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国公府回来的路上,因为没几步路,赵樽便背着手和富棠慢悠悠地晃回去,他的手里依然握着傅锦瑶抄写的那一首《室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格外得意,口中哼着小曲,在跨过王府的门槛时,他突然回头,差点把跟在身后的富棠吓得跪倒。
“傅大姑娘说她身上有那疯老太婆用拐杖打出来的青紫,本王记得宫里年年都赏赐云南那边供上来的活血消淤的玉龙膏,效果还不错,要不,你给傅大姑娘送两盒去?”
富棠一听,心头大喜,面上却不动声色,道,“王爷,那玉龙膏千金难求,还有祛疤消痕的功效,就别说拐杖打出来的淤青了。不过,不知王爷是想要奴才偷偷地送去,还是……”
“偷偷做什么?本王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地方,要偷偷摸摸地送?”
“那王爷的意思,以什么样的名义送过去?这非亲非故的,王爷和傅大姑娘都没有婚约在身,若是被有心人知道了,到时候传出不好的传闻来,于傅大姑娘怕是不妥。”
赵樽捏着光溜溜的下巴,想了想,点头道,“你说你是老成精了呢?还是成日里闲的没事干,喜欢琢磨这些三姑六婆的事?每次还能说到本王的心坎上,本王也是挺佩服你的。”
富棠没吭声,心里却在想,这怎么是三姑六婆的事?这分明是最基本的常识,只不过王爷您位高权重,很难去为他人着想而已。又一想,自家王爷如此,也不知道将来娶了王妃之后,能不能讨人欢喜?
赵樽一只脚跨进门内,一只脚在槛外,他想了想道,“若偷偷摸摸地送去,叫人知道了,本王的脸往哪儿搁?可傅大姑娘今日也的确是为了救本王,差点又被那老太婆给打了,于情于理本王也不能视若无睹。这样吧,你索性备一份厚礼,把那玉龙膏也放上几盒,一并送过去,就说是本王的谢礼。这样,本王看谁还敢背地里嚼舌根!”
“可是……”
“又怎么了?你怎地就这么多事?”赵樽很不耐烦,又不能不听,“有话快说!”
“若是傅大姑娘会错了意,以为王爷是对她情有独钟,那该如何是好?”富棠这绝不是自作多情,实在是殷鉴不远,且这也是赵樽素来常说的一句话,也因此连看一眼人家姑娘都不愿意。这一次,居然还无端端地给傅大姑娘送礼,富棠觉得,大约是开窍了。
赵樽却斜睨富棠,似笑非笑,“你觉得可能吗?”
富棠不明所以,愣了一下,“王爷此话怎讲?”
“就她对本王那态度,你觉得她会看上本王?本王倒贴给她,她都未必接受!”赵樽说完,大约也是面上觉得很无关,踏步便朝承运殿走去。
富棠在原地站了半晌,他这才喜滋滋地去库房准备挑选送到国公府的礼物,脑子里边琢磨,这所谓的重礼,到底多重才合适?应该抬几抬过去才好呢?皇子下小定,一般不会少于三十六抬,如若不然,就抬三十六抬过去?可今天看傅家姑娘性情高韵,清傲聪颖,她若是瞧出了王爷的心思,会不会给退回来?
“老货,你今天看到那姑娘了?”
一道土黄色的身影,突然从廊柱后面转出来,一下子把想得正入神的富棠吓得魂都快没了,他定睛一看是会济,不由得没好气地道,“你以后少装神弄鬼,今日王爷说了,你昨日之所以算出王爷去过通济门,便是从不小心沾到他发上的柳絮看出来的。”
“贫僧从未想过要瞒过王爷,贫僧也从未想过要装神弄鬼,只不过贫僧一生所学乾坤八卦,阴阳五行,天地六合,凡事能做到未卜先知,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睹瓶中之冰而知天下之寒。世人愚钝,才说贫僧装神弄鬼,天下惟王爷知贫僧之高才耳!”
“得得得!这话,我都听你说了一百遍了,我且问你,王爷想给那姑娘送礼,你觉得送多少合适?”
会济呵呵一笑,问道,“贫僧方才问你的话,你还没答,我且问你,那姑娘如何?”
“如不如何,也不是我一个阉人能评价的,你若想知道,你去问王爷好了!不过,会济,你说你绝顶聪明,能不能说一说,为何天下姑娘看到王爷就跟蚊子叮上血,可唯独那姑娘对王爷视而不见,还态度恶劣?”
“哈哈哈!”会济大笑,“富棠啊,你这次送礼可要谨慎了,贫僧奉劝你,你最好挑一些贵而不俗,华而不实的东西送过去。”
“哎哎哎,什么叫贵而不俗,又怎么能华而不实?你说清楚!”
“贫僧记得,王爷曾有个爱不释手的白玉九连环,还有个出自墨家的机关匣子,这些既贵重又不庸俗,精巧又不实用,兴许能对上姑娘的胃口。”
富棠听得一喜,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头,喜滋滋地去办事去了。
傅锦瑶歇过晌午觉醒来,顾姨娘正坐在旁边绣一个肚兜,一看便知是给她绣的,也不知绣了多久了。见她要起身,顾姨娘便放下了针线,喊过鸣蝉端来了热水,将帕子打湿,敷在她脸上,让她清醒了一些,才扶着她起来,喂了热水。
“听说,你写的那字被燕王给拿去了?”顾姨娘故作漫不经心地问。
傅锦瑶却知道,姨娘必然又是有了新的担心,只是,赵樽走之前,她讨要了新字,可赵樽理都没理她径直走了,她总不好追出门外去,只好暂时就这样。
“是的,这件事,只有等父亲回来了再说。而且,瑶瑶的想法是,这字并不是瑶瑶私相授受,有长辈们在场。大约王爷是见瑶瑶的字写得好,这才拿去品评一番,不论送不送回来,于瑶瑶闺誉终归是无损的。”
“瑶瑶说的也是!”顾姨娘隐约听说,傅锦瑶的字与燕王的字如出一辙,若是如此,燕王把字拿去,也是理所应当。
皇室之中,一个人的字轻易不得流落外面,特别是一个掌兵权的皇子,更是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名义私藏他的字。
“姨娘为何不问瑶瑶怎地会写一手和燕王一样的字?”傅锦瑶歪着头问姨娘,其实,她是怕的。前世,她知道自己一生是毁在了那纸笺上后,愤恨不已,她花了数年时间,夜以继日,入魔一般,研究颜崇老先生的字,将燕王一手字模仿得出神入化,等到她死的时候,那字已经融入到了她的骨血之中。
而那时候的燕王已经不是燕王了,而是燕帝。卢云生因是燕帝的股肱之臣,府中自然少不了燕帝的笔墨,她便是每日里临摹圣旨,聊以度日,并不知自己要做什么,却也从未想到会有今日。
“不论是用了什么法子,但能够化解今日的局面,也就足够了。”
“可是姨娘,今日在堂上,我看表姊听燕王说卢云生有状元之才,原本那字真不是她写的,可她偏生认了下来,便是想到今日的状元,也必定会是明日的阁老。瑶瑶想,福祸相依,此言不虚,对表姊来说,认下这一桩丑事,却能得一段姻缘,真是输赢难定。”
“瑶瑶,人不能只看眼前!于表姑娘是好事,于你绝是灾难。你是国公府的嫡长女,表姑娘是安远伯府三房的丧妇长女,又养在外祖家,原本就没有什么好前途等着她,此其一。其二,范阳卢氏虽曾有荣光,但已是过去几十年的事了。如今落魄于街头卖字,家贫如洗,却能苦读诗书拥有如此才名,足以可见此人心性之强,也必然是要重振家族声威。这样的人,待世人高义,展仁厚于人前,也必然刻薄寡恩于枕边人。在他的心目中,哪怕他自己恐怕也不及心头的信念值钱!”
傅锦瑶如五雷轰顶,她怔怔地坐在床上,泪流满面了,却不自知。待回过神来,她猛地扑到顾姨娘的怀里,呜呜呜地哭起来,“姨娘,瑶瑶是不是很蠢?是不是蠢得无可救药了?”
她想到今日赵樽在堂上说的话,“本王听说卢云生有状元之才,当世文曲星,这一次殿试,不出意外,头二甲应当是跑不了的”,金銮殿上,龙目之下,谁有这么大的把握说自己能够斩获头二甲?还没有殿试,谁又敢揣度圣心,说卢云生有状元之才,是当世文曲星?
且这话,孙倩娘也说过!
那便只有一种可能了,皇家已经把这个状元内定给了卢云生。而前世,自己何等蠢,孙倩娘再三对自己说,她舅舅都说了,卢云生有状元之才,那时候她却没有听出来,还喜滋滋地以为自己被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给砸中了。
而婚后,卢云生也的确如姨娘所说,一心效力于燕王,并抓住一切时机地为卢氏的崛起打下基础。燕帝迁都到北地之后,范阳卢氏已经开始重整声威,而那时候,卢云生的叔伯公,卢氏的族长以她娘家不显,逼着卢云生停妻再娶,若不是燕帝封了她定国夫人,或许她便落了个弃妇的结局。
“瑶瑶,这是怎么了?怎地哭起来了?”
“姨娘,我只是怕,我好害怕,我差点就,就……”
“别怕,有姨娘在呢,姨娘怎么会让你走那样的路?姨娘都想好了,今日哪怕是拿出国公府的威仪来,拼了你父亲的军功,姨娘也不会让你与卢公子有任何瓜葛。”
“以后瑶瑶都听姨娘的。”
顾姨娘还没来得及把傅锦瑶哄好,外门上的婆子便来传话了,说是燕王府送来了谢礼,今日堂上,若不是大姑娘为燕王挡了那么一下,燕王兴许就被老太太砸伤了。大姑娘大义,免了老太太无状之罪,成全了自己大孝之节。
只不过,这些礼抬进府里来的时候,传的燕王那些话,这一次是真的把老太太给气病了,遣人去请了太医来。
傅锦瑶这边,她和姨娘看着礼单,眼睁睁地看着一抬一抬的贵重礼品往院子里抬,共抬了八抬进来,若说贵重吧,全是一些小孩玩意儿,金丝编制的蝈蝈笼子,传说中鲁班做的飞天神鸟,能伸缩自如的匕首……,待傅锦瑶将一串长长的礼单看完了,走到门口的时候,那飞天神鸟从天上一头栽了下来,撞在地面,摔了个支离破碎。
傅锦文站在院子里,看看地上的残骸,望向傅锦瑶,嘴巴一瘪,已是眼泪汪汪。
顾姨娘已是气得脸色发青,她厉声道,“还不过来!”
傅锦文正要走过去,富棠忙拦住了,亲自上前走过去,朝傅锦瑶弯腰行礼,笑道,“大姑娘,顾姨娘,这飞天神鸟并非是二爷自己动手拿去玩的,而是奴才自作主张给他的,也原本就是王府送过来的礼,还请顾姨娘看在我这张老脸的份上,不要责备孩子。”
顾姨娘一向大义分明,岂肯上了富棠的当,她正要开口说话,傅锦瑶便轻轻地扯了扯姨娘的衣衫,笑着对富棠道,“王爷要谢我,一只飞天神鸟足矣。其他的礼物,还请富公公怎么抬回来的,怎么抬回去,我实在是受不起!”
“这个……”富棠扭头朝地上的碎鸟看了一眼,道,“奴才活了这几十岁,平日里帮主子没少干过送礼收礼的事,还从未见过收礼只收一件的道理。王爷一向疑心重,奴才若抬回去,怕王爷以为是奴才把那飞天神鸟偷出来做了人情,还请大姑娘体谅!”
傅锦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这飞天神鸟可不是被他拿出来做人情还是怎地,如今话倒是说得冠冕堂皇,反而拿这事来要挟自己了。傅锦瑶怒从心头起,冷笑道,“既如此,这礼,你就放下了,回去替我好生谢谢你家主子,从小到大攒的玩意儿如今没地方放了,就往我这里扔,改日王府添了小主子,可别找我讨回礼!”
“这个,不会的,断无向大姑娘讨回礼的道理,奴才多谢大姑娘,这就回去复命了!”说完,喜滋滋地回去了。
傅锦瑶也不知道这人在乐个什么劲儿,任谁听了埋汰自家主子的话都会不高兴,偏偏她还像是帮富棠出了一口恶气一般,只能说,燕王这个人平日里该有多不讨人喜欢。
富棠才走到门口,就听到傅锦瑶吩咐下人道,“把这些玩意儿都抬到二爷屋里去,捡他喜欢的留下,再挑几个送到二姑娘那里去,多余的打赏下去!”
顿时,整个院子里的下人欢呼不已。
富棠原本有些心疼,要知道,这些小孩玩意儿个个都做得精巧,也正如傅大姑娘所说,是王爷从小到大攒起来的,如今一股脑儿都送到了傅大姑娘这里,转身就被她打赏了下人,无疑是辜负了王爷的一片心。
但他一想,这次王爷原本只是想送玉龙膏过来,这些玩意儿都是陪衬,能逼着傅大姑娘收下,就是承了王爷的情,至于她如何处置,就跟王府没什么关系了。
富棠出清风院的时候,一点心理负担都没了,还和等在门口的傅慎高一路欢快地聊着走出府门,问了诸多关于傅锦瑶的事,让傅慎高心里越发嘀咕起来,不知道自家侄女和燕王是如何搭上线的。
更让人诡异的是,目前看来,燕王好似一厢情愿。
到了晚间,三瓶玉龙膏被送到了傅锦瑶面前,顾姨娘指着这玉龙膏,“便是连皇子们也不是都有,这么多年,你父亲立下多大的功劳,皇上也就赏下过一瓶。如今燕王一下子就送来三瓶,他到底所为何事?”
“总之不是姨娘猜测的那种,他既然送来了,就留着吧,我还是用府里的药,这玉龙膏太过珍贵,我这点伤不值得用。”傅锦瑶说完,就趴在枕头上想心事,她不知赵樽这一出又一出都在演些什么?她已是打定主意无论如何都不上他的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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