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能忘掉渴望

    
    段锡看着靠在自己左肩睡得正香的陆小皎，算是松了口气。这几天连续罩他头上的低压，也悄悄散了。
    在接她这通电话之前，陆小皎已经一个星期没骚扰过他。说骚扰有些用词不准，毕竟惹人烦才能叫骚扰，有人天天盼着，时不时都要拿手机看两眼的，可不是骚扰。
    是撩拨。
    段锡抬头看输液瓶，已经空了小半。抬手触陆小皎额头，再对比自己头上的温度，竟觉得比她还热。
    段锡握拳搓指，望着熟睡的陆小皎。
    关心则乱。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段锡小心伸出右手去探，没拿出来就直接在兜里掐断来电。
    天边渐渐泛起青色，急诊室的人越来越少，排座上只余段锡、陆小皎，还有一个抱着婴孩的妇女。怀中的婴孩早已睡熟，妇女观察着宝宝的吊针，时不时轻拍两下哄他，偶尔还会瞧瞧一旁坐着的段锡和睡着的陆小皎。
    “你媳妇也是发烧啊？”妇女轻问。
    她看着段锡一会摸姑娘额头，一会触姑娘手心，来时手里拿着的厚外套铺在冷冰的排座才让姑娘坐，护士调点滴时，他说是不着急，慢点滴，肩上的姑娘怕疼。
    若不是自家媳妇，谁这么金贵呢。
    “嗯。”段锡敷衍应声，把陆小皎滑落在地的长外套重新搭在她腿上，看了眼妇女怀里的宝宝，安心地睡得酣甜。
    “才结婚没几年吧，感情好的哟。”妇女笑着道，不掩话里几分羡慕，“我刚结婚那几年也是，可惜生孩子以后就没了这份心思，现在又有了二胎，生活的重心全在孩子身上。今晚小的突然感冒，就留老公在家里照顾着大的，我一个带他来医院。”
    段锡本来就话少，更没有和人拉家常的经验，这种对话他也只能低低应了声。
    妇人倒不介意他没话回，仿若只想找个倾诉的出口，“谁还不想有人陪身边，尽管知道两口子带俩孩子不容易，也还是希望老公这个时候能在身边，就是什么都不干，陪我看着孩子也好……”
    陆小皎就是在妇女的说话中幽幽转醒，头还没动，就听见段锡问，“醒了？”
    “唔。”陆小皎靠在他肩上慢慢仰脸，看见段锡下巴新长出些许胡茬。发烧的脑子正不清醒，她抬手就要摸，被段锡截住。
    “别动，会滚针。”
    陆小皎这才看见她手背上还有白胶布贴着的针头，“怎么还没滴完。”
    “没多久。”段锡睁着眼睛瞎说。
    陆小皎拿出手机，02:52。屏幕上还有几个尤微的未接电话，她犹豫要不要给尤微回过去，又担心尤微已经睡了，毕竟明天还要早起上班。
    “姑娘你真是好福气啊，你男人说是怕你疼，输液调慢的哟。你睡着了，他就一个人这么坐着守你一夜，护士都不用担心你的。一晚上护士都换一轮班了，他还纹丝不动的，对你可真好啊。”陆小皎还没说话，被妇女抢了话头。
    陆小皎直起腰，看了看妇女，又偏转目光看向段锡。
    他的几分不自在偷偷爬上挺直的腰背，段锡看了看陆小皎的输液瓶，有看了看婴孩的，“他的针打完了，我去帮你喊护士。”
    妇女抬头注意到宝宝的输液瓶就快要打完了，冲段锡道谢。
    陆小皎眼里、唇上都是掩不住的笑。
    “怪不得你老公心疼你，睡着没细看，姑娘你生得确实好看。”妇女看着眉开眼笑的陆小皎，不自觉被染上笑意。
    “我老公……”陆小皎看向妇女。
    妇女也与她对视，正等着她的话。
    陆小皎刚睡醒还迷迷糊糊，但傲娇本性已经开始迎风招展，“我老公的确心疼我。”
    ……
    护士在给婴孩拔针的时候，妇女一直轻拍着哄，婴孩在她怀里很乖，只在拔针时稍稍哭了两句，而后又嗅着母亲的气味渐渐睡了。
    “我也一起拔了吧，也没剩多少了。”陆小皎喊住准备走的护士。
    “打完。”段锡坐回椅子抱臂阖上眼。
    护士看他与大佬只差一副墨镜。
    妇女冲陆小皎笑笑便抱着宝宝走了，急诊室门口的座位只剩下陆小皎和段锡。
    陆小皎透过玻璃窗看见妇女孤零零地站在街边，过了许久才来一辆出租车，她吃力地单臂抱着孩子，伸手拦车，待车停稳又稍显困难地抱着孩子上了车，手上一直注意着宝宝别磕着碰着。
    一个人，辛辛苦苦，任劳任怨。
    如果段锡没来，她也好过不到哪去吧？陆小皎扭头看阖眼假寐的段锡。
    少了外人搭话，安静的医院开始严丝合缝地拢着沉默的人。
    “谢谢你来。”陆小皎打破一室冰冷。
    段锡没有动，也没有睁眼，“嗯。”
    “又给你添麻烦了。”陆小皎低眸看着段锡搭在膝上的手，指甲修剪得整齐，虎口和食指有一层薄茧。她知道这是段锡在部队磨出来的光荣印迹。
    那时候他总喜欢在电话里和她说，他今天又见到了什么样的枪，怎么瞄准，有什么窍门，他还说他要摸遍世界上所有类型的枪，要做个百步穿杨的狙击手，要保护她，还要维护世界和平。那时候的段锡，对世界怀有美好祈愿，对未来充满了向往。即使是粗心的陆小皎，都能听出他话中的浓厚兴趣和少年的骄傲狂妄。
    而不是现在，平静如死水。
    “我才和自己保证，不想你多找麻烦，又食言了……”陆小皎对自己失望，内心对他的愧疚再添一笔。
    段锡睁开眼睛。
    陆小皎感受到来自身边的灼人目光，憋着劲没有扭头。
    “你最近很忙？”她听见段锡问。
    “没有。”陆小皎手指蹭着蓝色排凳，眼睛忽闪。
    “嗯。”段锡若有所思，缓缓靠回凳子，“麻烦不至于，毕竟素不相识的路人我会背。”
    陆小皎当然听得出来段锡因为上次的事在挖苦她，她心里气又理亏，撅着嘴坐那不说话。
    “但是，陆小皎，做人要持之以恒。”
    段锡的意有所指，陆小皎一听就来了精神，双眸炯炯地望向段锡。她这么聪明，怎么会不知道那话是什么意思。
    她端正的坐着，挺直了腰杆等段锡说得更明白点。
    段锡看着她之前的病容几乎要一扫而光，整个人像是打了鸡血，溢出眼的笑被他生生逼了回去。
    一切点到为止。
    “然后呢？”陆小皎可不是他，什么都能往心里憋，憋得生根发芽开出花。
    段锡左右扭动脖颈，站起身看了看输液瓶就往护士站走去，“然后你的针打完了。”
    草草草？？？
    陆小皎心里一千万头草泥马呼啸而过。
    ……
    走过来的护士看起来精神不大好，陆小皎看看手机时间，凌晨三点半。她把挂着针头的手伸出去，扭头对着椅子玩手机。
    “麻烦轻点。”段锡站在她身前挡住视线。
    “怕疼啊？”护士一手拖着陆小皎的手，一手撕胶布。
    陆小皎听得寒毛都要竖起来了，脑海中不断出现胶布直接带出针头的画面，她手往下躲，脑袋从段锡腰间探出来，“护士姐姐，我自己能放平手，可以拜托你俩手一起撕我的胶布吗？”
    护士动作一顿，面上有些好笑，“没事，不疼。”话虽这么说这，不过确是松开拖着的手，一手捏起胶布，一手按住针头。
    陆小皎紧张地把手机扣在大腿上，两手都不自觉的收紧，闭眼等待。她从小不怕打针，就怕拔针。
    “别动。”段锡把手背垫在陆小皎手心下。
    “这不就好了吗？”护士把拔出的针头用胶布包住，冲扭头的陆小皎晃了晃。
    陆小皎撅撅嘴，直接握住段锡还没放下的手。
    段锡没挣开，只对护士问道，“她明天还需要打针吗？”
    “最好再打两天，不然容易反复。今天烧的可不低。回去吃点感冒药，这几天就不要吹空调了。”护士收好输液瓶就走了。
    “站得起来吗？”段锡低头看还窝在凳子上的陆小皎。
    陆小皎肯定地摇摇头，等着段锡来背她。
    出了医院，段锡背着陆小皎往街边走，准备拦车。
    “不远，我们走回去吧。”陆小皎及时阻止。
    段锡把手里的厚外套往后递给她，“披着。”
    “我刚坐过的，怎么往身上披啊……”陆小皎哼唧哼唧地不情愿，敌不过段锡一个眼神。
    凌晨的街几乎没有几个路人，连马路上的车也偶尔才出现一辆，树叶跟着晚风晃晃悠悠，暖橘色的路灯把这个安静的街道照得异常温柔。
    陆小皎趴在段锡的肩上，歪着头看这座沉睡中的城市。
    “其实前几天我没有在忙，我只是在思考。”陆小皎心里从来就藏不住事，她的一切她都愿意与段锡坦白，只不过有个前提，她必须自己先想明白。
    “我认认真真地把我们这么多年发生的事情全都想了一遍，发现你真的被我害的很惨。”陆小皎叹了口气，又有点如释重负的感觉。
    “不管是上学的时候因为我去打架，被我前来学校视察的爸爸看见，导致你被校长勒令退学，还是你进了部队，因为和我打电话而三番五次地被班长教训，之后还因为我偷跑去找你，被我爸特意动了关系把你调离江阳军区，搞去了个什么破训练营，仨五月的不让出来一次，害得……外婆的葬礼你也没赶上。现在想想，都是我连累你。”
    “但我却不自知，从与你分开那时起从没死心过，不管是在江阳还是在英国，我用了一切办法一直一直找你，找得你无处遁行，便想办法瞒着我。我从来没有思考过你为什么想躲着我。”
    “直到上次陈星宇的一番话才点醒我。以前的我，凭借对你的爱而任性妄为，利用你的纵容宠爱越发肆无忌惮，不思考、不作为，慢慢把爱变成你的负担和拖累，耽误你的人生与未来。这些，都是以前的我想不到的事情，也从来没有想过。”
    “所以这几天我把自己关在家里，认真地考虑这么差劲的自己以后还配不配缠着你。到最后，我发现，不管理智如何清楚地告诉我不可以在出现在你的生活里，告诉我不能再害了你，我都接受不了这种答案。想到以后不能见你，不能拥抱你，不能亲吻你，不能再爱你……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糟糕了。”
    “我已经拿了我现在人生中的一半时间去爱你，如果突然不能继续，我好像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还能做什么了。所以，我想明白了。”
    “段锡，我还是要爱你，不管这次重新拥有你有多难，我都要爱你。我会成为更好的自己，更好地去爱你。”
    “你之前说得对，过去的事情都过去了，不要再提了。以后，我一定会对你非常、非常、非常好。”
    陆小皎的手握成拳，每说一遍非常，她都会把拳头握得更紧一点。
    像是神圣起誓。
    她将最后一句话说得清晰且格外缓慢，可惜直到“好”字的尾音都被这无边夜色吞噬干净，段锡也没给她半点反应。
    此刻的陆小皎感受到自己起伏汹涌的心脏，却恨不能听清他的脉搏。她探出头去看段锡，小心翼翼，眼睑微垂，她害怕看见他一如既往的冷漠的眼。
    街边高挂的白色路灯洒了一地柔光，段锡的侧脸依旧棱角分明。
    或许是因为这过分温柔的灯光，或许只是她心随意动。
    段锡淡淡望着前路，又似乎比往常多了几分温柔。
    算了，这样也挺好。
    陆小皎重新鸵回他背上。
    “天一亮又要车水马龙了，可惜了这么美的街景。”陆小皎说得自己身心舒畅，又有闲心悲春伤秋，这倒换了段锡一声冷笑。
    “你总是夜里出来，肯定不懂。”陆小皎毫不介意他的不屑，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药物已经起了作用，她的困意正汹涌袭来，“物以稀为贵，我从没见过凌晨四点的街道……天色微微泛白，路灯还没被关，街上的霓虹广告牌也都还亮着，整条街却见不着别人，就好像，整条街都是我的。”
    陆小皎双臂环着段锡的脖子，双眼已经合上，嘴里仍在喃喃。
    “包括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