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

第二章.歌已断(2)

    
    “晚上就不要再如此劳累了,明天还有很多事,你且回去休息吧。”司谷朔背起双手,淡淡地道。
    湘雨恭敬地行了礼,将书案上的东西收拾好,便回房去了。
    上清楼内各层的奴仆们都随着湘雨有秩序地离开了,楼里变得有些空旷。司谷朔独自一人立在窗前,并没有要睡觉的意思。他想,如今这消息传开,那个地方的那个人,应该已经知道了吧。
    女人,不好好听话,是没有人能保证后果的。
    紧了紧衣领,他邪邪地微微一笑。
    长康,皇宫。
    巨大的月亮悬在天空,仿佛是悲悯世人的佛在俯瞰天下。升平烨一身华服一个人立在装饰有华丽雕花的窗前,月光下竟显得十分孤寂。在月亮的眼里,世人是平等的。月光之下,没有美与丑,没有贵与贱,幸福就是幸福,孤寂就是孤寂。谁也逃不掉,谁也躲不开。
    皇宫之中铜钟响了,嗡嗡之声连着回响在他的耳边。夜是凉的,升平烨知道。可是,他不知道的是,如此凉冷的夜,阿源在哪里。五年来,他一直不信她死了,他一直在找寻她的消息。这五年,升平烨自嘲,到底是长,还是不长呢?然而,他不得不承认,这五年来,无论是思念成疾,还是国事缠身,终究是如一阵风一般的过去了。而且,这五年里,他没有她的半分消息。
    如今他深夜不眠,独自一人宿立在此,手中捏着的是半个时辰前密卫送来的信件,信件来自赤云楼。信上的内容他看了,看后就慢慢地移步到了窗前,一站就是一个时辰。
    忽然间,殿门外似乎有人在说些什么,不一会,近身太监阿古就一溜小跑地跑了过来。远远行礼,阿古道:“门外是皇后娘娘,娘娘说听说皇上深夜不眠,心中担忧,所以过来看看。”
    “让她进来吧。”将手中的信件整理好了,升平烨将它很仔细地放进了一只紫檀木做的盒子里。
    莲步轻移,步声轻微而细,一听就是端庄妩媚的女子。升平烨淡淡地坐在书案之后,顺手拿了一本书,样子很是闲散。
    “夜已深了,皇上为何仍不入眠?”皇后娘娘,若子安,很恭敬地行了礼,声音很温柔地劝着这位皇帝去睡觉:“明日里还要接见大臣,处理新的奏章。陛下如此熬夜,对龙体有了损伤就不好了。”
    “今天晚上,赤云楼来信了。说,阿源没死,而且重出了江湖。”
    若子安微微一愣,:“什么?”
    “阿源,她没有死。”升平烨放下手中的书。若子安没有说话,升平烨也不说什么,两个人静静地待着,空旷的大殿里此时显得安静而尴尬。
    “那么,陛下是要……”若子安低了低眸,像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事实上,她确实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五年了,她一直都相信她已经死了,就算是不相信她也强制自己相信她已经死了。
    “前些日子母后说要再选一些嫔妃,那么,这一次,就面向全天下选吧。”升平烨看了若子安一眼。接着道:“皇后,这一次的选妃,就交给你了。一定不能让阿源再次消失了。”
    “是,臣妾遵命。臣妾,会办好的。”若子安微微笑着行了礼,想再说些什么,但是垂着首轻轻地自嘲了一下,还是安静地转身离去了。说什么呢?说自己不想插手他和她的事情吗?说自己其实一点也不想再次见到她吗?她说不出,也不能说。她知道他明白她的心思,可是他依旧让她来操办这件事。她明白,他的话后面是什么东西。
    走出大殿,侍女婉樱给她披上了厚厚的大氅,:“夜里还冷,娘娘,回宫吧。”
    她点了点头,可是,她是不想回去的。那个被称作景宣宫的地方太冷,她不想自己居住的地方那么冷,她想住在很温暖很温暖的地方。人们都说她是皇后,富丽堂皇象征着天底下最有权势的女子才能居住的宫殿是她的,她是个很幸福的女人。但是,她有些想笑。想起木晴婉在新皇登基之后的第三个月里第一次来看望,哦不,是拜见,拜见她时,她们两个人在一起欢呼,一起肆无忌惮地大笑。她们退下了所有的人,互相都十分激动。因为她们高兴,日思夜想了八年的东西如今实现了,她们高兴到不行,仿佛是得到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东西。
    可是现在,只不过是过了短短五年,她就早已厌倦,或者害怕。这五年里,她不止一次地梦到安源,梦到她从漫天的大火中缓缓爬出,她浑身是血,遍体鳞伤,将烧的发黑的手慢慢伸向自己,叫着:“紫若,紫若……”
    每一次,都是满头是冷汗地惊醒。醒来之后,面对着空旷而冷的景宣宫,一个人害怕地落泪。她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她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可是升平烨说她自己明白。她苦苦地笑了笑,闭上眼睛泪水顺着眼角滑落。她知道,是的她知道,一切都是她自己的选择,后果也只能她自己来承担。
    可是,安源,你真的,没有死吗?
    时光如水,缓慢而坚定地一去不回。
    安分地持着扫把认真地扫地的青衣安源在长期工作之后,扶着腰站直了身子,然后捶了捶脖子抬起头看了看天空。天空是一色的碧,洇着白色的云是深深浅浅的美丽。这个时节,有一两只家燕来来回回地飞,燕语声和着其他鸟儿的叫声唧唧喳喳的甚是热闹。
    司谷朔立在高高的上河宫顶楼,四面窗子透来的风撩动他的衣襟,素净的白色上下翻飞像极了一只开在悬崖边上的白色山茶花。他身后,是一张黄花梨木的矮桌,上面压着两封书信。一张是平常的书信,而另一封,与其说是书信,不如说是诏令。
    楼梯处一步一步轻微的声音,是湘雨上了楼。看到桌上没有动的书信,她轻轻地走了过去,跪坐在桌前将书信拆开,先拿了那份平常的书信呈给立在连地镂空雕刻的窗子前的司谷朔,道:“是淮安宫的。”
    “他终究还是太过心急了些。”司谷朔接过了信,却没有要看的意思。湘雨不解,问道:“楼主不准备看看吗?”司谷朔掂量了手中的书信,笑道:“不过是为了那个人而已,他倒是执着。”湘雨低头想了一想,说:“楼主前一日才刚刚将白衣楼主没有死的消息传出去,南淮宫主今天就令人传来了书信。难道,南淮宫主是在向楼主打探白衣楼主的事?”
    将手中的信纸递回给湘雨,司谷朔点了点头,道:“这样的书信,不看也罢。”
    湘雨接了书信,又呈上另一封,低声道:“这是,皇宫里来的。”
    “皇宫?呵,老朋友了啊。”司谷朔话这样说着,但是脸上却是没有半点惊讶的表情。他知道升平烨会来书信,就像他知道南淮一定会来书信一样。但是,打开书信之后,里面的内容,却让他有些吃惊。上面说,皇宫要选妃嫔,要寒楼将安家二小姐送到京城来。
    将书信递给湘雨,司谷朔静静地在思考,为什么,升平烨要说这样的话?湘雨接过书信看了看,觉得真是匪夷所思,她有点想笑。收拾了书信湘雨试探着问道:“楼主,安家二小姐,是安源吗?”见司谷朔点了头,湘雨更是觉得可笑,他皇家选妃,关他江湖什么关系?更何况,安源,为什么要寒楼送过去?难道他们不知道,没有人知道安源的行踪吗?
    忽然间,司谷朔低头看了看不远处在坠花园里扫地的青衣女子,他问道:“湘雨,你可曾见过白衣楼主安源?”
    湘雨微微一愣,放下手中的书信,道:“湘雨见到过。虽然人们都说安楼主是神龙见首不见尾,见她一面难如登天。但是记得五六年前吧,楼主曾与安楼主同席而饮,湘雨侍在一旁有幸见到了安楼主。”
    “那么,如今若是见到她,你能认出来她吗?”地面上的那个青衣女子刚扫完了地,看样子是要去准备清理池塘。司谷朔高高地俯视着嘴角泛着微笑。
    “不知道,湘雨毕竟见的也不多,如今又过去了五六年,哪里还能记得清呢?”
    浑不在意地点点头,司谷朔吩咐道:“将这道诏令传下去,务必传到寒楼的每一个角落,就说皇宫选妃,有想去的,来我这里登记一下由我决定她们的去留。若是不愿意的,就只当听到了一阵风。”
    “是。”
    湘雨刚刚准备下楼去传令,就见四领主杨沓上了楼。杨沓向湘雨行了个便礼,湘雨也回了个便礼,二人便一上一下地分头而去。杨沓见司谷朔单身立在窗前,恭敬地行了礼,道:“楼主,赤云楼楼主黄玉姝来访。”
    深吸一口高空的凉冷空气,司谷朔慵懒地道:“他们是在会客厅吗?”
    “是。”
    “吩咐下去,请赤云楼楼主去松之堂暂且等候一会儿,我随后就到。”
    “是。”
    南淮去了寒楼之后又去了长康,辗转整整一夜未眠,刚在流岳殿里小憩了一会,苏玟就匆匆赶到了殿内说是有事禀告。揉揉胀疼的脑袋,南淮坐起身问:“何事?”
    苏玟道:“共有两件事,一是皇宫里的,升平烨要面向天下选妃。二是江湖里的,赤云楼今日拜访了寒楼。”
    南淮心中微微一动,然而表面上仍是漠不在乎的表情,顺手拈来一杯茶水饮了,道:“继续。”
    对这个宫主十分的无奈,苏玟只得继续道:“根据咱们的探子送来的消息,这两件事应该都是为了白衣楼主而起。皇宫里升平烨选妃是为了在天下范围之内寻找安源,赤云楼是接到了寒楼关于安源重出江湖的消息,所以赶过去和寒楼楼主商量相关事宜。”
    手里把玩着刚刚喝完茶水的杯子,南淮嘴角一撇道:“你倒是越来越有本事了,连寒楼和皇宫里都有我们淮安宫的暗探了。”眼睛微微一扫,苏玟立刻跪倒在地,以头俯地道:“宫主恕罪。”
    浅浅一笑,南淮道:“何必如此惊慌?我这是在夸你有能力呢。江湖深浅不一,各路势力有强有弱皆不可小觑。我们在他们势力里安排的有人,他们在我们之中安排的也有人。可能只是一个扫地的小婢女,就能窃听各路人马的风云。”
    “宫主说的是。”苏玟拿不准南淮到底要说什么,一时间只敢低着头不敢多说。
    “你的能力我是知道的,所以,这两件事情你就暂时不要再管了。淮安宫里被别人安插的暗探与眼线,有一些惹得我十分不爽,是该去除了。你从现在开始就去做,该留的留,该去的去。”放下手中的茶盏,南淮眼中有一丝狠戾的光:“我倒想知道,淮安宫到底还是不是我的淮安宫了。”
    苏玟听到他的狠决,立刻绷紧了身子道:“属下该死,属下一定查清泄露信息的人,肃清淮安宫!”
    “这件事情确实有些隐秘,未有及时察觉也不是你们的过失。”缓了缓语气,南淮这才说出来原委。原来,这一直未眠的一夜里,南淮不仅跟踪安源夜探寒楼,千里赴长康“看望”升平烨,在去长康的路上他顺路去了一趟赤云楼。于是,听到了一些关于淮安宫的别人不应该知道的事情。他有些恼火,他知道宫里有他们的眼线,但是,这眼线如此大胆是他没有料到的。他很生气。
    “处事不当,是属下的过错。”苏玟晓得了事情的原委,才深深地出了一口气。
    “你身为女子能做到如此,已是很不易了。”话锋一转,南淮警告道:“但是有些事情,你做错了,就该受着相应的罚。”
    苏玟知道,他说的事情还是五年前的那一件。虽然做错了,但是,她不后悔。
    “下去吧。”
    “是。”
    窗外是明亮的天空与清新的空气,繁花盛开,绿树成荫,鸟雀叽喳,微风送爽。苏玟走出流岳殿,仰起脸觉得有些悲伤。安源没有回来的时候,宫主是不知道外面还有阳光的。如今她回来了,宫主,真的会好起来吗?
    被几个领主召集过去的时候,安源正在清理池塘。
    很大的池塘一眼望去荷叶田田荷花纤纤,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需要清理的。可是主管告诉她,要把池塘里的杂草清理掉。她当时就愣了,清理池塘里的杂草?池塘里的杂草?池塘里,还有杂草?!后来事实证明,池塘里杂草是有的,主管看不惯她想整整她也是有的。
    被小瑞拉过去的时候,安源身上还带着一些发着恶臭的水里面的杂草,以致于她们刚一走过去,就有人给她们“让”出了地方。
    领主手下的一个总管站在高台上宣布了楼主的意思,眼睛往下一扫,道:“有想去的就在明天下午先来我这里登记,然后我报给楼主。”说完看了看站在下面的一众女婢,又道:“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你们可考虑好了再来找我。”
    人群渐渐的散了。安源一个人静静地立在原地似乎是失了神。小瑞拍拍她,示意可以走了。安源轻轻地点了点头,慢慢地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回了池塘边。各人都回去干自己的活计了,池塘边并无一人。她疲惫地坐在了湖岸边的亭子里,头缓缓地垂了下去。
    他又要选妃了。
    居然是面向全天下吗?
    他竟然如此大的胃口,她都不知道。
    可是,她记得他不是好色的人啊,怎么这一次要选那么多的女子进宫?
    忽然间自嘲地笑了笑,她知道什么呢?她没有见过,就一定代表他没有吗?安源,你还是太过天真了。这些年,难道你还没有清醒吗?他们的事,与你何干?与你何干!
    春日里的风拂过田田荷丛,吹到安源面前时自带了荷叶清香。嗅一嗅风中的清香,她忽然整个人都僵住。她想起了一件事,这件事还没有一个结果,怎么就说,与他们无关了呢?
    呵呵,有关的,有关的。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微微一笑,继续去清理没有清理完的池塘。她想,有些事情,过去没过去,可不是她一个人说了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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