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科坐在沙发上, 一脸忧郁的看着对面紧闭的房门。
之前大佬离开的时候他没能第一时间跟上去, 一是被造生所遇到的情况震慑的回不过神来,二来他发现大佬在亚人这件事上的态度实在异于常人,这种特殊的态度使得本就与其他学员拉开距离感的夏添越发显得格格不入,他只得留下来为因此而起的纷杂议论强行圆场。
在瑟拉奇,亚人受到不公正、恶劣待遇的情况比比皆是,人们早已习惯于对方低人一等的社会地位,甚至于偶有曝出虐|待亚人致死的事件发生,作为迫害方的人类公民也不过是受到管制局的警告, 及以毁坏公共财产的名义简单罚款了事,普通人顶多会在道德层面上予以一番谴责, 更通常的做法则是冷眼旁观。
虽然罗科自己绝不是故意作贱亚人的那类人, 就好比在SN1903训练星上,他会对盖诺得毫无缘由地开|枪打死亚人感到震惊与愤慨, 但若真要以废一只手为代价,最初生出的本能反应也同样是:
’这样做会不会太过了——?’
亚人的性命, 与开拓师权贵子弟的手,在普遍常识中,前者根本没有资格被放在同一个天平上比较孰轻孰重。
然而,自家的这位大佬却十分与众不同,原本罗科只以为他仅仅是同情亚人族群的处境,但现在看来, 更像是一种远远高于同情心的感同身受, 是的, 就是’感同身受’,这样的形容很是微妙,照理说人类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真正将自己置于与亚人同等的位置,可不知为何,如此这般的感觉越发强烈起来。
难道,夏添大佬曾经经历过什么?
罗.疑惑无助又弱小.科,抱着腿抓耳挠腮都想不出所以然,同时,潜意识告诉他此刻不是询问缘由的好时机,于是只好先强迫自己将心思放在眼下更为重要的计划上。
怀揣着一肚子好奇离开,罗科没有意识到,他内心的某些想法在潜移默化中其实已渐渐发生了改变。
隔着一扇门。
窗外阴郁的天气将屋内置于一片昏沉,一如微蹙眉宇下那双拢着一层蒙蒙雾色的黑眸。
长久以来,这颗低垂着靠在膝间的小脑袋从未曾思考过太多深刻的问题。
’破烂星’的生活尽管贫穷艰辛,但身处于亚人大区里,很难真正察觉出两个种|族之间存在着天堑般的鸿沟。
可尽管如此,同样会因筹谋生计而劳碌,同样会为一口美食而欢欣,同样在被挫折打败时哭泣,也同样的会在看到希望时重燃信心……
那些汲汲营营永不停下奔波的亚人,与人类一样立体而鲜活,无不用心体会着这个世界所承载的喜怒哀乐。
所以,生于浩渺苍穹之下——
我们,有何区别?
……
荧荧光晕闪动,十几秒后,光屏上出现了一张许久未见的儒雅面孔。
“老师,我不想学习造生了……”
蜷缩在椅子里的身体未动,沉默了半晌后,闷闷地吐出一句。
莫承丰非常诧异的望着眼前看上去无精打采的学生,关切地开口:“怎么了?”
“老师……您去过亚人造生所的地底么?”
尖瘦的下颚抵在交叠的手背上,轻阖的眼皮略略抬起。
“有件事我一直不太明白,我们……算是人吗?……是人吧。”
如果换个人必定不会明白这没头没尾的一句,但已从梅林口中了解部分夏添身世的莫师,一下就理解了这种低落情绪所为何来,他定定地看着少年,一字一句道:
“夏添,你是人类。”
光屏前的小脑袋愣了一瞬。
老妈梅林也曾说过这句,听上去一摸一样,然而内含深意显然完全不同的话。
夏添抬起头:“之前我是亚人,现在我是人类……有什么不同吗?”
很努力地思考了一下,眼神依旧流露出浓浓的不解,他又道:“老师,自从离开’破烂星’,有很多事我都觉得不对,至于到底哪里不对我说不清楚,只是觉得……”
不对、不该是那样的。
闻言,莫承丰没有接话,目光从少年身上微微错开,那种神情,即使透过屏幕也能感受到,仿佛是在望向很远的地方……
半天后,他把目光收回来:“我懂你的意思……从前有人发表过类似的话。”
“什么话?”
笑着摇摇头,莫承丰不再回答,而是用指腹反复摩挲着空落落手指上,那道因常年佩戴饰物而留下的浅白色印迹。
『——人的灵魂不会因为诞生之出处而有贵贱之分,唯愿有朝一日能瞥见这片星空下升起平等共存的自由曙光;』
『——直至那一天最终来临之前,我们必将心存信念。』
.
卡冈图雅的名号响彻整幅人类宇宙联邦政府的辽阔域土,这颗星球据传就隐藏在瑟拉奇星域的一角,由于某种神秘太空磁力场的遮蔽,多年来未曾有军队从外部找到过其所在的坐标位置。
就在夏添与老师陷入沉默的同一时间,某座恢弘庄园的顶楼,一位拄着拐杖略显佝偻的老人站在窗前,阵阵号角嘹亮的操练声从远处传来,穿过苍茫的天际,回荡在这间陈设考究的起居室里。
他的背后,由数据流传输而成的立体身影投射在中央。
“这趟旅程还顺利吗?”老人站了一会,倚靠着拐杖转过身来。
“已经与我们过去的几位老部下见过面了,日瞑的影响力犹在。”
面对自己的祖父,阿尔贝冷峻的脸上依然没有太多表情,只有略微放松的站姿显示出某种程度的亲昵。
“当年离开弗朗索瓦星是迫不得已也是必然。”脸上闪过一丝欣慰,奥尔夫冈.圣梅朗佐又长叹了口气,“遗憾的是,没能及时把你父母的遗骸从那来带出来,希望你能理解祖父的做法……”
阿尔贝顿了一下,接着微点了点头,一桢信息流恰好划过他眼底,远远看去,恍如一颗稍纵即逝的晶莹光点。
“虽说瑟拉奇议会与管制局如今看来依旧权柄紧握,但两者之间向来面和心不和,而政府的根基也在连年的高压政策下有所松动,军队在编人数一直是对方的软肋,想要稳定,卡冈图雅的存在于他们来说既是横鲠在喉,又如唇揭齿寒,所以,当下就是最好的时机。”
奥尔夫冈一边分析着一边缓慢走近,面前这个高过一个头的年轻人与昔日故子的影子重合到一起,甚至,某种意义上来说,要出落的更为优秀……
然而,一想到他成长过程中历经的磨练,虽说其中残酷的过程有自己的故意为之,但失牯幼孙一直以来形单影只的孤寂,不禁使得这张苍老的面容露出几分愧疚的情绪。
“若这次和谈成功,他们会许你统帅长的位置。”奥尔夫冈再次慈爱的开口。
“这对我来说并不重要。”阿尔贝无意识地昂起头,“我只希望瑟拉奇方面能够恪守信用,毕竟,日瞑曾有过血的教训。”
“你说的没错,因此我们需务必谨慎。”
奥尔夫冈十分赞赏的接口,转而又话锋一变,劝道:
“不过,我的孩子,你也已经到了成婚的年纪了,虽然圣梅朗佐家族继承了那把钥匙,可倘若找不到那位命定之人,你也无需介怀乌拉诺斯,而且,弗朗索瓦那边已经透露出想要与我们联姻的意愿……当然,如果你能找到自己喜欢的人,是最好不过的了。”
话音落下,光屏那头的阿尔贝略微愣了一下,在这片刻的怔忪之间,思绪分神飞去了那间有些逼仄的小屋。
好半天后,他深吸一口气,语气带上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刻意,避重就轻道:
“……前段时间,乌拉拉感应到了魂量暴动。”
“魂量暴动?找到了?!”老人的脸上瞬间闪过莫大的惊喜,不太利索的来回急踱了几步,“这真是个好消息,孩子,我为你感到高兴,真是个绝好的消息……”
.
傍晚,一向行止干脆的高大身影第一次有些犹豫地停在了小公寓的门口。
但是,智能化的门控系统并没有给他太多思考的时间,来人一旦靠近,门板上便会立时跳转出人脸辨识模式,随着’户主确认’的一声播报,大门就自动打开了。
此前对这个小细节不甚注意的阿尔贝脚底一滞……屋子的主人对自己丝毫不设防,这道突如其来的认知,忽地让他莫名感到有些暗自高兴。
怀着微妙的心情,阿尔贝悠然迈开步子踏进去。
一进门,迎面没有飘来早已习惯了的诡异气味,他下意识地在屋内飞快环视一圈,一片昏暗的光线下,那道瘦削的背影正团缩在桌边的餐椅上。
走过去,伴随响动自行点亮的顶灯像是惊醒了枯坐着的人,稍稍动了动调整个姿势,继而再没有其他反应。
阿尔贝不动声色的看了他一眼,没有出言打搅,只是拽过上次采购中夏添兴冲冲准备的、他却一次都没有穿过的围裙,娴熟利落的在身后打个结,然后手速极快地料理起储存的食材来。
不多时,两大份浓香四溢的煎肉排便完美无缺的置于盘中。
拉开座椅坐下,把手里的餐盘推到对面埋于膝间的小脑袋前。
到底,还是没能抵御住这叫人食指大动的香气诱惑,夏添慢慢抬起头来,挺巧的鼻头徇味耸动了几下,接着拖过盘子,整块大口地塞入嘴中咀嚼。
阿尔贝慢条斯理地切割着手里的肉排,一边状似无意地观察着对方,在最后一口肉汁被搜刮净之前,又默默地把整齐成块的食物送到了少年面前,顺带着,还不自觉伸出手,替他理了理脑门前凌乱翘起的呆毛。
或许是胃部满足的熨贴慰|籍了心神,夏添整个人从木然地情绪中松弛下来,意识到自己居然连同阿尔贝的晚饭都一起吞了,他颇有点难为情地笑起来:
“抱歉呀,刚才没注意就把你的也吃了……”
“没什么,这本来就是给你做的。”阿尔贝摆摆手,“还要再来一份吗?”
不好意思再麻烦,夏添急忙拍拍自己的小肚子,笑道:“科学研究表明,晚上不宜多吃,已经很足够了,谢谢你。”
“那…能告诉我发生了什么吗?”见少年彻底缓和下来,阿尔贝直视他轻声道:“如果不想说也没有关系。”
夏添闻言沉默了一瞬。
自造生所回来后,那些所见所闻就翻来覆去地在脑海中回放,上午的那通联系,老师含糊不明的言语也没能解开心中的疑问,说实话,他现在其实迫切需要一个宣泄口,而另一方面,也确实很想知道造生领域以外之人的看法。
于是,不过内心挣扎片刻,夏添便简明扼要的将来龙去脉托盘而出,当然,其中还是自动省略了与’破烂星’相关的细节。
“……我无法认同他们的做法,因此,我不想再继续学习造生了。”
复述了一遍经历后,夏添的心情不由得再次沉重起来,他默默地重新蜷缩起来,将头搁在桌子上,闷闷不乐地吐出一句。
“想听听我的建议么?”并未对事情本身发表任何评判性的结论,阿尔贝温和地说:“当面对一件极其糟糕的事情时,除了逃避,还有另外一种做法,那就是去改变它。”
“改变它?”夏添困惑地眨了眨眼。
“是的,改变它。”阿尔贝回视这双眼睛,肯定的重复了一遍,“以我的角度来看,你不该放弃,因为如果想要去改变某一个领域,就必须完完全全地了解它、攥住它、直至站上顶峰去获取改变它的能力。”
顺着这番话,夏添沉思了好一会,随即眼前一亮!
尽管尚不能全然透彻,可阿尔贝低沉的声线仿佛为他拨开了迷障许久的阴云,心中喷薄的愤怒渐消,夏添彻底冷静下来了。
“阿尔贝,谢谢你!”这次的道谢比方才吃完饭时更加热烈诚挚。
“不用谢我,说起来很容易,但这是一条十分艰难的路。”
“没关系,不试试看的话,谁知道行不行呢!”
夏添大笑着跳起来伸了个毫无形象的懒腰。
看着少年那双重新焕发晶亮神采的弯弯黑眸,阿尔贝的唇角也随之弯了一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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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人,已调出先前出入机库时的全部监摄视频,通过全城比对,我们已查寻到了对方的生活轨迹,请您过目。”
漫不经心地拂过光屏,慵懒妖异的红瞳定格在一张被放大的白皙脸庞上。
“居然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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