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歌之风起北宋

第四十九章 滴水之恩 涌泉相报

    
    故人再见,悲从喜中来,当年那憨态可掬模样的二牛已不在,却变成了如今面目丑陋的丑八怪。
    长平真不知如何面对心中这种感受,只在新娘与老丈身前双膝跪地痛哭流涕,那一瞬间好似将这一生的眼泪都流了个干干净净。
    “长平?”
    从当年尸体堆中活下来捡回一条命的二牛有些不确定问道,时隔经年,人会变,世事会变,当年那张清秀的原本应该去考状元郎的脸,如今经历岁月,又多了几分坚毅在其中。
    月色下,故人重逢,天下大概已没有比这更让人心生感慨慰藉的事情。
    足足一刻钟时间才稳住情绪,两兄弟相拥,如同当年猝不及防的别离一般总让人觉得太过梦幻不真实。
    洞穴这里肯定是不能再待了,死了二十多个金兵,倘若再多待一刻被金兵发现有什么不对劲,到时候重重包围之下插翅难飞。
    与二牛趁着夜色行走在山林之间,少有半个时辰才到达一处破败老宅,老丈腿脚不方便。便由二牛背着,长平背上了自家娘子,到了的时候已是气喘吁吁。
    这老宅里面人不少,正是不久之前协助二牛取了二十多个金兵性命的好汉,只是这些汉子看起来一个个穿着简单,甚至有些脚上的鞋子都磨破了皮,至于二牛,更显寒酸。
    他活下来的这些年一定过得不怎么好。
    长平哭红了眼眶,面对这群素未谋面的好汉倒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只是冲着二牛道。
    “你的脸……”
    “真的。”
    已不似当年的二牛轻轻点点头,哪怕长平并未说出下半句,他也知道长平想说什么,这张脸的疤痕并不是贴了面具,是实实在在的伤疤,不止如此,脱下上半身衣裳,上半身裸露出来亦是如此,无一处完好。
    才洞房花烛夜之后的娘子自是不好意思看,但却又忍不住从指缝里面偷看,待看到这一幕时候已是张大嘴巴。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更何况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然随了长平,便要接受长平的一切,也包括这位隔了这么多年才再度相见的兄弟。
    “叔叔你这些伤……”
    “是被虫子吃的。”
    二牛在提起这一切时候始终坦然,没有丝毫情绪波动,好似在陈述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当年他也以为自己死透了,冰天雪地,被丢进了万人坑里,冰雪覆盖,最上面一层的尸体冻僵了,最下面的一层却有了温度,尸体腐烂,生了蛆虫,蛆虫四处游走,寻找可口美味,他就是在那时候被蛆虫啃食又不敢发出半点动静,一直等到三天之后所有金兵离开才挣扎着从里面爬出来,爬出来时候已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长平,你知道吗?我现在特讨厌那些蛇虫鼠蚁,我看到了就会觉得浑身难受,浑身发痒,看到了我总是忍不住想将它们踩在脚底下,使劲踩成一摊烂肉。”
    说故事的人在笑,听故事的人已是再度红了眼眶。
    “再后来,我侥幸捡回来一条命,因为已经成了这幅丑陋的样子,没有人愿意收留我,便是我们大宋自己的军队都不容纳我,我想过去参军,他们不要,做了两年收泔水的,后来运气不错,遇见了一个跟我差不多一样活着不如死去的老头子,他教了我武功,留下一堆生前都已经发了霉的家当,在有一年春天就闭上眼睛走了,再后来,我就结识了现在这帮难兄难弟,这些年什么苦都吃过了,所以特别珍惜能走到一起的人,前几年我听说江湖上突然出现了一个神秘大侠,叫长平子,听他们说起,我算着如果你活着的话,年纪跟那长平子也应该差不多大,后来我便一路跟着兄弟们去江南打听,得知长平子大闹燕京城之后就消失在了江湖。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我那时候便越来越坚信你还活着,既然活着,就肯定会有再见的一天,又后来,我回来了我们家乡,听说了嘴里金兵屡屡被杀的事情之后,我也大概知道机会到了,我大宋儿郎反击的机会终于来了,我便想着干脆趁这把火才刚刚烧起来的时候再往里面添一点柴,让它烧的更旺盛,最好让整个中原都能看见,可是我真没想到误打误撞之后居然真的遇见了你,上天待我不薄,那些金兵其实就是你杀的对不对,而且你就是那个长平子。”
    “没错,长平子是我,金兵,也是我杀的”
    长平承认了,两兄弟当此季节重逢,又将各自过往经历全部说了一遍,皆是唏嘘不已。
    不知不觉天色近已将明。
    替娘子盖好薄衣,长平撑了一个大大的懒腰。
    “活着就好,当年的咱们一群小伙伴们,只有我们两个活了下来,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可能不止我们两兄弟活下来。”
    二牛一句话让长平当即愣住。
    “前不久我无意间见到了一个人,他很像当年文杰那小子,出入宋军军营,不过我当时没敢去认,而且你也知道我现在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连小孩子见到了我都可能会哭,又怎敢白天突然出现呢!并且,当年我从尸体堆里爬出来之后,将你爹娘安葬了又仔细翻找所有尸体,小伙伴们都在,唯独你和文杰两个人的尸体没有,我那时候就有预感可能你们还活着,没想到成了真的。”
    二牛当即又将当年安葬长平父母的地方告诉长平,长平又是一阵黯然神伤。
    “如果按照你说的,文杰现在可能真的当了官,能自由出入军营,想必官职也不低,等有时候我一定要找呼延大哥去打听打听,我接下来打算先回江南,将娘子妥善安置,随后带着兄弟们回二龙山起义,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我就不去了,我现在这个样子你也见到了,倘若说我是你兄弟,难免惹人笑话,哪怕我知道你心里并不介意,可是做兄弟的,自然得替你考虑不是?我打算先留在这里,将你点燃的火苗继续烧大,让整个中原都能看见这把火,你去江南抓紧时间发展壮大你的力量,我等你回来,至于文杰那小子,我们早晚都是要跟宋军合作的,早晚也都有机会见到。”
    “既然这样,那我也不勉强你,我们两兄弟分工合作总是好的,另外,老丈拜托给你照顾,我们随时保持通信,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便会再回故里,到那个时候便是我大宋一雪前耻将金兵赶出长城的时候。”
    天色终明,一夜交谈好似依旧没将这些年兄弟二人所受的苦难折磨全部道尽一般,但亦总有分别时候。
    去了当年安葬父母地方,万人坑犹在,只是坟头却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杂草,想必这些年二牛亦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来打理。
    当即两兄弟再度拥抱,互道一声珍重,长平胯上白马,两娘子搂在腰间,一路朝南而去。
    二牛目送良久,直到再也看不见影子时候才轻声道。
    “这把火,是时候让整个中原都看到了。”
    ……
    话说长平骑了马,一路朝江南而行,沿途金兵依旧布下重重哨卡,只扮作回乡探亲的小两口,倒也没惹来多大麻烦,只是身边带着一个美娇娘终是有些不便,哪怕故意让自家娘子抹花了脸,可是美人坯子始终摆在那里,故此也惹来不少流氓地痞骚扰,只因长平只扮作了一个老老实实地地道道的平头小老百姓。
    他打算去一趟襄阳,看看那里战事有多紧急,只是带着娘子始终不便,眼下距离一年之约还有不到半年,只能先将娘子送回。
    “哟,小娘子,你长的真好看哪。”
    再度停下来歇息时候,终是又遇上了行事没有眼力见儿的富家公子,只是以往时候别人即便是看了也只是评头论足不说,等到今日时候倒是有一个胆子太大直接凑了上来。
    娘子没见过什么世面,待字闺中一十八年见过的男人除了自家爹爹叔叔之外,唯一一个便是长平,面对这种情况自是不知如何是好,只能紧紧挽住长平胳膊表明长平身份。
    “这位公子,有事吗?”
    长平饮一杯茶一边问道。
    国民麻木不仁,正是因为有太多窝里横的人才会如此,他亦不打算再忍让下去。
    杀人或许不是一件很让人觉得舒心的事情,但倘若杀一个人能让百姓称快,能让为鱼肉的百姓唤起心里最原始的那颗奋起反抗的心。
    长平愿意这么做。
    “没事,就是觉得你家娘子很不错,想请她喝一杯酒而已。”
    “是吗?在此之前我能不能问问公子你,把你家的娘子带过来给我睡一晚如何?”
    客店哗然。
    带着三四个随从的锦衣公子变了脸色。
    “你找死。”
    “我不找死,我只是觉得你好像在作死。”
    两只筷子穿透公子哥双手深深插进桌子上。
    “跪下,叫三声爷爷,不然我杀了你。”
    “你敢。”
    “我还真敢。”
    捏断两个侍从脖子,又将两个侍从踹的浑身筋骨折断软绵绵躺在地上。
    “现在打算叫了吗?”
    “我劝你别乱来,我爹是……”
    “你爹是谁已经不管用了,你爹是天王老子今天都保不住你的命。”
    “慢着。”
    锦衣公子的爹恰好就在附近,也恰好见此一幕,下了轿子便怒气冲冲进门,身边还带着几个侍卫。
    带着刀的。
    是真正的侍卫。
    “你敢在我城中行凶?”
    “你敢明目张胆放任城中富人调戏民女?”
    “只是调戏,有谁亲眼见到了?”
    “他们就算见到了也不会说的,因为他们怕你,不过我不怕,因为我知道你也快要死了。”
    “笑话。”
    “这不是笑话,不只是你快要死了,大宋所有的如同你这般的人都要快死了,最多不过一年,当此时候,我建议你最好夹着尾巴做人好一点。”
    长平说话算话,两支筷子定住那公子两只手之后,又伸手捏断了那公子咽喉,只听清脆一声响,那公子便躺在地上浑身抽搐。
    杀了人没那么容易离开,城中有官兵,城中亦有不少百姓,城中,还有当初从火焰山上分派下去的十八条好汉亲信。
    官兵缉拿带着娘子的长平,足足半日功夫依旧没能拿下,长平武功实在太好,哪怕带着一个女子亦不是这些普通官兵可以阻拦。
    半日之后,城中危急。
    不知是从何而来的数百悍匪扮作平民百姓混进城中,一锅端了城主府,亦端了那锦衣公子的一家。
    “我知道你们不想死的,你们都是宋人。”
    高高建筑起来提前防御金兵进攻的城墙之上如今已不再是官兵,而是霸占了城主府的长平。
    城墙之下是上万城中前来观看的百姓。
    “还有各位官兵大哥,你们身上流的亦是大宋的鲜血,没有人不爱自己的国,亦没人愿意看着自己家园被毁,亲人流离失所,既然如此,何必还要自相残杀?我知道身为士兵,你们身不由己,杀人的罪名,我来扛着就是,你们只管告诉天下人杀人的是我卫长平,江湖上都叫我长平子,跟你们没有关系,而且麻烦帮我告诉这天下人,我不会只杀这么一次,只要有为富不仁敢欺压百姓窝里横的,我都会杀,并且一家老小全部不留杀个干干净净,这不是开玩笑,我的兄弟,已经遍布中原,说得出,我做得到。”
    长平并非是夸大其词开玩笑,算算这些年来行走江湖自己结交的那些英雄好汉与朝廷忠良,可不就是为了这一天专门打下来的基础?
    想要团结这座江湖,总是要首当其冲抵抗这座江湖冲击力的。
    一夜之间,天下闻名,亦成了天下人众矢之的。
    “兄弟你闹得太大了。”
    回火焰山时候,比提前想的要早一点,但此时距离与仗义相公一年的约定也剩下不了太多时间了。
    陈先生对长平大闹宁州的事并不是多认同。
    时机尚未到完全成熟的时候。
    “虽说如今相公在山东那边招兵买马,实力越发壮大,我火焰山据点有我们兄弟四处发展如今实力也如日中天,可始终还是参天大树才长成幼苗的时候,这个时候便放任风吹雨打,未必见得就是一件好事。不过,有句话我还是想说的,那就是兄弟你这么一闹,你别说,还挺他娘的痛快。”
    陈先生激动之余也不免说了一句粗话,这也让长平心生感慨,心道大宋的确已经很多年没有如此痛快过了,故此才在这一件事情上便让山寨弟兄们慷慨激昂,可也正是如此,才让他渐渐觉得,有些事,一定是要非做不可的。
    “哥哥所考虑我也考虑过,的确,我们现在的势力的确是刚刚萌芽,还不到能与金兵正面抗衡的时候,这棵参天大树亦还在生长阶段,经不起风吹雨打,可若是不经历风吹雨打,又怎么样证明我们这棵大树是真的坚不可摧呢?如今中原各处纷纷有了动作的征兆,我觉得当此时候振臂高呼方能一呼百应,这种机会千载难寻,更何况,我是真不打算再等下去,我们每等一日,北方百姓便要多受一分战乱之苦,我这么说大家可能不理解,不过若是大家真的都去过北方看一眼的时候就能明白我的无奈,早日起义,早还我大宋安宁,才能早日肃清朗朗乾坤。”
    长平再度回火焰山时候安顿好了已有身孕的娘子,趁着还有时间又连夜赶往襄阳,亦见到了当年的年轻将军,只是在听说蓝小蝶父女两已经离开襄阳之后却是百感交集。
    “是不是很后悔?当年其实只要你一句话,小蝶姑娘都会不顾一切跟你走的,可是你知道,天下的事情,很多都是没有后悔机会的,人活一次亦是如此,每个人一生当中都会有一个让你这辈子都不会忘记的人,只是很可惜,这个人往往不是陪你到最后的那个人。”
    卫长平三个字已经响彻大江南北,对于朝廷来说,一半人欢喜的不得了,一半人恨的牙根痒痒。
    将军属于前者,他对待长平如同当年对待木道子一般。
    长平轻声道。
    “没有后悔,只是有些遗憾。”
    “遗憾这种事情,每个人这辈子也都会有的,正是因为遗憾,我们才会牢牢记住一些人或者一些事情,若是没了遗憾,事事顺心如意,这样的人生岂非太过没趣了一点?”
    “将军所言自是有道理,从前的事,我也只是抱着敬畏的心去对待,此番前来襄阳,所为之事有三件,第一,是来看望将军。”
    “看我死了没有?看我死了有没有人收尸?”
    将军一笑置之。
    “跟你开个玩笑而已,生而为兵,早晚都是要死在战场上的,能在活着的时候遇见你们师徒,便是我下了黄泉路亦有资格在阎王面前吹嘘了,那么说说正事吧,还有两件事情是什么?”
    “第二件事情,是想问问将军这些年有没有我师父的消息?”
    “没有。”
    将军摇摇头。
    “杳无音信,就好像世间根本就没有这样一个人存在一样,我也曾四处打听,都没有打听出来什么消息,但我想,倘若道长还活着,以你如今在中原的名气,他定会来主动找你,想必你当日里之所以放下狠话也是这其中一部分原因对不对?我相信道长肯定会来找你的。”
    长平笑了笑,不否认亦不承认,只又道了第三件事。
    “我来看襄阳如今战事如何,还能撑到什么时候。”
    “撑不了多久,当年有你师父良计挨过了那个冬天,这之后太平了一段日子,一直到最近一年,金兵开始时不时骚扰,到如今大军在襄阳城外渐渐集结,怕是离总攻也差不了多远了。”
    “给我一年时间,一年之后,我带领江湖豪杰们前来帮助襄阳。”
    “我只能说我尽量,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敢说。”
    “另外,我想请将军帮我打听一个人的消息,他如今也应该在军队中,叫李文杰,年纪与我差不多大的一个人。”
    “哦?”
    将军有些诧异。
    “你居然认识这小子?”
    “怎么?难道将军你也认识!”
    长平有些惊讶,倒是不曾想到这天下原来这么小,兜兜转转想要寻找的人原来一直都在自己身边。
    “认识倒也谈不上,只是见过几面,这小子如今是朝廷的红人,倒是也挺忠肝义胆,其他的我说不上,这小子前几年从一个籍籍无名的新兵几年时间就能做上文官,想必也有几分能耐,由他所破的金兵也不在少数,才能当得如此重任,只是我总觉得这小子实在太过圆滑了一些,说的直白一点,就是太完美了,可是我始终不相信天下有这么完美的人,包括你师父木道子亦不能做到,否则当年也不会逼不得已之下斩了负责粮草的官。当然。这些都只是我的猜测,具体事实如何,我也说不准,不过你若是想见他,恐怕得等明年,他回京都去了。”
    “明年?明年也好。”
    长平轻声道。
    “我们已经等待了太多个明年,也安慰自己了很多个明年,现在,苦心等待的这个明年总算是等到了。”
    大概,就在明年的春暖花开之后。
    与将军相聚,已极少喝酒的长平再度喝了个酩酊大醉,一如当年师徒二人背着行囊前来襄阳,如同当年风雪之夜孤身一人身闯金兵大营,又如同金兵死战不退的那几日血流成河。
    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自己居然已经这么老了。
    别了襄阳,长平还打算去临安府下去看一看,那里还有当年丢下的几个兄弟,还有一个性子粗暴,却又没有心眼的胖子将军。
    只是不知道当呼延豹知道了自己就是如今那个朝廷深恶痛绝的悍匪时候会怎么样呢?会不会拿着青龙偃月刀一刀砍了自己,还有那位至今都唤不出名字的官人。
    “千里走江湖,十里送长平。”
    长平看着这送别亭上的一行对联,不禁一阵唏嘘。
    “该是拜谢官人的时候了,滴水之恩,当得涌泉相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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