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环三爷看来,坐马车比骑马难受得多,哪怕铺铺垫垫三四层,还是又挤又颠簸。关键是还不许他撩开帘子透透气——琏二嫂子也在车里。
贾环看着宝玉猴在凤姐儿身上撒痴撒娇,一脸冷漠。
事情发展到这儿,全然在他意料之外。
原以为,那天只是个寻常接风宴,他一如既往不负责说话,只负责吃。可席上谈兴正酣,不知撩动了宝玉哪根神经,大概可怜他不言不语没见过世面吧,居然过来百般的撺掇,拉他三日后一起到东府去。
他听了宝玉大谈特谈东府的蓉儿媳妇如何出挑,绣女多么精致,全然提不起兴趣。
可后来一句“东西两府一脉相连,原是同宗”,点醒了他,这古代人一言不合就连坐,一人犯错杀全家,他得抓住机会考察一下,看看另一组队友猪不猪。
于是三天过去,他万般不情愿地被凤姐儿拎进了马车,他还小,没有骑马资格,相当于未成年人没驾照。但宝玉偏偏可以!骑在马上春风得意!
他还没羡慕够,凤姐儿就把宝玉也招进车里。宝玉一坐上车,温言软语,极尽撒娇之能事,只求凤姐儿能再讲讲蓉儿媳妇的兄弟。
这小孩真是的,蓉儿媳妇的兄弟与他有什么关系。说是兄友弟恭,也太挨不着边。差辈啦!
好吵……好挤。贾环眼神迷离。
琏二嫂子,我申请出去!让我骑马,我要骑马!贾环心里默念了一万遍啊一万遍。
马车终于晃悠悠停下,东府的家仆上来卸马,他方能跳出牢笼。
听说自大老爷贾敬沉迷吞吃重金属,去道观修行之后,整个东府越发闲散荒芜。
此言不虚,路过几间空房,梁下的蛛网堆到门框,他们看着也不嫌难受?
直到走进主院,才见青石满目,鲜花弥路,感受到一股富贵之气。贾环与宝玉一同拜见了东府蓉大奶奶,别说,宝玉评价女子颇有水准,的确恰如其分。贾蓉的夫人秦可卿,举止从容,出类拔萃,有明星气。
可他的夫君贾蓉,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吃过茶,秦可卿看他年幼,怕他坐久了憋闷,抓了一把果子给他,叫小厮领他出去逛——贾环一看到果子就习惯性反胃,委实是被贾母她老人家投喂得太多,离了座便找茅厕。
谁知路上碰见眉清目秀的小蓉大爷,搂住一个婢女唇舌交接,啧啧有声,涎水流了一领子,酒气冲天。
看到贾环,竟没半分羞耻,还拉着不放,口里嚷嚷“什么风儿把环叔吹来了,环叔可要试试?”光天化日,还动手扯起婢女的衣襟来。贾环拿出衔接步法,飞速逃离了那虎狼之地,心里委实憋屈,什么狗屁侄儿,败坏家风!可惜秦可卿一个端庄人,生生配个没正形的淫棍。这年头又不能离婚!
带着一肚子气回到正堂,气氛全然变了。宝玉并没喝酒,却像醉的厉害,目光痴缠,拉着一个孩子不放,想必就是今儿宝玉念叨一路的秦钟了。待贾环在位子上坐定,秦钟上前见礼,贾环一看,嚯!秦家真是开了挂,养女也罢,这亲儿子生的也好相貌。只是略阴柔,却更显清秀。小小年纪就这般,再长大些怎么得了?
贾环年岁太小,自穿越过来,还是头一回见小辈,并不知道怎么处理,见凤姐儿叫人送了好多礼,他便想着自己也要送一个才不失礼,便解下扇袋,将那日“护玉有功”老太太赏他的另一把好扇子递给秦钟。
秦钟没料到此举,以为贾环对他分外照顾,满脸的意外之喜。
宝玉见了,却委屈起来,他战战兢兢唯恐唐突佳人,头回见面,怎敢拿身边之物随手相赠?再看贾环便不甚顺意,拉着秦钟往后园去了。
贾环无暇留意他这个哥哥的情绪变化,还一味生着闷气。
古语说,见微知著。东府一个贾蓉如此不成气候,可见他上一辈的人也好不到哪去。
猪队友数量骤增,连坐杀头的风险飙升,他快被气死了!如果说西府是蒙着头内斗,东府就是光明正大的不要脸。
贾环以为今日的劫难到此为止,谁知挨到要走,上了车,一个粗犷的声音歇斯底里语不成音,却给了他更重的一击。昔日的救主功臣焦大,喝的醉醺醺,破衣烂衫地在门前哭喊:
“……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我要到祠堂……哭太爷去!”
他本也当醉话,并不曾听真,虽说这话委实恶毒了些。可凤姐儿的反应却让他如遭雷击——慌乱、失措、恼羞成怒。贾环明白,焦大的话即使不是千真万确,也有风有影,八九不离十了。可笑!千疮百孔的名门望族。
他究竟造了什么孽——贾环内心沮丧至极。半生努力打球,还没拼到荣誉累累尽情享受的一刻,却来了这地方历劫。是让他感受一下抄家流放大套餐吗?
他不开心,他嫌丢脸。他替那些无辜的兄弟姐妹嫌丢脸。
从东府回来,贾环愤而将训练量加倍,休息时没命地看书,不知不觉,肚里有了些墨水,体力明显跟上了,臂膀和小腿肚也生出肌肉,总算是彻底跟面黄肌瘦说再见了。要放在先前,他定然欣慰的不行。可东府一行之后,他四处探听,又收获宁国府腌?污秽之事不计其数。贾珍、贾蓉父子,纵放家奴,逼淫小厮、侮辱婢女,甚而沾惹有夫之妇,不得手便闹出人命,一桩一件均有实证。若是日后清算,要审个三天才能交代完。
他一心想要扭转败局,却忽略了贾府积年累世的隐患。这些隐患,七岁的原主不会知道,突然穿越的自己更是不得而知。
东府凋零衰败,西府长幼颠倒。贾敬痴迷丹药,贾赦纵情声色,冥冥之中又有何等隐患,尚未浮出水面?他脑子不够,人脉更不够,要如何参透?
想到自家亲戚手上沾满人血,刀子悬在空中,时刻落下来砍头,贾环哪里高兴的起来,别说起死回生回到现代,一不小心连命都交代了。
直到一日细雨飘飘,柳湘莲派人来请,说是投军的一应帖子公文打点齐全,要道别上路。宝玉不巧病了,被丫鬟奶妈包围着,恹恹地离不了府,含着一包眼泪千叮咛万嘱咐,叫贾环替他把人留住,“好歹过两年再去”。
贾环觉得他和宝玉之间的代沟又深了几百尺,勉强支应着走了。
一行人遂酌酒折柳,风雨兼程,送柳二郎出了京门。
冯紫英见贾环闷闷不乐,只当他年少惜别,便问他:“后半月有波斯、阏氏等国的使节来访,圣上按例举办庆典,在舜华门外,环兄弟不妨与我同去,见见那等番邦之趣?”
番邦!就是外国了。贾环心想,对于外国,他懂得总比这个时代的人多,没准能从中窥见一二晋身之机。便乖乖地应了。
陵谷沧桑,世事多变。还未到后半月,贾家西府一扫先前的离丧之气,上下一片欢腾。贾元春,他未曾谋面的长姐,也就是贾家送入宫中的女人,一朝得宠,晋封妃位。旨到之时,宫里还悄悄的递出信儿,圣上另有一个百年难遇的恩典,特赐元妃不日省亲。
有人欢喜有人忧,扬州一封书信,尽述林姑父病势沉重,恐时日无多,牵念亲女。林黛玉在贾琏的陪同之下,不日启程,登舟南下,前往扬州侍疾。
可是府里众人清楚,这怕是去见最后一面了。
虽说接触不多,贾环一直与林姑娘有同病相怜之感,现下又添了些命途多舛之叹。
同是异乡异客,她的部分言行举止,换了别人或觉尖刻,他却很是理解。
贾府内宅,自上到下哪一个是好相与的?
就连送两枝宫花这样的小事,周瑞家的也要给人添堵,那就不怪她反刺回去。若不然,今儿明公正经指“剩下两枝是姑娘的”,见没怎样,明天胆儿更肥了,不知要搬弄什么呢。
贾环最顾虑的还不是林姑娘这一去如何,而是跟着同去的贾琏当如何。
姑父林如海,既出身世禄之家,也是累世书香之族,做过兰台寺大夫,又被钦点了巡盐御史,平生仕途可让学林士子们高山仰止。
他只有林姑娘一个女儿,一旦去世,家中积蓄必然托付贾琏一同带回,可他那琏二哥……贾环想想就一个哆嗦。
倒不是认为他一个人敢吞下巨额家私,只是贾琏跑腿跑惯了,贪财好色,是个没主心骨的。
考虑到省亲的消息日益确切,贾府上头亢奋的很,说为不负皇恩,必然要大修一个省亲别苑。贾环很不懂这两者的关系,只知道贾府又要花钱,这回不是百两千两能打发的事,得靠金山银山。
打肿脸充胖子也拿不出那么多吧?
贾环担心黛玉继承的财产,会不会成了群狼的腹中餐。
使节来朝当日,舜华门前舞龙戏狮,张灯结彩,高搭擂台,供番邦人士献艺。贾环挤在人流里,因冯紫英有心引荐,仍有人不断就封妃之事向他道喜。
他一边僵笑着回礼,一边内心咆哮:喜什么喜!喜从何来?会玩还是皇家会玩,找个钓饵引你,叫你心甘情愿漏了底,之后慢慢的蚕食鲸吞,玩不死你!
想想家里那些撺掇着建省亲别墅的清客,贾环恨不能烧光他们的胡子,通通的赶出去。正在脑中琢磨设计,两边鸣锣开道,满街旌旗扇羽,天子体恤万民,驾幸舜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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