乒乓国手在红楼

11.久别重逢

    
    天子驾幸,感动了文士,不免又要唱几首爱民如子、与民同乐的赞诗。
    实际上,御驾一到,道旁来看新鲜的百姓黑压压跪了一地,大气不敢出,好生没趣。
    待圣上下旨免礼平身,移步舜华门近旁的望月亭里,张设御座,上有群臣环坐,下有侍卫守得密不透风,谁也看不清谁,只有皇帝那位子视野好些。
    也不知被踩了多少脚,总算活着走到冯紫英订的位子,跟着的侍从小哥还扛来一把椅子。见空地多了把遗世独立的雕花木椅,贾环念叨:“冯大哥好会享受,还特特带了椅子来。”
    冯紫英并那侍卫听了,撑不住,一起哈哈大笑。
    你们笑啥?贾环表示迷惑。
    “环兄弟,这个呀,是给你享受的!”冯紫英抖着手上来比划,“喏,你往上一站……”
    疯狂挣扎,最终被抱到椅子上的贾环表示:笑不出来。
    哼,再过两年,你们等着!
    回去就增添饮食里的钙铁锌硒维生素!贾环气鼓鼓。
    登高张望,当中最大的擂台上彩带翩翩,一对金发碧眼的舞女跃至台上,身缠锦缎,腰佩兽皮,手里各执一副三寸见方的短桨,浑圆肩部与纤细腰肢展露无遗。
    她们且歌且舞,来到擂台中央,跪于一位筋肉虬结的异国男子身前。
    异国男子接了短桨,单膝着地,向天子献礼。
    一旁站出系发的何络国使节,向亭前御阶礼毕,便开口致祝词:“我何络国,久闻华国地大物博,人杰地灵,远道而来,有礼相赠,还望君主笑纳。”
    台上的异国男子舒拳展臂,将手中短桨交叉舞起,那番邦使节却迟迟不语。天子座下,与会的几个重臣便催促:“敢问使节,这是何物?”
    这一问,何络国来使面有得色。“华国乃世间第一锦绣繁华之地,素闻贵国臣民博闻强记,身怀绝技,故何络国献上举国喜爱的搏术‘精网’,欲同相乐。还望华国人不吝赐教。”
    精网?网在何处?
    亭中高官并街上百姓一齐望向擂台,但见两名舞女款摆柳腰,自腰带内各取二枚小球,以掌捧出。
    贾环看看小球,又盯着那对短桨,眼皮直跳,心旌动荡。该不会……该不会……
    “何络近海,民众多以捕鱼为生。渔舟之上难免乏味,便在停船歇息时,以双桨拨打酒塞,久而久之,便兴起专门的搏术。”
    “一室之内,大有天地。软木为球,设方桌一张,取一对小桨,拉网为界。待球过网,在桌面反碰出去,才算无功无过,只等对手回击。若球未过网、不落桌台,我方失一分。若球过网落桌,对方没接到,则对方失分。因取南洋蛛丝为网隔之,精细无比,故而称之‘精网’。”
    贾环激动得热泪盈眶:连规则都一毛一样!一毛一样!
    万万没想到,身在一本书里,竟找到他曾投入全部的精力与汗水,为其欢喜为其忧的运动。
    这种感觉,真是怀念。
    一切远如烟云的往事都重现眼前,他又拥有了动力和决心,在这个陌生的时代继续拼下去。
    可身边的冯紫英脸色不虞,说道:“何络弹丸之地,竟敢在天子脚下打主意。”
    主意?
    冯紫英对着七岁小儿,没什么避忌,低声畅所欲言:“历来番邦典礼,都是歌舞春秋,诸邦没有不知的。此番,何络国拿出搏术,定要寻我朝武人较量。若只是寻常较量也罢,若敢往问鼎之事做文章……”
    一语未了,果然听番邦使节挥臂相邀:“诸位,台上的乃是我何络第一勇士莫旗,有千钧之力,能飞剑断石,今番有幸得来中土,怎敢舞弄刀剑,但求与华国勇士一竟精网。”
    勇士莫旗跳踏不止,冲台下大喝:“华国勇士,谁来挑战?”
    群众还在适应状况中。大家出门参与庆典,都是看新鲜的,突然画风切换到挑战,面面相觑,很不习惯。
    况且一来没听说过这个打法,二来这场面来了许多大人物,稍一不慎要给华国丢脸。
    “华国勇士,谁敢挑战?”
    莫旗的汉语学得不错嘛,一字之差,立刻在人群中引起骚乱。一个彪形大汉越众而出,拍胸大吼:“我来挑战!”
    看热闹的人又有热闹可看,纷纷议论起来。
    贾环从他们的话中得知,这个壮士叫郭武定,是华国武状会的新秀。膀大腰圆,一身蛮力,惯使狼牙棒。
    民众欢呼鼓舞,贾环不以为然,这样的人适合做大刀阔斧的活,乒乓球要求动作灵敏、心思细腻。何况还是个生手,形势太不乐观。
    “冯大哥,这人,能行么?”
    冯紫英连连摇头,显然也不看好:“这姓郭的自小练拳脚,与人拼斗皆靠蛮力,与‘精网’路数南辕北辙。”
    说罢,冯紫英唤来侍卫,附耳吩咐几句,命他速去。
    “冯大哥如何知道他的路数?”
    “虽不了解,但粗略看来,这精网之技与弈棋颇为相似,楚河汉界,拼斗厮杀,不过将满盘旗子换为自身,必要灵活兼有权谋。”
    人才啊!
    贾环琢磨,同样是花花公子,为啥别人这么七窍玲珑,自家那俩傻二哥就画风跑偏,像拆家二哈?
    没几个回合,郭武定已经给耍的团团乱转,拿着木桨像拍苍蝇一样喘吁吁的追球,照“精网”的十分制计分,一炷香的时间就兵败如山倒。
    人海中嘘声如潮。
    “……”冯紫英以手掩面,“他为什么要丢这个脸……”
    原本计划着,若无人上台,便差人提出大典之日不宜搏斗,将事端轻而易举带过去,事后再慢慢敲打。
    可郭武定刚愎贪功,仗着自家祖传的肉搏路子,一切皆不放在眼里,上赶着入套。
    这下可好,“武状会高手不敌番邦蛮子”,传扬出去,岂不丢脸死?
    局面被动了,必须挑一个高手战胜莫旗,这台方能下得去。
    “还有谁来?”莫旗更猖狂了,原本的小插曲已然升级,这是明晃晃的挑衅!
    “我来!”
    话音未落,大内侍卫沈云翻身上台,抱拳喊一声得罪,便与莫旗开赛。这个侍卫显然粗中有细,木桨挥在手里,虽然生疏,却自如多了。
    好极了!
    对于新手,这一板算是奇迹,沈云不愧是大内侍卫,理解能力超强。
    然而!球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曲线,将将要落在案上,却滑脱了。
    贾环一个劲儿揉眼,难道他算错了回弹?可弧线分明没错。
    他变换角度,盯紧台上物事,目不转睛。只一回合,就瞧出了大问题。
    小人!卑鄙小人,球拍厚薄不一,球台不齐!
    贾环出离愤怒了。乒乓球是一项绅士运动,一招一式收放有度,讲求的是行云流水、进退自如,智、计、勇、力融会贯通,才是制胜之道。而非寡廉鲜耻暗下阴招,以小人行径施加干扰!
    如此看来,何络国对自家技术还真没自信啊,跟闻所未闻的人对打,还要出阴招。
    贾环不由失笑。
    “这位华国小儿,因何发笑?你华国武士连番失利,绝非乐事啊。”
    糟,靠的太近,表情太张扬,被使节盯上了。阴阳怪气,拿他作伐子。
    与此同时,沈云也将分数丢空。
    庆典的氛围消失无踪,人们不敢置信地望着莫旗在台上得意,怎么也想不通,看似小儿游戏的东西,居然让我朝好手接连受挫!
    既如此,就让我教你们做人好了。
    贾环打定了主意,不慌不忙,慨然道:“我笑番邦来客不知底里,空耗气焰。我华国自古好客,务要让诸位远道而来,宾至如归。故而使节将此物做新奇炫耀,我国臣工只做不知。武官哥哥们不过让你,你以为当真是输你么?”
    一席话毕,众人皆惊。一旁的冯紫英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啥?环兄弟?!”
    这小娃娃好大的口气,若圆不回来,却不是千倍百倍的落面子?届时天子一怒,谁能幸免?
    话既出口,覆水难收,大小臣工惊得浑身肉颤,不知如何是好。
    何络使节更是被一番小童之话激得面红过耳,愤然道:
    “既如此,口说无凭,烦请华国拿出真本事,方令我等心服!哪位武状元若战赢了莫旗勇士,我何络国愿年年纳贡,岁岁称臣。”
    一时间,摩肩接踵的舜华门前鸦雀不闻,只听脆生生的童音极为雄豪:“区区小事,何必劳烦我朝武士。想同他们过招,先过了我这一关!”
    说罢,贾环跳下椅子,朝人群中伸手:“绳子!谁有绳索,借来一用!没有的话,衣带也可!”总不能穿着空荡荡的大袖子挥拍,阻力太大了。
    围观群众还在瞠目结舌,望见贾环伸手,纷纷避之不及,生怕这个口出狂言的小儿和自己沾上关系。贾环心想,难道要撕袖子了?衣冠可不仅是面子问题。正在犹豫,只听身后传来清脆童音:
    “喏,捆药用的索子给你。”
    贾环回头,原来是个背着药娄的小药童,伸出白净的手,递来几捆精致的麻绳。
    救星!贾环充满感激地接过来,动手整理衣服,一个劲儿朝冯紫英使眼色。
    冯紫英彻底被贾环的连续宣言惊着了,正在盘算怎么办,这小子倒不慌不忙,哼着小曲,取了两根麻绳束衣袖,仔仔细细缠了又缠,还一会儿眼巴巴看他一下,好像要暗示什么似的。
    唉,众目睽睽语出惊人,还当着天子百官与番邦使臣的面。现下把话说绝,进退维谷,就是想救他离开,也办不到啊。
    贾环眼睛都酸了,这神武将军之子就是脑子短路,接不到信号。小爷不要面子的啊!没奈何,贾环只得扯扯他的荷包:“冯兄,冯兄!”
    冯紫英面色如铁,满脸“帮不了你”的决绝,微微俯身,却见这少年束袖绑腿,神气凛然,双眼闪耀如星芒,恰似上好的利刃将要出鞘。
    少年舔舔嘴唇,下了好大决心似的说:“冯大哥,可否……可否……”
    他指指木梁高起的擂台,声音越来越细:
    “可否助我一臂之力,抱我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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