修道的人?于是继续问道:“人?他们是你的朋友?”
树灵却摇摇头,否认道:“不,他们两人才是朋友,但与我不是。他们看不见我,只是把一件东西留在我这里,时间到了,却没来取。”她叹了一声:“本该在二月十五来的,但一直没来,再这样下去,我又该等不了了。”
那树灵本正在低落着,却突然想起什么,抬起头来看向俞元君道:“对了!你也是人,你能帮我找找他们吗?”
俞元君闻言瞪大了眼睛,指着自己道:“我?我又不认识他们,去哪里找?”
树灵却像是抓住了海中浮木,不断恳求道:“求你了!我知道的,他们就在那边的城里,求你帮我找找他们。”
可这又不是她想找就能找到的,俞元君苦笑道:“你知道城里有多少人吗,我怎么找去?你知道他们姓甚名谁,家住何处?”
那树灵急的从树上一翻下来,伸手抓住俞元君的袖子,急道:“我,我知道,他们一个人叫做‘存之’,住在城北,另一人叫做‘周兄’,住在门前有竹的地方。”
俞元君还没来得及吐槽,就突然感到身侧一道裹挟着灵力的剑气袭来,头也不回急忙喊道:“且慢!”,待那剑气收回,才松了口气。回头一看,果真是齐守真,他手持桃木剑却邪,轻皱着眉头看自己。
俞元君想他是看自己行动,猜到是有什么东西在附近,用了天眼通明符却发现树灵正上前来抓自己,才拔了剑。于是向齐守真解释道:“她只是在求我帮忙找人,没做什么。”又回头去看树灵,却看了个空,四处望了望,均不见她。
大概是害怕,所以回到原身之中了。俞元君心里有些歉意,于是想了想对杏树说道:“进了城帮你打听一下,但不保证找得到。”
随后她向齐守真道:“道长,我们走吧。”走了两步回头又哭笑不得道:“道长,你把剑收收嘛。”
齐守真叹一口气,将剑收回,无奈的对杏树拱手道:“失礼了。”,然后与俞元君一同离去。
两人进了城,又找好了住处,已近黄昏。俞元君本来心里犯愁那树灵说的‘周兄’‘存之’,然而意料之外的,她只稍微和人打听,就当真问到了。
卖了俞元君两根络子的大婶听她问‘存之’,语带可惜的说道:“林存知先生啊,他从前在暄城的时候,我儿还曾听过他讲学。林先生真是个好人,除了他又哪有人愿意教我们穷人家的孩子念书呢?可惜他年纪大了,早些年已经搬回老家庆州了。”
俞元君哦了一声,又问道:“那您知道他有一位姓周的好友吗?”
大婶想了想:“周……啊!大概就是当年庆州的大儒,周启常先生了。听说他在世时,每年春天都会来暄城探友,那时候我们暄城读书人的拜帖都雪片似的递过去呢!”
俞元君闻言沉默了许久,才谢过大婶离去。
这天晚上,她躺在客栈的床上辗转反侧。一人已死一人远去,树灵大概再也不能等到他们了。她说那两人留了样东西在她哪儿,又是什么呢?
俞元君闭着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那棵亭边的树,它光秃秃的树枝以及树上灰褐色的裙摆,然后不知何时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俞元君打算出城去,齐守真也说与她同去。两人便又一同出城,前往那城外的送别亭。
出了城又行一会儿,就能望见那亭子了,齐守真却站定了,对俞元君说:“你自去与她说吧,我便不靠的太近了。”俞元君回头看他,正打算一问,忽然想起昨天树灵躲进真身的事情。只得点了点头,又觉得有点委屈他,于是说:“还没谢谢你昨天救我。”
齐守真摇头道:“是我忘了,只是个树灵,你本就不怕的。”
俞元君走向亭子,笑嘻嘻的留下一句:“又不是为你救了我而谢,是为你想救我而谢。”
齐守真闻言微微一愣,却见俞元君已经快步走到树下了。
俞元君走近,看见那树灵又如自己第一眼看见她时一样,站在枝丫上,突然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此时树灵已经看见她了,惊喜的从树上跳下来,道:“你找到他们了吗?他们什么时候来?”
“这……”俞元君咬了咬唇,道:“他们不会再来了。”
许久没听她回言,俞元君抬头看她,只见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换上了一副茫然的神色。俞元君只能又道:“‘周兄’已经去世了,而‘存之’去了庆州。”
俞元君将从那大婶问到的信息都告诉了树灵,她低着头听了,半天才又抬头道:“庆州,很远吗?”
“很远。‘存之’的家在那里,他年纪大了,要回家了。就像……”俞元君解释道:“就像落叶归根一样。”
树灵听了点了点头,慢慢说:“那也很好。”然后又叹了口气,怀念的说:“从前我开花的时候,他们都会来的。每次都来,就在亭子里说话,然后一起笑。我就悄悄地听他们说话,虽然大多数我都听不懂,但只要看他们笑,我也觉得很有趣……可是上次我开花的时候他们没来,上上次也是,原来,原来是这样啊。”
俞元君见那树灵身上突然起了变化,她的裙摆从灰褐色,慢慢变浅,身后的树枝上也迅速抽出新芽,结出花苞。她抬起头来,明亮的金色双眼注视这俞元君,坦然的笑了下,说:“那我,就不等了。”
瞬间她的裙摆变成了雪一样的纯白,所有的花苞一同绽开,洁白的繁多花朵遮蔽了俞元君头上的天空,像是伸手可触的云朵,又像是不真实的一场梦。
一阵风吹来,杏花如雪飘落,俞元君伸手去接,正有一朵花从枝头落入她的手心之中,雪白的柔嫩花瓣围绕着一点金黄的花蕊,正如树灵含笑的双眼。
树灵指了指远处站着的齐守真,笑着问俞元君道:“你们两个也是朋友吗?”
俞元君想了想也笑起来,说:“是吧,我觉得应该是的。”
树灵点头,然后转身指着树下一处道:“谢谢你,我有一个礼物,送给你们,就埋在此处。”
俞元君走进几步,低头看着她指着那地方,问:“是什么啊?”,没听到树灵回答,抬头一看,却再找不到她的身影,身周只剩下这一树繁花。
没办法,她捡了旁边一块儿石头,蹲下身挖着树灵指的地方,一下一下的刨着。不一会儿只听见有人在头顶问道:“干什么呢?”
齐守真远远的见她一个人蹲着,不知道在干什么,走过来一看竟然在挖土!
俞元君道:“她跟我说送我一样东西,埋在这里!”她心想,幸亏这不是樱花树,要不然她还不敢挖呢!万一挖出什么奇怪的东西,还不吓死。
齐守真皱了皱眉,让俞元君让开,从怀中取出一张黄符,食中二指并为一处,冲那处一指。只听碰的一声,炸开一个坑,俞元君目瞪口呆,雷符还能这么用?!别把东西给炸坏了!
她连忙上前一看,却见那坑里的东西分毫无伤,一个布包,和一小坛酒。
打开布包,里面放着一对酒杯。想起树灵曾说那二人留了件物品在她那儿,想必就是这个了。俞元君拎起酒坛,笑道:“赚了,这可是佳酿,修渊道长能否与我共饮一杯啊?”
齐守真抿了抿嘴唇道:“清徽派不禁酒,但不可多饮。”
俞元君心道这我当然知道,你是我小师叔祖嘛。两人坐到了亭中,一人倒了一杯共饮。古代的酒没有蒸馏,自然也没有俞元君喝过的烈,然而她刚要往下咽,却听旁边传来一阵咳嗽声。
俞元君一个没忍住想笑出声,却被酒给呛了一下,瞬间眼泪就呛了出来,死命的咳了起来。
此时,繁花树旁,送别亭下,咳咳咳咳声不绝于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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