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将语秀眉拧起。便是她,也觉得江王氏欺人太甚。
江王氏却像是丝毫没注意到宋将语的不悦,摇头晃脑道:“如今地价涨了,自然不能以当初的二两银子论处。十两银子是月供,两年起价,统共二百四十两,剩下的那六十两,就算是赔我这件被扯坏的衣服。”
见宋将语沉默不语,江王氏心中忍不住讥笑——看着强势,还不是不敢惹不敢闹的草包!
“怎么样?三百两,你拿的出来,这账就一笔勾销!”
妇人一丝不差地算着。三百两,然而就是她自己在说出这一份大数字的时候,唇角还是在颤抖的。
要知道,寻常百姓家一个月的开支也不过才一二两而已,三百两便是她长到四十岁这般大的年纪也从未见过……只是这番的狮子大开口却没让她觉得丝毫不妥。
江王氏虽然张扬,可却也从不做没把握的买卖。她就不信,两年前这二人到此处时,那华贵的衣服,那显赫的模样,会拿不出这么点钱?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所谓的揭不开锅的窘迫生活,不过是在糊弄她这个山野妇人罢了。
“三百两,你总不如去抢!”青铃话音未落,便看见宋将语转身进了屋子,抛下三个字,如落雷一般砸下。
“你等着!”
宋将语转进屋子,很快就翻出被青铃换下洗过的衣物,她伸手扯下腰带上嵌着的玉片裹进掌心,然后又松开。
这是自北国寻来的暖玉,光滑细腻,油润亮泽,当初寻遍北国,也只得了寥寥几块,交给大晋最为著名的工匠雕制作而成,一共六片,是她父亲十四岁生辰送与她的礼物。
这枚玉片的价值远远超出那王氏所言的三百两,可宋将语也丝毫不曾觉得半点可惜。她干脆利索地返回院中,将手中暖玉交与江王氏。
江王氏常年混迹青城,大小有些头脸,珍贵的物什见得不多可却也有耳闻,如今此玉握在手中先凉后温,盘摸间,手感温润,其表面像是要流出油脂一般。
是个好东西!
她心中狂喜,自觉捡了便宜,手上把玩之际,还不忘将贪婪的目光投向宋将语。
宋将语不消多想便知道江王氏腹中的算计。掠过一旁青铃面上的惊愕,她冷着脸,二话不说拖过院子里一截碗口粗的木桩子,腾手劈下,木头应声而裂。江王氏骇地屁滚尿流,小腿抖如筛糠,几乎站不住脚,口中更是半字都吐不出。
这番警告宋将语尤嫌不够,她的目光冰冷,声如洪钟,“此玉典当,便是十倍价钱都卖的出,这一次便算了,便宜你,可你若还是不依不饶,再来纠缠此事,当如此木!”
眼看着这看似柔弱的女子“啪”地丢开成年大汉才举地动的巨木,实在是有够骇人的,木头落地的声音惊地在场人皆是一撼。
“好啊,你会出头!”江王氏又惧又怕,惯是嘴上不肯吃亏的,生怕这不知哪儿跑来的野东西伤了她,连忙后退一步,话说到一半,忽然又生一计。
既以得了好处,她如何还要在这儿硬挨?省的吃了亏。反正那两个小蹄子离不得这里,还得攀着她住,她以后要拿捏还不容易?
没必要逞一时之快。
盘算得当,江王氏讪笑一声,“丫头,这是我应得的,你凶甚么……”
见此,宋将语的语气也缓和下来,“大娘,只要你以后不再这么找麻烦,一切自然好说。”
上辈子她气血高涨,帮着青铃惩治了江王氏一顿,谁知江王氏当时求饶不已,后来竟纠结了十几个大汉过来,乘宋将语不在,闹地天翻地覆。
养的鸡被杀了头不说,花花草草也被踩踏死亡,屋里的陈设瓦罐木具都被砸地稀巴烂,最后这群人走的时候,竟还把柴屋都拆了!
青铃一边哭一边用残碎木块堆砌新屋的可怜样还在眼前。这一回,宋将语更不可能犯同样的错误。
像江王氏这种卑鄙下作之人,就得用大利迷住她的双眼,再给以适当的威慑,让其心有满足,但又有方圆规矩,不敢轻举妄动。
也是江朝安回来的时候不对。汉子扛着锄头推开院门的时候,正巧赶上他娘作弄这事儿。看青铃红得不得了的眼眶,江朝安就知道了——他娘又欺负人姑娘了。
江朝安是江王氏的儿子,也是王家唯一的香火,因生的人高马大,又做不来和他爹一样的文书之事,便在家中务农。八尺高的块头往那儿一站,便是一般的县衙小兵也要都抖三抖。
都说做母亲的这个样,做儿子能好到哪里去?然而江超安却不甚类似,比起她这个势利眼到八方闻名的娘,他的憨厚老实,却享誉四乡。
江朝安就一直反对母亲对这两人的苛待。一来他总想着人也不曾得罪自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二来他瞧见青铃娇俏可人贤惠能干,早就看上了这个姑娘,意欲娶她过门,苦于江王氏不松口,才作罢。眼下看到青铃双眼肿地核桃一般,知她一定又受了莫大委屈,当下心疼不已。
“娘,怎么了又?”江朝安劝了半句,还要再开口,却忽然被江王氏拉着胳膊扯了个踉跄。
“你来的正好!陪娘进趟城。”江王氏一反常态,笑眯眯的样子就是江朝安这个做儿子的都二丈摸不着头脑。
“这……”
“快走快走,乘着天色还尚早,这一趟也许还能在日落前赶回来!”江王氏不由分说,拉着江朝安就往外头走。
江朝安的眼珠子还黏在青铃身上,青铃却像是没看见他似的,动都不动,最后干脆背过身去。汉子叹了口气,苦笑连连。
打发走江王氏,小院才终于安静下来。
墨如这小傻子上一刻哭地有多么可怜兮兮,下一刻便快活地有多洒脱,宋将语不过是眨两回眼的功夫,那小傻子便跑没了影,青铃早已习惯,墨如不在,她依旧做她的活计。
被江王氏踩坏的竹篓是打鱼用的,她得赶紧重新再编一个,免得误了第二日下河捞野味。
于是做饭的重任就自然而然地落到了宋将语的肩头。
宋将语是个不折不扣的武将,活了二十来年,这双手揍揍人还行,可做起精细活的时候就少了许多灵性。
青铃手脚利索,她抱着编好的竹篓子进庖厨的时候,宋将语还在和一块土豆较劲。磨地光亮的菜刀虽然锋利,但在宋将语手里却往往不得要领,折腾了好长时间,冒着一刀把指头剁下来的风险,才有了这一箩筐被切成奇形怪状的土豆块。
这玩意儿可比她用的剑难使多了,密不透风的厨房内,宋将语汗流浃背。她一边琢磨这二者之间的差别,一边将全身的力气压到手中的菜刀上,就要祸害最后一颗可怜的土豆,却被人制止了。
“我来切。你生水去。”
青铃将怀里的竹篓摔倒在案板上,捞起裙摆绞在腰间,一把抢过宋将语手里的菜刀,用力剁入案切上的土豆,菜刀叩着木头桩板发出有节奏的咄咄声。
宋将语坐在木头桩制成的矮凳上,一手往灶膛里塞干草,一边探出半边身子观察青铃的动作。
青铃手法熟练,单单是看一回并不能领会其中的诀窍,激地少将军胜负心大起,想起那菜刀在自己手中不受控制地模样,便倔着性子愣愣地盯着。
庖厨里有些热。小姑娘的鼻子晕地通红,青铃没憋住,打了个喷嚏。她把宋将语切地不堪入眼的土豆块都摆出来,一个个重新加工,“今日你也太张扬了些。虽说摆平了那婆子,可她得了你的好,改日定然又要来胡搅蛮缠。她就那个脾气,你和她打一架,她反倒捏不住你。
“你不要以为我不懂。那玉并不是普通人家能够拿得出手的,我心不瞎,眼更不瞎。当日我为你换下衣裳,你有多少身家,皆瞒不过我。你呆在这儿,若是安分守己,便有的吃有的住,若是有什么别的心思,或是惹来什么麻烦……”
宋将语望着眼前睁着一双澄净通透眼眸的少女,拍了拍手上的灰,失笑道:
“我能有什么心思?不过是个受了伤的可怜人罢了。方才一时情急,有些失了分寸,你放心,下不为例。只是我有些好奇,作为一个乡野丫头,你又是如何知道那东西价值不菲的?”
青铃持刀的手一顿,语塞半晌,她才沉声道:“我!我以前在典当行做过低贱丫头,不行?”
宋将语笑着望青铃将案板上码地整整齐齐的土豆片捧起来放到木盆中,道:“典当行的丫头,也不至于如此。”
“你一口一个公子,想必墨如家,也曾是一方大族。”
小姑娘目瞪口呆。
但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把手在水里蘸了,揉揉眼睛,“大族算不上,有些家底倒是真的。”
“只是后来家道中落,家中人尽数死了,不得已寄居在此。”
宋将语当是自己戳了别人的心事,怕青铃介怀,真心诚意地感到不安,“抱歉,我……绝非有意为之。”
绝非有意为之。青铃白眼一翻,“这有什么好道歉的?又不是你家事,你难过什么!”
宋将语,“……”
宋将语,“因此感怀,聊以悲切。”
青铃,“……”
“不过,既然这家人待你们不好,那你们为何还要留在此处?天大地大,何处不能容身?”宋将语问。
青铃的双眸一下子空荡起来,仿佛陷入了某段过去的回忆,半晌才轻声道:“并非我不愿走,而是不能走。当初助我们逃离灾祸的贵人要我们在此地住满三年,不然,是不肯我们离开的。”
宋将语纳罕。
原来她上一世几次三番邀请这二人进京,其中竟有如此渊源。
只是不知那位贵人,叫他们在这穷乡僻壤内住满三年,是何用意?
“我家公子的情况,也和你说了。我们只想在此安稳度日,并无他想。”
“不管你是谁。你若不是对我家公子不利,我大可睁一眼闭一只眼。”青铃挺直了身板,额角青丝飞起,浸泡在氤氲的白雾中,蒙上一层属于少女的青涩朦胧,“可你若存有害人之心,我便是拼上这条命,也不会让你好过。”
“你放心,我只养我的伤,只报我的恩。”宋将语笑,随手往灶膛里又添了把柴火。
青铃还要说什么,忽然面色大变,连忙把宋将语从灶前揪出来。宋将语顺着她的目光一瞧——灶肚膛里的火烧着都窜出来了。
怪不得庖厨里水汽那么大!
手忙脚乱地救了一阵,两人灰头土脸地站在廊檐下,深吸一口新鲜的空气,面面相觑。
小姑娘恨铁不成钢地推了她一把,“你怎么连烧柴生水的事都做不好!”
宋将语大觉愧疚。
“还有!”
“嗯?”宋将语不禁有些忐忑。
“今日之事,多谢。”青铃背着半张面孔,看不清表情,却是江南女子带着柔情的恩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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