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世

    
    因为是升平烨要求寒楼送来的女子，所以安源她们几个人不必参加繁琐的选秀流程。刚一进入宫里，在皇帝身边服侍的明安就领了命将一行人领进了重云门。楼主吩咐过见到了升平烨还有一些话要说，所以林湍就也跟了进去。
    几个女子稀稀拉拉的坐在一旁，不时地说着什么话，看样子有些小小的激动。目光一转，林湍就看到安源又是一个人坐在一起，既不说话，也不四处张望，很有大家闺秀的风范。嘴角微微一动，林湍想说些什么，但是听到宫殿外有不小的脚步声，料到应该是皇帝升平烨乘着辇车到了，嘴角再次动了动，就把话咽下了肚。
    重云门外，太监一声“皇上驾到”，证实了林湍的猜想：是升平烨到了。这个点儿选秀刚刚结束，得了寒楼的客人到了的消息升平烨就没做逗留直接来了重云门。
    进了重云门内殿，升平烨扫视了跪在地上的一群人，并没有找到想找的人。轻轻咳了一声，让行礼的人都免了礼，升平烨坐到了靠窗的榻椅上。林湍站起身来，拱了拱手道：“皇上命寒楼送来的女子在下已经送到，楼主吩咐在下告诉皇上，‘有些事有些人已经过去了，想再多也是无用，斯人已逝不再回，人做的事既然已经做出了就已经成了难以改变的事实。空妄想得到已经失去的人，只会自讨苦吃。’”
    “大胆！”看着升平烨的脸色慢慢的变得苍白，阿古立时横眉呵斥：“皇上面前怎敢胡言！”
    林湍微微一笑，并不反驳。
    安源随着寒楼的人垂手站在一行人的末尾，听着空气里气息的变化，料到升平烨此时应该不是特别好受，她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应该高兴还是应该不高兴。司谷朔让林湍带的那句话里面包含了很多东西，失去的人和事，真的就再也找不回来了吗？这次升平烨选妃并且特地要求寒楼送出女子，安源心想可能是自己重出江湖的事情不仅在江湖上传来，就连宫城里也得了消息。
    但是，安源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不由得苦笑一声，他会因为自己而选天下的妃吗？果然，自己还是多想了啊。
    就在安源心中乱想之时，升平烨恰好看望寒楼来的五个女子，原想看看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才没有看到阿源。然而事实是残酷的，那五个女子没有任何人是阿源，即使他看了一遍又一遍，也没有阿源的踪迹。
    但是，站在尾端的穿白色里裙蓝色外衫的女子的动作引起了他的注意。这女子低着头，所以他看不清楚她的容貌，但是从侧脸来看可以肯定并不是安源。升平烨眯着眼睛看了她一会儿，就看见她慢慢抬起手抚了抚自己的肚子，那动作不像是饿了，像是一种很哀伤很哀伤的感觉引起的不自觉的动作。
    “朕记得，书信里写的是让你们寒楼将安家二小姐送过来。”收了收神，升平烨伸手捏了小几上的几颗坚果放在手里剥。“怎么，贵楼是没有领会朕的意思吗？”
    阿古见了，忙要接过升平烨手里的坚果，升平烨摆了摆手拒绝了。
    “皇上的意思寒楼自然明白，只是寒楼之内，并无安家二小姐。”林湍不卑不亢，似乎并不把身为皇上的升平烨放在心上。
    升平烨自然能感觉到，但是他也知道为什么林湍对他不放在心上。自嘲般的笑了两声，他将手中剥好的坚果放到小碟子里，“你说得对，寒楼没有安家二小姐，长康也没有安家二小姐，整个天下，也再也没有安家二小姐了。是朕苛求了。”
    “话已带到，皇上若是没有什么事，在下这就离开长康。”再次拱了拱手，林湍的意思就要离去。
    “无事，无事。”叹了口气，升平烨站起身道：“你且离去吧。贵楼辛苦了。”这样说着，升平烨站起身往寒楼送来的五个女子那里走了去。嘴角轻轻上扬着，不知在想什么。
    林湍躬身行了礼，便由明安领着向宫外走去。临行时他回头看了一眼，升平烨正不偏不倚走到了安源面前，似乎在说些什么。
    出了宫城，有寒楼的人侯在外面。看到林湍出来，赵越上前一步低声道：“三领主，查到了。”
    林湍看了他一眼，没有说什么，双手一背往十里长街的方向走去了。赵越意会，打了个手势，隐在一旁的暗士见了纷纷不动声色地离去了。
    重云门里，升平烨停在了垂首的安源面前，道：“抬起头来。”
    并不抵抗，安源按照升平烨的话抬起了头。抬起头的那一瞬间，安源觉得自己听到了风的声音，不沧桑，不激荡，是很温和很舒缓的岁月的声音。面前的男子年纪大约是三十左右，明明不是苍老的年纪脸上却有沧桑的痕迹。
    他变了。五年了，他变了。
    静静地抬头看着如今被尊为皇帝的曾经的男子，安源的脸上并没有任何的不正常的表情，无论是惊讶、久别重逢的喜悦，亦或是恨。她很平静地看着他，就是听他的话把头抬起来了然后看着他这么简单，简单到升平烨看不出任何破绽。
    “有没有人告诉你，你的眼睛，”话说着，升平烨停了一停，仿佛在等什么，“很漂亮？”
    缓缓行礼，安源低了低眉，“回皇上，没有。”
    “没有？”皱了皱眉，看起来他很惊讶，轻轻向前迈了一步，升平烨靠近了女子，“那么如今，我告诉你，你的眼睛很漂亮，朕很喜欢。”
    “谢皇上。”仿佛是一时高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安源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礼了礼身子。
    “我问你一件事，你要认真回答。好不好？”他的声音很轻，仿佛是怕自己声音大了就吓到她了，然后她就跑了似的。眼角一瞥，阿古立刻识趣地带着另外的几个人并着一众侍从婢女全都退下了。偌大的重云门，此时空荡荡的只剩下了他和她。
    “皇上有问，奴婢怎敢不答？”稍稍向后退了两步，安源尽量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皇上请问。”然而刚退了一步，忽然想起了以前的种种，不由得轻声笑了笑，都曾经那般的亲密，如今不过是凑近了而已，怕什么？又有什么好怕？
    看到这个女子果然是有些怪异，一举一动十分随意，举手投足间却又对这座皇城似乎有无尽的哀伤。她在哀伤什么？升平烨定了定神，问：“你叫什么名字？”
    猛然间抬起头，安源没料到升平烨一脸认真的问题居然是问自己的名字。轻轻蹙了蹙眉，她道：“奴婢原若。”
    “原若？那么，你可曾听过一位名为安源，或者安青若的女子？”没有退步，升平烨继续欺近她。
    终于还是问到了这个问题。安源暗地里动了动嘴角，回答的不带感情，“奴婢常年在寒楼度过，并不认识安源或者安青若，也没有听过这两个人的名字。”
    似乎是很失望，升平烨终于直起身子，反身向原来的塌上走去，“罢了，罢了，你不知道就算了。不过我想你记住，安源和安青若，不是两个人，这两个名字都是她的。”
    “是，奴婢记住了。”
    伸了伸身子，升平烨又拿起了坚果，边剥边漫不经意地道：“让皇后进来吧，在外面等了也不少时间了。”
    没有任何反应，安源心中暗动，原来门外的动静不单单是太监领着众人出去，皇后娘娘怕就是那个时间来的。
    门轻轻一响，明黄色衣裙的女子推门而入。纤纤细步，仪态万方，倒是皇后娘娘的风范。若子安将门打开又掩上，正准备向内殿走去就听到升平烨的声音，“门不必关上了，下午的太阳也不错，烦劳皇后再把门打开吧。”若子安愣了愣，确定了自己没有听错之后便顺从地将刚刚掩好的门又打开了。
    走进内殿看到站在一旁的安源，若子安不由得再次看了看，心中有些纳闷。走到升平烨身边，屈身行礼，若子安不由得问道：“臣妾听说皇上已经找到了妹妹，并且今天妹妹就回来了，所以臣妾特地赶来想见见妹妹。”环顾四周，没有找到安源的若子安皱了皱眉，“可否请问皇上，妹妹如今在何处？”
    “你倒是知道的快。起来吧。”将剥好的坚果丢到碟子里，升平烨又捡了几个继续剥。
    “毕竟是臣妾的妹妹，臣妾如何不上心？”微微笑了笑，若子安也拿起了坚果来剥。看到碟子中已经不少了的坚果仁，若子安似乎是叹了一口气，“皇上还是爱这样剥坚果，剥开了又只放在这里连吃也不吃。只是白白的浪费了东西。”
    “皇后若是喜欢吃，等会儿可以拿回去吃，若是不喜欢，等会儿就让阿古、明安他们吃了吧。”
    并不在乎是不是自己的身份不能随便和下人相提并论，若子安笑了笑当真就捡了一颗放到嘴里吃了，“其实味道还不错，皇上应该尝一尝的。”
    将手中刚刚剥好的几颗坚果放回去，升平烨扫了扫手，道：“其实，朕并不喜欢坚果。”
    清理了身上的坚果渣，他淡淡地道：“爱剥坚果的习惯是惯阿源惯出来的。她爱吃坚果，但是又嫌坚果壳太过坚硬不易吃到嘴里，因为这个跟我发了不小的脾气。”
    忽然间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他看向安源，“原若，你喜欢吃坚果吗？”
    “回皇上，原若并不喜欢吃坚果。”平静的声音，就好像没有听见刚好他二人的对话一般。
    “这样啊，”升平烨站起了身，看样子准备离去，整理一下衣服，他对仍旧坐在一边摆弄坚果的若子安道：“阿源没有回来，没有人知道她在哪里。”
    “女子入宫的事，说了由你安排，下面她们的住所，就由你来决定吧。”
    大步流星，升平烨并不等若子安回答完便已经走出了重云门。远远看去，那背影除了雄伟潇洒，还带着些许的萧瑟。
    安源跪在重云门，送子若安也离去。听着脚步声渐渐传向远方，安源缓缓地爬了起来。她真的不喜欢吃坚果，她喜欢吃的，是坚果仁。她也知道他不爱吃坚果，因为那时，她从没见他主动吃过坚果，
    那是他们还都年少的时光，放到记忆里都要渐渐泛黄。
    那时她刚从外面回到京城没有多久，家中的姐姐不满她的回来，想尽了所有的办法来对付她。但是那个时候她还很年少，面对姐姐的攻击她从不放在心上，因为在家里所有人都疼她，所有人都宠她，没有人让她不高兴，更没有人胆敢伤害她。这让她很寂寞无聊，所以面对姐姐的攻击，她全然当成了一种游戏。
    也是那个年少的时光，她遇见了他。
    她懒懒地趴在桌子上，面对着一碟子爱吃的坚果唉声不断。一直到他赶过来，她才兴高采烈地直起腰身，将所有的坚果都推到他面前。她什么话都不说，只是托着腮甜甜的笑着看着他。他每次都是宠溺地一笑，接过坚果慢慢地很小心很小心地剥，剥完了就一颗一颗地喂到她的嘴里。她喜欢吃他剥的坚果，每一颗都完整而美丽。就像那时的他和她，两个人都是诚实善良的人，待在一起只有甜蜜没有心机。
    剥出来的果仁从来都是她吃，他从来都不吃。一开始她以为他是怕自己不够吃所以不吃，于是她拿着坚果满屋子地追他要他吃下一颗。他不从，她就追。最后她将他扑倒在床上才逼着他吃了一颗，他吃下了她的坚果，她上了他的当。
    那是会嬉笑打闹的时光，可惜，那些时光再也回不去了。
    安源抬起头看向青青白白的天空，云彩一朵一朵的，鸟儿一只一只的。五年了，这天空早已不是原来的天空，时光，也早已不是原来的时光。
    夜色渐浓，上河宫里林湍正候在一旁等待司谷朔的吩咐。
    从长康到西蜀边境寒楼，只花了一个下午加小半个晚上，着实是难为了林湍一行人。风尘仆仆的刚进了寒楼还没有喝一杯热茶水，就被湘雨传话叫到了上河宫。结果到了上河宫楼主又只是忙着自己的事，又是看书又是看信的，反正就是不曾看过他。
    这样足足站了半个时辰，月亮都要升到中天了，司谷朔才看了他一眼，道：“累了吧？”
    十分委屈地点了点头，“有些累。”但是毕竟是楼主，林湍又道：“不过楼主唤林湍是否有事？”
    “唤你来啊，其实没什么事。”收回目光，司谷朔将刚刚看过的一封信放到灯上，看着它慢慢地烧了起来。
    林湍咽了口口水，这时倒不知该说些什么了。楼主这样耍无赖不是一次两次了，如今又摊到自己身上也只能认倒霉了。
    信慢慢地烧成了灰烬，司谷朔背起手慢慢地向寝阁走去，走到门口又回过头对林湍道：“对了，将灰烬收拾了再收拾收拾书案，有些东西你整理管理一下。”
    “是，属下明白。”
    看着司谷朔进了寝阁去睡觉，林湍觉得自己的头都要大了。司谷朔的书案上凌乱地摆放了很多东西，几乎都是跟郑中文被杀有关系的。站在书案前，林湍直想把凶手一把揪出，狠狠地扇他个百八十个耳光。
    司谷朔躺在寝阁的大床上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动了动身子看向窗外，心想，这个时间，南淮应该已经确定了吧。
    北越山庄，依山而建，傍湖而成。南淮本想早些日子前来看月月，但是淮安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情也不少，更何况如今正是肃清淮安宫的紧要关头。朱笙那个女子着实是个有手段的女子，光是处理她和她在朝堂上兵部尚书的老爹的关系就花了苏玟七八天。不过结果还是好的，如今朱笙被苏玟牢牢地拿在手里，从目前到以后都是没有了威胁力。
    摇了摇头，甩开杂念，南淮轻轻跃了几下，穿过花木扶疏的庭院，最终来到一个装饰得富丽堂皇的楼阁。二楼灯火通明，丝毫没有要睡觉的意思。不仅如此，二楼还接连不断地传来一阵阵的莺歌燕语。远远看过去，一楼大门上空高高悬挂的写有“北宁堂”三个大字的牌匾在提醒周围的人这里就是北越山庄计无云的寝楼。没有找错。
    跃到二楼，南淮寻了一处蹲着方便舒服的地方站住了脚，轻轻用手指戳破了窗纸，凑上去一只眼睛去看里面的光景。
    将眼睛凑上去之后，南淮愣了愣。他没想到夜已如此深了计无云居然还有如此兴趣躺在软榻上左拥右抱观赏歌舞，真是个浪荡人物。扫视一圈，南淮在离计无云很远的书架边看到了服侍在一边的月月。
    橙色衣裙，无神的眼睛，僵硬的动作。月月果然已经没有了神智，她一个人呆呆地立在书架旁边，时不时地机械地伸手用鸡毛掸子扫一扫书架，仿佛那上面有很多灰尘似的。而事实上，书架上并没有灰尘，她这样呆傻的表现只会惹来旁人的嘲笑或者厌恶。
    那是月月，南淮可以肯定那就是月月。虽然已经过去了五年之久，但是他可以肯定，那就是月月，那就是曾经也是一代天骄的白衣楼月护法——月月。
    五年了，南淮苦苦一笑，五年之后，没想到五年之后再见面竟然是这样的场景。
    南淮闭了闭眼睛，忍不住轻轻的捶了窗子一下，虽然声音并不大，但是足以让南淮暴露。他一惊，忙掠身而去。
    而北宁堂二楼，正在“醉卧温柔乡”的计无云，漫不经心地抬起了一只眼睛，嘴角微微一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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