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挽凤止

第三十六章 两国君臣

    
    秦都长安。
    这夜月明星稀,客馆内灯火暂歇,燕使梁琛伸手合了窗牖,于是夜起的大风被阻隔窗外,呜呜撞到窗棂,似泣似怒。
    路过火炉熄灭几簇方才为风吹散的星火,周遭更暗了一些。梁琛到了榻边,方欲和衣卧下,便见月光将一道人影拉长,投到面前的地砖之上,还伴着笃笃的叩门声响——
    “梁使节……”
    梁琛站起身,将门栓打开,外面的人于是携了一股寒气钻了进来。
    “梁使节。”门外下人将马儿牵了下去,那畜打了一声响鼻,抬起前蹄刨碎了月光,门内马的主人解了披风,从怀中摸出一份书绢,恭敬递到梁琛的手里。
    梁琛接了过来,读过一遍之后面色微重,指尖动了一动,皱眉问道:“信上之事当真?”
    对面的人点了点头。
    梁琛吸了口气,又问:“陛下和太傅的意思是……”
    “太傅的意思是,吴王谋反,秦王若收留了他,恐怕是不妥。”
    “那么……”
    “太傅说了,秦欲与我交好,便杀吴王,不然,则之前许与秦国的城池、土地,皆可不算作数。”
    梁琛犹豫片刻,道:“陛下也是这个意思?”
    迎面一抛晦涩目光,其中寓意深浅,不必多说,也可为问话的人领会。
    半晌。
    “请太傅与陛下放心,我必不辱使命。”
    几匹青骓出入丛林之间,簇拥着正中一匹通身乌黑、四蹄踏炎的“头马”,共同追逐前方一头狂奔的野鹿,倏忽几支箭从马背上纷纷放出去,最终只一支中了鹿腹。
    “吁——”
    众人勒马止步,由前面几个侍从模样的翻身下马跑步过去捡拾猎物。
    “头马”上的人顾左右而笑,看样子是心情甚佳,最后冲向右边青袖整洁、眉目刚正的人问道:“这一箭该是谁中的?”
    被问话的人目不偏移,诚实答道:“该是丞相中的。”
    问话的人不恼反笑得更开,转头对左边的丞相道:“当真是景略中的吗?”
    丞相王猛将手一拱,还未答话便被身后的人抢去话头,那人将军模样,粗眉大眼,留一腮曲曲折折的大胡子,此刻正大声不服道:“陛下,赵侍郎此话不实啊,这箭明明是我射中的!”
    秘书侍郎赵整将眉心一拧,辩道:“秘书监说话可要讲根据,我可看见你那一箭是朝向天射的。”
    秘书监朱肜扬首横眉,毫不示弱:“根据就根据,我不与你生论,待会儿叫人将箭头拔(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优秀文化是健康的、优秀的)出来,咱们一道看看究竟谁中的。”
    赵整瞪他一眼,压着气道:“看看就看看。”
    “您这是还要替丞相邀功呢,怎么不直接给咱们陛下溜溜龙须子……”朱肜嗤了一声将脸转过去,嘴中还碎碎地念叨着,气得赵整耳根一红。
    “我这是在讲实话,你且别急着说什么,咱们到底看一看这一箭是谁中的,若真是你,我便磕头给你赔不是。”
    “这可是您说的啊!”朱肜说,一边还左右求证:“陛下、丞相,你们可都听到了啊!”
    天王苻坚与丞相王猛对视一眼,都忍不住大笑起来,苻坚笑后清了清嗓子,佯装严肃道:“既然如此,孤为你们二人作证便是。”
    朱肜得意洋洋地瞥一眼赵整,身前王猛却道:“可若待会儿证实了这箭是我射的,秘书监当如何?”
    “哎——丞相您慢着。”朱肜一幅成竹在胸,对王猛说:“不必论这个,这箭不会是别人,定是我射的!”
    赵整白了他一眼,回头时侍从已将那野鹿拖到了近前,一人蹲下身自从鹿腹中拔出箭来,向箭头一看,道:“天王,这箭是丞相的。”
    三人一齐回头看向朱肜,后者瞪大眼睛将手中弯弓向那报话的侍从一捅,大声道:“不可能!你再给我看!”
    “这……这箭真是丞相的……”
    说话间,苻坚接过那支箭,仔细打量了箭头转交给赵整,赵整看后又把箭向朱肜眼前一横,抬高下颔道:“秘书监自己看看,还有什么话说?”
    朱肜接过箭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嘴上却还要强硬,道:“我……我方才借了丞相一支箭来着……”
    苻坚又与王猛相视大笑,过了一会儿对赵整说:“允你作歌一首,讽他一讽。”
    赵整欣然领命,方欲开口却被林外来的一人截住。
    “陛下,燕使求见。”
    苻坚看了眼赵整,笑道:“确是因事延误了召见燕使,这歌改日再唱吧。”
    王猛敛了笑颜,转头与同样缄了口不再言笑的赵整、朱肜碰上眼神。
    这“事”自然是前几日慕容垂举家来投这件事。
    苻坚倒也不在意身边这几个人的神色如何变化,收了弓箭对跪地待命的人说:“孤欲就地接见燕使,去带他过来吧。”
    “是。”
    王猛松了松缰绳,离着苻坚近了一些,说:“燕使此刻求见,想必已得到了邺内消息,加之在秦一连数日蒙受冷落,心中定是有一些怨气吧。”
    苻坚动了动眉毛,并未言语。
    王猛暗向赵整抛递目色,赵整会意,接他这话来问道:“陛下早有谋取燕国之心,如今燕境之内再无勇士,正是良机,不知……”
    话尾留够空隙,博得苻坚看他一眼,说:“既是良机,孤怎会错过?”
    “确是良机不错。”王猛说:“不过以臣之见,当先诛慕容垂。”
    苻坚皱眉,回头看向他,问道:“道明天生贤杰,正可与你我君臣共建大业,安定天下,岂有杀之之理?”
    “臣观慕容垂此人有雄略与臧望,其治下军民百姓,莫不奉戴于他,且此次随他至长安的诸子之中,也不乏人杰,臣恐怕……”话到这顿了一顿,王猛吸一口气,接下来的几个字分量重了一些:“此蛟龙猛兽,并非池中之物。”
    苻坚眉间更锁,这时朱肜也站出来说话:“丞相说得十分在理,陛下切勿养虎自为患。”
    赵整一旁也欲开口,倏忽被苻坚举手止住。
    “存仁心义念,纳四方豪英,成王霸之业,此孤之志也,丞相难道不知?”苻坚看向王猛,语气中似有些怨怪的意思。
    王猛眼中闪动一刻,却仍忍不住要说:“可……”
    “丞相不必再说,孤心中自有分寸。”苻坚打断他说。
    “只是若以后……”
    “孤待他至诚,放他背信弃义、日后生变,天下人之心又会倾向于谁?”
    朱肜缄口,看向赵整,赵整无语,望向王猛,王猛暗叹,摇了摇头。
    “陛下。”
    四人正一片尴尬沉寂,一齐低头忽见方才那个替燕使通传的人又跪到了面前。
    “怎么一回事?”苻坚问:“燕使呢?”
    “燕使说……陛下于狩场接见上国使臣,本就不妥;何况如今秦燕交好,共同抵御了强晋来犯,更应于此之上更进一步,以巩固同盟,若陛下如此怠慢于燕国使臣,恐不利二国和睦。”
    “哎呦,上国使臣,口气倒还不小!”朱肜笑着说,又看了看周围几人的脸色,果然是被他这一句话缓和了不少,不似方才那么僵硬,于是暗暗松了口气。
    “这燕使倒是极有意思。”赵整对苻坚说:“陛下见还是不见?”
    苻坚回头,看向王猛,二人方才一事不和,此刻却在眼神刚刚对交之时便知晓了对方之意,彼此一笑之后,苻坚回过头来,面上彻底化了僵硬:“燕使说得有理,是孤鲁莽,怠慢了他。如此,请燕使稍候,孤即刻回宫,于太极殿中设宴、命百官相陪,以礼好生接待于他。”
    燕使梁琛入殿觐见,一路被秦国官员目光跟随,却仍昂首挺胸,步履坚定,行到一处目微侧,脚下也定了一定。
    新受封为冠军将军、领宾都侯的慕容垂与他的目光撞上,但未擦出多少火花。
    梁琛重新拔了步子,至秦天王苻坚面前,不卑不亢地一礼。
    “燕使四处看看,如此阵仗以接待,可还满意?”苻坚说。
    梁琛直着腰四处看了一看,旋即收了目光无甚满意亦无甚不满意,平淡道:“如此方是正当接待之理,无所谓满意与否,看得过去而已。”
    朱肜站在苻坚一侧忍不住要开口与他争论,一字还未出口就被苻坚挡下。
    苻坚的面色依然和顺,不愠不怒,甚还带些忍俊不禁:“早听闻燕国多巧舌如簧者,犹记当年贵国大司马还曾将我国使臣迫得有口不能言说,只是不知是否都是空有嘴头功夫的?”
    梁琛笑了笑:“大司马天生聪敏过人,只是身贵位重,使秦王难得一见,如此之下,说其空有嘴头功夫也是情有可原,不过有一人之虚实,近日秦王恐怕已然领会。”
    话之一出,众人或直视、或用余光,都纷纷看向慕容垂。
    座上苻坚轻咳一声。
    梁琛转过身子,直冲慕容垂的坐席而去,到了近前眼神凌厉似刀,厉声问话却是向着苻坚:“素闻秦王仁德,所御臣下多忠义之士。既然如此,我想请问秦王,背君弃国、有悖忠义之人——”
    回身面上,恭敬礼拜。
    “该当如何处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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