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禁瞪圆了眼睛。
来人嘻嘻哈哈,双唇开合,听不清说了什么,只是那模样那神情亦或那双眼眸中偶尔跃动的漆黑,却恰到好处地拨动宋将语最敏感的神经触点,电光火石般地串起她如圆珠似的零碎记忆。
是了,这便是上一世于她有恩的另一名少年。
只是这少年虽是她的救命恩人,在村子里却是个人尽皆知的傻子。性子顽劣,不受管束,时常做出许多惹人讨厌的事,闹得鸡飞狗跳。
下到三岁幼儿上至花甲老人,见了他没一个不啐一口骂上一句的。
可就是这么一个人,却因为皮囊生得极好,使得这十里八乡的小姑娘大多窥伺其容貌。当年宋将语得知此人心性如孩童也曾叹气惋惜。
上辈子的宋将语虽然对这两位救命恩人万分感激,却对这两个人知之甚少,连真实名姓都不得知。体恤这家有个傻子生活艰难,回到汴京后曾派人奉金邀请,意欲接他二人去宋家住下,不料却被拒绝,后来便再无联系。
宋将语的思绪被少年的声音拉扯回来。
“你这人,怎么本公子和你说话你也不理不睬的?”少年因宋将语的沉默大声宣泄自己的不满,黑圆的双眸清澈无痕。
他迟迟不见青铃,便自己进来看看,瞧见前些天捞回来半死不活的“尸体”好端端地坐着,自然高兴,只是嘘寒问暖一番后却得不到对方任何回复,实在郁闷。
青铃闷咳了一声。这女人那死死黏在墨如身上的目光叫她着实不悦。墨如囊像生的好看是一回事,黄花大姑娘盯着眼睛都不眨一下又是另一回事。
肤浅。不守礼节。
对宋将语的印象,差进了尘埃里。若非她姓宋……青铃暗地里捏了自己一把。
宋将语经青铃醒梦似的轻咳,这才反应过来。眼前的少年双眼吊起,唇角下拉,怒气冲冲,与方才进来喜笑颜开的样子判若两人。小傻子就是这般直言直语,毫不避讳,又喜怒言于色。
这样的性子,极好把握,哄着便是。“这位少年公子生的丰神俊朗,我倒看的有些呆了,你方才可是在唤我?”宋将语抿唇笑道。
马屁拍得到位,少年仿佛一下子忘了刚才的不愉快似的,一掀衣摆坐到宋将语对面,笑道:“你有眼光!我刚才问你,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你怎么这般面熟?”
那张天真纯良的笑颜落在宋将语眼里,恍若是融化的蜜糖。
她几乎要点点头,回他:是,我也似见过你。
可这话毕竟不能这么明晃晃地说了,有失文雅,且显轻浮。她便道:“我与公子第一次相见,怕是公子错了眼。”
少年纳罕:“奇怪,真奇怪,天下竟有这种奇怪事。怎么我好像见过你,你却没见过我呢?……”
青铃两手抱臂,一瞪眼,“公子又说浑话了。有什么奇怪的?天下相似的人多了去了,我见村东头的那些阿猫阿狗也很面熟。只是阿猫阿狗看人都一个样,它能知道?”
少年:“……”
宋将语:“……”
这话说的有理。可怎么听着都有点侮辱人。
青铃总结的话十分简洁明了,“因此救错人,也是常情。”略显扎心的言语一句还不够,还得来一句。“公子要是不满意,再丢回山里,咱们去救别的眼熟的就是了。”
宋将语,“……”
少年笑起来:“又胡说,小青也会说浑话!”他这一手举一反三的本事练地登峰造极,一时间青铃也没话说了。
大约是因为身体年龄相仿,刚才也相谈甚欢,那个小傻子便对她有亲近之意,一屁股坐到宋将语的旁边。细碎的日光透过层层的床隙,洒落在他白皙的面孔上,璞玉般姣好的面容一时被镀上一层淡淡的金光。
那双晶莹剔透的双眸中丝毫不掩新奇与好感,“刚才那么多你啊我啊的,好姊姊,快告诉我你叫什么?我也有个称呼唤你。”
长得这般干净又好看的小孩实在是让人喜欢,情不自禁将自己归为长辈这一层面的宋将语温和地笑道:“姓宋,你唤我将语便好。”
“将语,宋将语……,将语姊姊!”念叨了几回,那双黑漆漆干净地毫无杂质的眼睛滴溜溜地在宋将语面孔上转着。
宋将语有个正儿八经的堂妹,就是即将嫁入梁国的那位慧月郡主。与她年纪相差无几,可两人并不大熟悉,一年到头也见不得几面。每每除夕姊姊妹妹互相行礼,也都十分生疏客套。小傻子这亲昵的称呼,是叫到她心窝里去了。
她笑应道:“小公子如何称呼?”
少年翘起唇角,眉眼飞扬,“姊姊快别称我公子,小青天天叫,我都听腻了,叫我墨如就好!”
宋将语问道:“是你的名字?”
墨如眉眼弯弯,“姊姊也觉着好听?”
“好听。”她眯起眼睛轻声道,“当真好听。”
墨如、墨如——也不知是谁替他取的。配着这双纯粹到极致的双眸,当真是叫人喜欢地紧。
宋将语和墨如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外头忽然传来一叠脚步声。女人粗暴的声音骤然响起。
“要死啦!大白天烧炕费柴,一个个活糟蹋,没理了都,也知道过得什么日子!”
青铃连忙推开门,宋将语也拉着墨如跟出去。
却见个身穿藏青色碎花粗布衣的中年女人抱臂立在院子中央,没好气地大声咒骂,“我倒养了些不是东西的小泼皮,在老娘这儿白吃败住,当自个儿是个什么东西,要人端屎送尿地当太上老君供着啦?”
说话的女人斜凤眼,鹰钩鼻,四方脸庞,皮肤黝黑,一副刻薄模样,看着就不好相处,嘴上更是不饶人。
女人的身后是一栋漂亮的小瓦屋,在往旁边看,两耳厢房也皆是砖墙灰瓦,檐牙高翘。相比于宋将语出来的这间破烂寒碜的柴屋,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也不知是不是这明显的差距给了女人趾高气昂地的本钱,她又对着青铃指指点点,“好小子,日日打秋风,一个废人一个傻子整天死乞白赖不够,还给老娘捡个白吃的病秧子回来!”
宋将语一眼就认出,这是上一世总来找青铃和小傻子麻烦的江王氏。
这江王氏是个目不识丁的村妇,可却蛮横无理,仗着自家几亩收成上好的肥田和当在青城当六案引目的丈夫江赵,总是耀武扬威,好事分她一杯羹,坏事有她一份力,实在是不折不扣的泼妇。
青铃和墨如寄人篱下,上一世就受尽了白眼和唾弃,这一世自然也不会好过到哪里去。
这不消多想,定然又是对方平白无故找不自在来了。身边方才还活蹦乱跳的墨如像是被拔了毛的公鸡,浑身发抖,拽着宋将语的衣角躲到她身后,又愤又怕地低声念叨了一句,“坏女人!坏女人又来了!”
青铃性子烈,大白天平白遭了嫌弃,也不会任人揉捏,少女白皙的面庞上毫不掩饰嫌恶之意,不甘示弱地顶嘴,“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没钱!上一回租房的银钱才给了你,你如今又来,良心良肺都被虎狼啃了罢!”
看来是为了银钱。
“你们欠了她多少钱?”宋将语低声问墨如。
墨如把脑袋甩地拨浪鼓似的,牛头不对马嘴道:“她是坏女人。”
宋将语便觉有些头大,想来这孩子也不懂什么。
院子里两人之间的矛盾升级。
江王氏肆意撒泼,挂在柴屋墙上的竹篓子被她扯下来,一边踩,口中一边骂。青铃扑上去护,两人顷刻间就扭打在一起。
只是青铃到底年纪小,几乎无反手之力,半大的小姑娘被女人拽着头发,小鸡仔似得拎着。
头皮像是被开水烫开了一层的撕痛,可青铃却还是张牙舞爪地朝对方脸上抓去。小姑娘双颊胀红双眼圆睁——一不做二不休,大不了同归于尽,谁让这江王氏总是仗势欺人?
而江王氏素来蛮横惯了,何曾见过如此忤逆她的?火气上来撸起袖子把人往死里打。
眼看着越打越缠,宋将语连忙冲上去一手把住一截腕子,硬生生将两人分开。
她打小练武,气力是区区村妇比不上的。江王氏扭着身子挣扎了片刻,便在她如北国冰雪般冷冽的目光中踉跄站稳,一双眼睛不安分地打量宋将语,贼溜溜的。
“是你?那个捡回来的病秧子!看来也是个没眼力见的小蹄子,要替他们出头开脱?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老娘要回属于自己的钱怎么了?一个野丫头,一个小傻子,我收留他们便是天地仁心,要点安抚费如何不行?”
江王氏挣脱不开,嘴上功夫却了得,她哂笑一声,面露不屑和厌恶,勾手用那乌黑的指甲捋开耳边的油发,扬起半张脸盯上宋将语的面容,一副大义凛然的嘴脸。
宋将语松开青铃的腕子,青铃蹲在地上双手拢起被踩地稀烂的竹碎片,气地狠了,嘴里的话打马似地一溜跑出口:
“本来是在这里借住,初时给了五十两银子,说好可住三年。谁知道你这泼妇竟然出尔反尔,收了银子又不认账,刚满期年便要赶我们出去,我不肯,你便叫我们每月给二两,每月都来骚扰,闹得公子不得安宁,简直欺人太甚!”
“我呸!一口一个公子!人公子都是有钱的金户,你有钱么?还不是破落户,贱蹄子!叫什么公子,好听呢?个傻子而已!”
“你!”青铃气不过,就又要上去拉扯,却被墨如拉住了。
小傻子不知何时凑过去立青铃旁边,一边神情哀伤地低声说着什么,一边捏着袖口给自己肿地桃子般的眼揩泪。
青铃垮下的面色不得不提起柔和之意,不住地安慰少年。主仆二人像是受了伤的野兽低嚎着互相舔舐伤口,这场景宋将语瞧了不禁心酸难过。
她扭头问江王氏,“你要多少钱?”
江王氏浑骂了一通,心头畅快,略得意,缓缓伸出三根指头。
“三十两?”
女人像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般,冷哼一声,随后慢条斯理道:“三百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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