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府风景依旧,先是去了当初与呼延豹合作带领官兵上山灭了小诸葛的野猪林黑风寨,而今时别多年,当初气势恢宏的山寨已不在,成了荒芜一片,便是山寨原来用来建造房屋所使用的木料都所剩无几,想来是这些年被这天地岗之外的老百姓全部收拾带回了家里。
至于其他各大山头,结果落得不见得比野猪林好到了哪儿去。
当年自己当着官人面许下军令状定要剿灭了小诸葛这伙贼寇,那时候自己大概还是对小诸葛这等山贼悍匪深恶痛绝的,只是又有谁能想得到自己在多年之后的某一天居然也成了占山为王的山大王呢?
入了百里镇,倒是能看出来不减当年的人口,几番打听之下倒是轻而易举打听到了混江龙三兄弟下落,毕竟能从山大王洗心革面重新做回老百姓的人,总是很容易受人关注的。
牵了马,徐徐走在虽不是很多百姓的大街上,长平没用多久便寻到了三兄弟在这百里镇上开的猪肉铺子,彼时混江龙正挥动着手里的砍肉刀熟练的分割肉类,剩下了一条手臂自由下垂,当年虽保住手臂,却始终还是没能让这条手臂重新活动起来。
张三李四两兄弟亦忙前忙后,不可开交,甚至当长平走至近前时候三兄弟都未发觉,只是热情埋头招呼道。
“小哥儿要瘦肉还是肥肉?多少斤。”
“肥肉瘦肉都不要,倒是不知道还有没有当年的好酒。”
一句话得让三兄弟同时抬起头,看见这张多年来无数次梦见,无数次茶余饭后都会提起的脸时候,三兄弟已不约而同放下手中砍肉刀。
“回来了?”
只剩一条手臂可以动作的混江龙哽咽。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各位街坊,对不住啦,今天我们铺子要提前关门啦。”
混江龙扯着嗓子大叫一声。
肩膀上当年占山为王纹出来的青龙犹在,若是这条手臂今日里拿的不是猪肉刀,而是当年打杀用的宽刀,想必此青龙依旧还如同当年虎虎生威,只是如今这腰间绑了围裙,手里拿着杀猪刀,怎么看这条龙都更像是一条虫了。
在街坊邻居阵阵笑骂中关了铺子,三兄弟今日心情极好,原本打算将今日的肉全部送出去却被长平制止,赚钱不容易,哪怕再高兴也不能白白亏了这么多钱,更何况长平早就在才打听三兄弟下落时候便知道了三兄弟改头换面做人的这些年里亦是吃了不少苦头,也遭了不少罪。
一个人想要变坏很容易,几乎不过就是一念之间的事情,但倘若一个人想浪子回头,且不说自己能不能做到,就算做到了街坊邻居也不会相信。
翻身用了好几年时间,这里的猪肉比别处都要便宜不少,三兄弟对谁亦都是笑脸相迎,故才生意如此红火,倒是平日里也少不了呼延豹的关照,方能在此百里镇安居乐业下来。
猪肉铺提前关了门,拉着多年不见的长平回了三兄弟自己搭建的三间简单屋子,本来几乎从来不做这些琐碎事情的张三李四两兄弟亦是烧火做饭,做了一桌子好菜,劝不住混江龙,便见混江龙拖着一条手臂走了来回一里路又打回来几壶好酒。
“呼延大哥呢?是不是应该请他一起过来?还有当初我托你们照顾的刘家兄妹。”
长平不禁问道,只在这时候混江龙才叹息道。
“呼延老弟那边遇到了一些麻烦,刘家兄妹一直都是在他家里暂住,你知道的,那刘怡始终是个女子,跟我们三个大男人始终不太方便,前不久我听说官人在朝中遇到了一点麻烦,已被禁止出京城,搞不好还有掉脑袋的危险,呼延老弟身为将军,亦是想尽了办法都见不到官人一面,刘家兄妹为这事儿也没少操心,我三兄弟想搭手帮忙,可是你也知道我们的身份,若是参合进去只会愈来愈乱,本来寻思着这事儿是应该先告诉你一声,可是这么些年始终没有你音讯,便是想说也无从说起啊。”
百里镇始终只不过是临安府下一个小镇,消息亦没有其他城池那般灵通,对长平最近几个月来的所作所为不甚了解倒也正常,长平听了愈发觉得难受,打算吃酒之后一定要去将军府上看一看才好。
四兄弟一顿酒吃到天黑,一直到几兄弟喝的不省人事才算完毕,长平亦头脑发晕,原本就已经戒酒,只是今日里架不住三兄弟屡屡劝酒才贪杯了几杯,不想竟如此难受,扶了三兄弟回房间之后才就着月色在小院清醒片刻,只是还未主动推开柴门便听闻有人脚步匆匆而来,不是刘秀又是谁?
恩人再度见面,刘秀先是愣神片刻,随后待确定真是长平之后才喜极而泣,只是此时已来不及诉说别离后这些日子的点点滴滴,只因为呼延豹刚刚才被朝廷派下来的官兵带走,看那模样并不像是好事,刘秀又不过一介书生,没有武功,束手无策之下才不得已来找混江龙三兄弟。当此时候见到长平岂不正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
道了一声三兄弟刚刚睡下,长平不做犹豫,直接随了刘秀连夜赶往临安府下将军府,彼时将军府里正灯火通明,不用想也知情况比想象中的严重许多。
刘怡在见长平时候亦是激动不已。只是眼下怕是实在没有心思说儿女情长。
“我看那前来抓捕将军的差人虽面目和善但其实绝对没那么简单,连坐下来吃口酒的时间都没有便直接掏出文案锁了将军带走。”
刘秀将事情前因后果全部告诉长平,大抵也推断出来了定是因为那位素未谋面的官人事情才受到波及。
“那刘大哥你知不知道他们走的是哪挑路?”
长平心中隐隐有不太好的预感,当初燕京城所遭遇的一切如今回想起来依旧历历在目。
“已经派人跟了出去,估计马上就会有消息。”
刘秀道完这句话之后没过多少时间便有府上下人匆匆回来,只道是将呼延豹带入临安府大牢之后便再也进去不得。
“临安府大牢。”
长平皱皱眉头。
“如果是带进了大牢里,暂时应该就不会有生命危险,我看不如这样,诸位先在家里等候,待我去临安府大牢走上一遭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长平当即牵来马儿,酒劲已逐渐消退,胯上白马,月上柳梢时候快马加鞭入了临安府。
临安府号称江南第一大府自是有其中道理,便是关押重犯的大牢亦是守卫重重,长平曾不知何时听过有关于这大牢的传闻,说是前朝年间发生过一次乌龙事件,几个罪名大到足以抄家灭族的悍匪被关进大牢之后想方设法从地下挖了一条通道企图逃出去,谁知通道才挖一半时候便被灌饼察觉,当即那几个悍匪便被官兵直接全部塞到了地下隧道里,外面用泥沙混合浆糊全部牢牢封死,活活将三个本来应该秋后问斩的悍匪闷死在了里面,后来上头追究下来,官府才斥资重新修缮监牢里的每处漏洞,至于地上更是全部夯实又铺上青砖,从此临安大老便多了一个插翅难逃的名头。
能关进这里的人没有几个是泛泛之辈,关进这里的人亦真没有几个能活着出来。
长平一直在大牢外面悄悄监视,一直等到一个牢头儿出来小解时候才找到机会将这牢头儿打晕,自己换上衣裳。
大牢总不会是灯火通明的,临安府大牢更是如此,除了每隔十步的一盏昏暗油灯,还有牢头们用来饮酒守夜的地方之外,其他地方俱是一片昏暗,长平一路埋头进大牢,这时候正是狱卒们打盹儿犯困的时候,并无人会注意到他,只是当想确定呼延豹究竟被关在哪里的时候长平不禁犯了难,只因原来这大牢里面至少也有数百间牢房,皆是分开独立,每间牢房只关押一人,这要真去找得找到什么时候?
事已至此不得不铤而走险,当即又拿了一个狱卒将刀挂在脖子上才得到呼延豹被关押的地方,才至那牢房时候便见昏暗角落一身材魁梧之人手脚被上了镣铐不得动弹,不是呼延豹又是谁?
迟则生变,长平不敢多耽搁,连忙取来钥匙打开房门,与呼延豹四目相对时候,后者亦是瞪大眼睛不可置信。
“长平兄弟,你怎么来了?”
哪怕呼延豹已经刻意压低声音依旧足以惊动不少正昏昏欲睡的犯人。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呼延大哥,赶紧跟我走。”
打开了呼延豹身上镣铐,却并不见呼延豹起身。
“兄弟,你能来救我我已经很高兴,证明我呼延豹没有看错人,只是我是肯定不会走的,我这么一走,只会害的王爷更加雪上加霜,王爷待我恩重如山,我又岂能置他于不义之地?”
王爷?
长平听的惊讶。
“莫非那官人其实就是当朝靖王?”
“没错,看来你都知道了,当初你在燕京犯下事情时候便是王爷在朝廷之中力保你,只是不想如今王爷受了奸人迫害,我若是就此离去,王爷势必会置于风口浪尖之上,到时候若想再做什么,也已经晚了。”
“可是哥哥你若是继续在这大牢里待下去才是真正的对不起官人,他们既然动手,想必是早就有了完全准备,哥哥你在这里待下去无非就是一个死,到时候又能真正帮得上官人什么呢?按照官人如今的情况来看,暂时应该是没有生命危险,毕竟好歹也是堂堂王爷,没有生命危险便是我们最大的机会,哥哥不妨想想这其中利害关系,我们如今无法站到与朝廷对等的高度来解决这件事情,就算真死在这大牢里面亦不会有人知道我们是为什么而死,最多不过在这里添加了两条亡魂罢了,既然如此,何不干脆自己制造机会让我们能与朝廷平等对话?到时候再向朝廷施加压力,让他们放了官人,这才是最好办法。”
呼延豹听的越发双眼充满色彩。
“老弟你莫非已经有了对策?”
长平道:“对策谈不上,只是给我们自己制造机会而已,眼下我江南有兄弟上万,山东亦有兄弟们上万,两股势力合二为一,再加上我这些年在江湖上结交的朋友,不怕朝廷不给我几分面子。”
说此话时候言语间七分霸气三分不容置疑便是呼延豹都有些惊讶,心道几年不见原来长平竟已经在江湖上到了如此高度,当年官人果真没看错人。
不过他依旧有些忧虑,故此低声道。
“我若就此跟你离去,我的一家妻儿老小该如何是好?”
“哈哈,哥哥尽管不必担心这个,兄弟我这么些年就像刚刚说的,别的没有,就是朋友多,想要帮哥哥家里人安排个好去处还不是简简单单,更何况哥哥也没必要担心,跟我走在一起的可不仅仅只是江湖草莽,朝廷当官的亦不在少数,且安心听我的便是,哪怕就算是死,我兄弟也不应该枉死在大宋自己人手里,要死,也应该死在对抗金兵的战场上。”
一番话说的呼延豹已是慷慨激昂,只是兄弟二人正要逃出大牢时候忽然感觉身后好似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看,长平猛然回头,只见大牢里数百罪大恶极的罪犯皆从昏昏欲睡中醒来,数百双眼睛直勾勾盯着长平。
长平心惊,对于这些罪犯的来历,恐怕没有人比呼延豹来的更清楚,几乎一半都是臭名昭著的江洋大盗,剩下一半亦不会是一些小毛贼。
此时那看守牢门的几个狱卒睡的正香甜,大牢之外守军重重,至少也有四五百人。
长平缓缓站起身,只看向这数百双爆射出精光的眼睛,他低声道。
“你们都想出去?”
没有人回答,但那双渴望光明的眼睛却已经回答了一切。
“我可以放你们出去。”
长平咬咬牙,哪怕身旁呼延豹已多声提醒万万不可。
面前这些罪犯几乎是没人身上不背负着十几条命案的,说的难听点,关押的并非是一群罪犯,反而更像是活在人间的地狱修罗。
只见长平冷冷道。
“不过我也不是做善事的,放你们出去可以,不过我有个条件,出去以后跟我走,不许伤害任何一个平民百姓,可以跟官兵打,不过不能下死手,如果一旦我发现有人不听我的话,我会立马杀了他,并且我保证他会死的很痛苦,至少绝对不会比砍了脑袋轻松。”
长平重重一跺脚,脚下一块镶嵌在地上的青砖顿时化作碎屑。
呼延豹越看越是心惊,心道没想到几年不见,长平的武功竟然厉害到这种地步,单单是这踏碎青砖的内功,想必普天之下能做到的人亦是屈指可数。
无言的震慑力。
数百原本应该品尝各种刑具之后才死的罪大恶极的死刑犯们就如此全部被长平放了出来。
他们果真很守信用,不杀官兵,只是抢夺了官兵兵器打晕官兵之后便趁着天才蒙蒙亮,所有人跟着长平一起逃回了百里镇,也顺带上了呼延豹一家老小还有刘家兄妹。
事实上这些被以各种罪名叛处死刑的囚犯大多数都是绿林出身,重江湖义气,除了极个别出了大牢便想逃之夭夭的罪犯被长平当场削断了腿再也不能动弹,只能等待官兵来抓之外,其他人都很守信用。
趁着天还不亮,长平不敢拖延,当即便又去了混江龙三兄弟住处,将三个睡的扯呼的兄弟拉了起来。
“三位哥哥愿不愿意与我一起回山东?咱们共同干一番大事情?”
三兄弟哪会有半句话?等了这么多年等的无非就是这个真正扬名立万的大好机会,从此以后谁还会说混江龙三兄弟不过是臭名昭著的江洋大盗?
当即便收拾细软,又趁着天不亮将猪肉铺子送给邻居一对孤儿寡母,随后跟着长平呼延豹一起带领几百囚犯马不停蹄赶往火焰山。
几番折腾下来,一年之约终是到了。
“情况比我们想的可好的多了。”
负责调度山寨往来弟兄以及资源的陈先生笑逐颜开。
一年前兄弟二十一人下二龙山立下豪言壮语一年之后要带回去一千人,如今一年之期终到,能带回去的又何止只是一千人马?
十八好汉分别下山自立门户,短短一年时间不到便已发展出来十八座大山头,跟长平所想的一样,兄弟各路人马集结在一起,竟早已超过了一万人。
一月前十八个山头同一时间高举大旗,中原一呼百应,几乎是将整个大宋推向了反金的最高峰。
长平知道自己等的那个机会终于来了,大宋这头沉睡的狮子终于渐渐睁开了双眼。
花豹子道:“那群蕃僧果真是金人派来的探子,所幸被我们及早发现,如今已全部料理完毕。”
董超道:“这一年我去了北方,几乎将金兵所有布防的地方全都记在心里,并且与陈先生花费两个月才画出来一张大宋地形图,上面标注了所有布防之地,河流山川,峡谷平原一目了然,有了此地图,我们将金兵驱赶出关外更是如虎添翼。”
兄弟们一一汇报各自战果,皆是喜讯,唯独落到张豹时候,张豹涨着通红脸道。
“我……我没什么可汇报的,就是……就是多生出来了两个大胖小子。”
满堂哄笑。
好久没有如此欢聚一堂了。
长平心生感慨,只是却不知道自己师父,木道子,究竟现在在何处呢?
……
二十一条好汉才下二龙山时候是去年的寒冬腊月,冰冻三尺,如今再回二龙山时候正是新一年的春暖花开,正是象征春回中原大地时候,长平兄弟们并不愿意弄出太大动静,只领着一千人马与当初下山时候的十八个兄弟赶回二龙山。
山东已经有很大一片土地被战火殃及,唯独仗义相公紧紧守住二龙山不松口,一直等待长平兄弟二十一人归来。
离别时下山相送,归来时候仍是十里相迎接。
如今的二龙山已再不是一年前的二龙山,这一年来仗义相公大肆招兵买马,俨然已经将二龙山发展成为一支军队,慕名来投的绿林好汉一日比一日多,不知不觉间,二龙山与火焰山静已是成了中原除了朝廷之外最大的两支势力。
又有谁能想到原来这两股势力其实原本就是一家人呢。
“哥哥别来无恙。”
二十一条好汉纷纷躬身,这让仗义相公更是一阵触动,鼻子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什么都不说啦,归来就好,归来就好,让我看看兄弟们瘦了没有,这一年来想必在外面肯定不好过,我已经在山上准备好酒席,今天开始连着三天,我二龙山所有兄弟定要喝个一醉方休,待到醒来时候兄弟们再相聚共谋大事。”
一千好汉浩浩荡荡上山,当此时候,不少目击这等两股势力汇合画面的山中百姓只见二龙山高举替天行道大旗摇鼓呐喊,见此一幕皆是百感交集。
更有年入百年的老人因喜极而泣撒手人寰,临走前只是重复呢喃道。
“大宋有救啦,大宋有救啦。”
……
“根据弟兄们商量,我们打算把下山时候定在九月九,正是秋天时候,重阳佳节。”
席间上,仗义相公贪杯,红光满面。
“这一年来我已找来大批工匠暗地里打造战甲兵器,到现在已经差不多两万五千套左右,这便是我们安身立命的根本所在,我等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啦,老百姓终于不用再吃苦头啦。”
两万五千套战甲,怕是已经掏空了仗义相公家底,为了反金大业能做到这种地步的人又有几个呢?
只是长平知道,单单两万五千套战甲肯定是远远不够的,兄弟们需要更多的财团支持,需要得到那些大门阀的支持才能滚雪球一般越滚越大,到最后滚到让天下人都不得不对自己这股势力竖起大拇指。
陈先生道:“战甲有了,只是跟朝廷交涉的事情又应该派谁,这才是个问题,光是我们或者朝廷,任何一方势力都不够足以与金兵开展大决战,只能合作,与朝廷洽谈的人选不得不慎重考虑一下。”
“不如让我去吧。”
长平轻声道。
“虽然我如今还是朝廷的头等通缉犯,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就算朝廷也不得不重新审视于我,我有不得不去的理由,同时,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朝廷中有人,有皇帝面前的红人,没有人比我更合适。”
长平不禁又想起了当年那瘦弱身子的少年郎。
文杰,我们终于要见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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