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凝坐在椅子上, 四周站着很多穿着艳丽的大人, 他们围住她,苦口婆心地念着许多话。
很多人都在告诉她, 身为沈家的独女,她的未来该做什么,怎么去做, 以及最终能达到什么地步。她安静听着,从不反驳。
所有人都在替她做打算, 唯独她一人, 在思考何时死亡,以及要以什么样的方式去迎接死亡。
如果不是遇到卲涵, 兴许她早在自我的厌恶中腐烂而亡。
当周旁的人都替她安排她的人生时, 是卲涵突破重重声音, 告诉她,她这一生,应当按照自己的心愿去活着,做想做的事, 在完成自己的义务的同时, 她仍然可以做任性的小公主,因为卲涵会护着她,守着她。
她是真信了的, 并将这当成全部的希望, 热切地期待这一天的到来。然而秦加依总在用行动告诉她, 这是不可能的。
只要她身上流着沈家的血脉, 她就得活得如同蝼蚁一般,终日躲在阴暗处,独自战战兢兢地面对世间的一切。
她会成为沈家的当家人,为了巩固军权世家的联盟,娶一个门当户对的omega。她会进入军队,一路升官加爵,最终成为帝国元帅。她会继承贵族世家的意志,手握权力,成为牵制权力平衡的一颗棋子。
她的人生,从她没出生开始,就被他人圈画好了,每一步都是既定的轨道,仅因为她投错了胎,享受了他人不曾拥有的荣华。
黑色的淤泥化成人的手,抓住她的脚腕。她低头一看,满是那些长辈们的可憎的面目。
她认命地接受他们给予的未来。
嘲讽的声音却在她要握住那黑色的手掌时,及时响起:“你甘心吗,跟他们一样,画地为牢,服从命令,成为一颗棋子?”
她倏地拢紧手掌,豆大的眼泪滚落。
她当然不甘心,凭什么他们从来没有关心、陪伴过她,就擅自做主,决定她的未来?
他们都不期待她,她也不喜欢自己,但至少卲涵会等她。
只要还有一个人喜欢她,她就有理由做自己。哪怕仅仅只有一个人,那也足够了。
她扛起椅子,奋力甩向喧闹的黑暗。她茫然四顾了一会后,咬紧牙,随意找了一个方向猛跑。
穿进无形的黑暗里,从小就听厌了的教导喋喋不休,追随她的脚步,不肯停歇。她心一横,闭紧眼睛,朝某一处猛跳。
痛苦似乎仅是一刹那间的事,前一秒未知的恐惧填满了心头,下一秒她就睁开了眼,回到了现实。
她醒来时,明亮整洁的病房内除了卲涵外再没有其他人。
卲涵侧着身躺在她身旁,阖眸静睡。墨发压在她脸颊下,她眼睛红肿,嘴唇干燥,裂开了几道细小的口子。
沈凝右手被卲涵握着,她只能伸出左手去抚摸卲涵的脸颊。但她一翻身就牵动了背后的伤口。
被撕裂的尖锐疼痛遍布全身,她眉头轻皱,强忍着伤痛,顺着自己的欲望,覆上了卲涵富有弹性的嘴唇。
她轻咬了几口,卲涵手抖了一下,缓缓睁开眼睛。浓密纤长的睫毛上下分离,纯蓝色的眼眸浮现出水面,线条形的瞳纹由瞳孔向外延伸,光进入她的眼睛,一瞬间照亮了整个世界。
无意闯入那浩瀚无垠的蓝色汪洋中,沈凝愣在了原地。卲涵纤长的睫毛刷过她脸颊,像柔软羽毛拭过,神经一下子变得酥麻,让人不禁闭上眼睛。
卲涵手贴在她脖子后,轻轻地将她放平后,主动将唇献上。口齿间甜蜜的交缠使沈凝暂时遗忘了伤痛带来的灰色阴影。
她想抬起双手圈住卲涵,卲涵却握住她的手腕,令她动弹不得。
牙关被撬开,卲涵堵住她所有想要倾吐的话。但与上次绵长而温柔的亲吻不同,卲涵这次既急切又鲁莽。她就如同饥饿的野兽捕着猎物后,迫切地吞食,也不加以咀嚼。
雾气朦胧间,沈凝看不真切卲涵的模样。她立即慌了神,挣扎着要抓住卲涵。卲涵不得已放开了她的手,她攥紧卲涵胸前的衣服。
卲涵喘着气,松开她,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子从呼吸之间变到一臂之间。
卲涵说:“别怕,我在。”
沈凝五指僵硬地放开了手,上下看了她一圈:“你没事吧?”
她记得最后一刻卲涵赶来了,也不知道醉酒的秦加依有没有伤到她。
“我没事。”卲涵双手裹住她的右手,神情低迷地说,“都怪我没有护好你。”
“你知道错了?”沈凝平心静气了许多,“但这也不是你的错。”
她侧脸看向卲涵,认真地问:“那你跟我走吧,我们一起离开这里,好不好?”
卲涵默然,无声地摇头拒绝了:
“小凝,伯父说他要带你去其他星球居住,伯母最近性情不太稳定,你跟伯父走吧。”
“那你呢?你不走我也不去。”
“我是不会去的,明天我就离开沈家了。你跟在伯父身边要自己小心,虽然会有人保护你、照顾你,但是毕竟处于战乱时期,难免会有危险。别人给的东西不要乱吃,不要跟不认识的人讲话,还有……”
卲涵絮絮叨叨了许多注意事项,沈凝从她手里抽走手,心灰意冷地问:“你也不要我了是吗?”
到最后,连卲涵都背叛了她。
“我没有,小凝,我们还会再见面的,最迟等你成人那年,我一定会回到你的身边的。等等我好不好?”
“你走吧,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沈凝翻过身,忽然发现,伤口再痛,也比不上被人抛弃的悲哀。
六岁那年,沈行燃答应过她,等她生日那天就会回来,结果一去几年未曾有过音信。
等他再回来时,她已经八岁了。那卲涵,大抵也是如此。给的承诺,不过是一纸荒唐。
卲涵没有犹豫,真走了。一连几天,卲涵的踪影彻底消失在她的世界中。她艰难地等了几天,才派人去找卲涵,却被告知早些日子时,卲涵已经收拾行李离开了沈家。
这个消息被他人传达出来时,沈凝听到了世界哄然崩塌的巨响。卲涵无声地离开了,没问过她的意见,没得到她的同意。
曾经说过要听她的话的人,悄然而至,默然离去。
她浑浑噩噩地过了两天,见到了最不想见到的两人——沈行燃和秦加依。
秦加依侯在门外,沈行燃提着一袋东西先进来了。沈行燃坐在椅子上,关切地问她:“凝儿,还疼吗?”
沈凝捂住了额头,浑身上下的力气被抽光。她不想理会沈行燃的问题,但有一个问题她必须要问:
“涵儿去哪了?”
沈行燃道:“她报名参加帝国第一军校的预备生集训去了,她没跟你说?”
“帝国、第一、军校?”沈凝心里涩涩的。她明明说过,她不想进入军校,卲涵也答应过她,毕业后不会报考军校。
那现在,算什么?
沈行燃撩开她额前的碎发,跟她又说了几句话,但她脑子乱成一片,耳旁嗡嗡作响,听不进半个字。
直到沈行燃离开,她才反应过来。她手一动,发现手中多了一枚雕刻有帝国国徽和繁复花纹的印章。
这是沈行燃原本送给秦加依当结婚礼的东西,现在却到了她手上。
沈家一部分的核心权力,渡到了她手中。
希望全部破碎,一切都如她害怕的那样,按着既定的轨迹进行。
卲涵要成为军校生了,她也快长大,接管沈家了。
眼泪不争气地溢出眼眶,她疲倦极了。
秦加依不知道何时走到床头,递给了她几张纸巾。她闭上眼睛,无力道:“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呵,你以为是我逼着小涵去参加集训的?”秦加依冷笑道,“沈凝,你天真也得有个度。”
“就是你!是你整天逼着她学这学那,是你自以为是地把一切都灌输到她身上,是你害她离开的!”沈凝忍不住吼道,“我恨死你了,滚出去!”
“你!”秦加依喘了几口气,沈凝蒙上被子,狠狠抽气。
秦加依甩下话:“随便你怎么想,集训是小涵主动提出的,她让我转告你,没事吃撑了,多蹦跶几下,最好脱力而亡。她要去五个月,你自己看着办,谁爱理就理你!”
话音一落下,秦加依的声音就彻底消了。门被合上,沈凝仍旧蒙着被子。
接连几个星期,卲涵一点消息都没有。
出院当天,沈行燃来接她。随后两人即将飞往另一个星球。
她靠在军用飞船的玻璃窗上,面无表情地仰视一尘不染的蓝天,想起了卲涵那双蓝色眼眸。
想着想着,她绕回到这些日子以来的死胡同——是不是她真的不好,所以连卲涵都忍无可忍地借口离开了?还是说,像秦加依说的那样,是个人都忍受不了她?
所以她又成了一个人。一个人寂静地等待腐烂而亡。
“沈小姐,沈小姐?”一个小圆脸的军用护士弯着腰叫了她几声。她一动不动地问:“怎么了?”
“该吃饭了。”
她僵硬地扭动脖子,和善的护士眼睛半弯,青春活泼的样子全不似她死气沉沉的病秧子样。
护士将食物整齐地摆在桌子上,粉色的护士服衬得她裸|露在外的皮肤同玫瑰一样娇嫩。
看着护士,她心底冒出了一个陌生又熟悉的声音:“我要是这样的人,卲涵就会自愿留下了。”
如雨后春笋般,这样的声音迅速增多。那声音描绘的美好未来动摇了她的心,她尝试跟那个声音搭话:“真的吗?”
“自然了,”那活泼俏丽的声音继续说,“是我的话,一定会对涵儿更好,涵儿本来就对我好,到时候再跟父亲说,要涵儿嫁给我,涵儿那么尊敬父亲,她一定会同意的。这样涵儿不就只能跟着我了吗?”
她心慌意乱地问:“要结婚吗?”
“难道你还想她嫁给别的人?反正都要娶omega,那就涵儿不好?”那声音诱惑道,“而且是我的话,就不会搞砸了。我又不是你,喜怒无常,还有自虐倾向,动不动就伤到涵儿。怪不得涵儿不喜欢你。”
“怎么样,让我来?”那声音雀跃道。
沈凝犹豫不决,一方面她想要卲涵回来,两人回到最初,一方面她又不想让别人替代自己。
“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涵儿跟谁在一起,都是一样的。”那声音似知道她所想,每句话都正中她的忧虑所在。
“你要知道,卲涵已经走了,你再怎样她也会不会回来的。难道你想看她对别人温柔体贴,对你冷言冷语?别犹豫了,让我来,一切都会变好的。”
“好吗?”
一提到卲涵离开的事实,沈凝握紧拳头,不再徘徊不定,交出了主动权:“好,但你得答应我,不能失败。”
“成交。”那声音得逞道。
护士小姐姐担忧地问她:“沈小姐,你没事吧?有什么不舒服吗?”
沈凝抬起头巧笑道:“没有呀,谢谢姐姐关心。你把饭放在桌子上吧,我待会就吃。”
“啊?好。”护士明显愣了一下。
等护士走后,沈凝迫不及待地翻出镜子,对着镜中五官精致,唇红齿白的自己左看又看,最后笑了笑: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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