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最具盛名的听雨楼里,座无虚席。
今日要讲的一折书,正是新鲜出炉的《舜华门献艺》。
说书先生将堂木一拍,振袖高谈:“列位!想我华国开国三百年,奇人异事不胜枚举,但今日要说的那位,真可谓震烁古今,方寸之中扬我国威,第一人矣!”
“说道搏术,我华国自古盛行射艺、蹴鞠、马技,近日时兴的也有昆仑的撂跤。各位看官便要问了,这扬我国威,同搏术有什么关系?这话还要从两天前,番邦使节来朝说起。”
先生抑扬顿挫,妙语连珠,听得列坐诸人如临其境,茶也忘了喝。
“……何络小国眼界狭小,来使以为得胜在望,不由得摇头晃脑,得意洋洋,口中很有三言两语。却不防看客里恼了一个人,越众而出,对着这小人得志的使臣,慷慨陈词,引出后面一段故事。”
“啪!”堂木一响,听者无不聚精会神。
“这人是谁?但见他形容尚小,眉目灵慧,语虽生稚,却声威不减。那公子王孙,贾府人称环三爷的便是。”
眉眉眉目灵慧?贾环忍不住照照茶杯,灵慧在哪?
“却说环三爷年方七岁,乃是一垂髫幼童,当着文武百官、列国使臣,处变不惊,扬眉一笑,道:‘割鸡焉用牛刀?我朝武官谦让,倒教你忘形。也罢,先过我这关,再会武官哥哥的真本事不迟!’话音未落,只见环三爷扎紧袍袖,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于台上,向那番邦蛮子施了一礼。此处可见贾府教养的好了,儿孙不单知礼,且文武双全。是我大华国的风范……”
这吹得,我都不敢认。
贾环在听雨楼的雅间捂住耳朵,奈何那说书先生的嗓子极好,一阵阵往这儿飚。
“番邦蛮子见一幼童口出狂言,险些没笑坏了他。待开赛号令一响,蛮子便在桨内运力,只期一球把环三爷打下台去。谁料环三爷身轻如燕,舒臂如弓,不闪不避,清灵一击。但见软木小球滴溜溜飞转,台上台下的眼睛也跟着它转。那球一径越过精网,在桌面一碰,高高弹起,势如雷电,从蛮子肩旁掠过,直上云霄。待蛮子回过神来,哪还有转圜的余地?”
呵,是那勇士莫旗太轻敌。
毕竟没玩过的大人都输了,谁还提防小孩?
贾环从果盘底下翻出几颗瓜子糖,扔进嘴里,听那说书人继续:
“环三爷越战越勇,犹如天神附体。两个捉对拼杀,鏖战一十八回,三爷大获全胜。那番邦第一猛士汗出如浆、气喘如牛,他却不动声色,只落了微微几点汗珠。”
“放屁!”贾环终于忍不住抗议:“小爷我衣服都湿透了!那是外袍颜色深,你们看不出!”乒乓球解说都没这么不靠谱,最多是认错人脸、叫错名字,哪有说人不出汗的。
座上几人兜不住笑了,其中他那琏二哥笑的最欢。
说书先生口中又运词造句,将比赛过程说得惊险无比,收尾来个大团圆结局。
“展眼间,胜负已定。何络国使臣纵使万般不愿,当着天地为证,君民共睹,想赖也赖不得。只得一纸盟约,岁岁纳贡,北面称臣。”
“此事沿流而下,横山过海,海寇闻我大华七岁小童尚能大胜异国精兵,惊得移船起锚,连夜逃窜,我沿海百姓得以家户安然。这便是方寸之间,扬我国威,固我山河。现今京里的勋贵人家,院里都有那么一张带网的方桌,指望各家子孙,学学贾府环三爷,临危不乱,扬我大华少年之意气。”
“好!”、“好!!”听雨楼上下欢声雷动,连隔壁雅间的宾客也喊声不绝。
太扯了……海寇就不能有个回老家结婚的时候么。
贾环歪在椅子上一看,好家伙,这间里的纨绔公子们也听得入神。只有当时在场的冯紫英表现得比较淡定。
其实他心里明白,纵使那天无人上台,华国也有一千种方法不落面子,比如圣上不喜,申斥何络不献瑰宝,竟施奇淫小计。
或再直接一点,安排几个亲王显贵当场昏迷,扣他个玩弄邪术的帽子……阴有阴法,阳有阳谋,拿国力说话,华国精兵强将摆在这儿,怎能吃了亏去?
还有,他结识的冯大哥,在那天旁人忙看擂台动向时,便频频吩咐属下,似有要事安排。
看来,这风流纨绔也不过是身份之一,神武将军冯唐之子,并不像他平日表现得那样游手好闲。
呃,当然,贾环明白,不是所有的贵胄公子都像贾琏,叫人蛋疼。
“环儿,你这招四两拨千斤,哥哥我真是服了!”贾琏激动得红光满面。
“琏二哥说的不错!”冯紫英拍着胸脯,“你们不在现场,真是太遗憾了,你们不知道,千钧一发之际……”
敢情冯大哥刚才一动不动,是等着这时候压轴爆发吗?
贾环再次感到了无力,他南征北战打球二十多年,习惯了得胜捧上天,落败踩进泥的路子,已然麻木。纵横华国各州县,奇闻异迹不算罕见,也就一两天的热闹新鲜。
他牵心的,是他舜华门前上台“献艺”一举,到底在天家眼里怎么样,有什么消息。
没办法,谁让这年代皇权至上,而皇家磨刀霍霍向肥羊,对准了这些饱食终日的勋贵之后。他仔细忖度着,听这说书的意思,反响比他预料的要好,不止得了个虚名,京里的真正勋贵对这运动感兴趣了。
感兴趣是好事,最好能有用得上他的地方。
他最想和从前一样,拼一个古代的“特级运动员”出来,若让他做教习,他也甘之如饴。
想远了想远了……“特级运动员”也不是免罪金牌,还是保不住贾府。那一窝猪队友,他要是剑客游侠,他都除之后快。
没防头,身后搭来汗毛浓密的膀子,将他搂了又搂,蹭了又蹭。贾环表面挣扎求饶,眼底寒气更盛。
说猪猪就到,还是一头新猪,薛家上京带来的败家子,薛家姑娘的哥哥薛蟠,来了没两天,像根屎棍子,搅得府里恶臭无比。从前府里小厮举止还算文雅,他这边看上略清俊的就乱掷金银,哄上手时,扛到茅厕便扯裤子,俨然将贾府当成男妓馆。
这还不算,这厮还参与了拐卖人口,把一个被拐的少女成日使唤□□,据说还为买这女子,闹出过人命。他混不吝的,没事人一样。
贾环擒住薛蟠的胳膊,在关节筋脉处轻轻一推,薛蟠便觉一阵酸麻,当下失了力。薛大傻子并不以为意,笑嘻嘻的出了楼门,说要挑个什么花魁。这样的人,若没个结案文书,谁能想到他身负人命?
人命,又是人命!
贾环越发理解惜春妹妹为何一心向佛。贾家亲戚太脏,躲都躲不及。唉,任重道远,他做什么才能把好人摘干净,让黑心肝的不得好死?
贾环只能且走且看,派了人四处打听香菱姑娘的身世,如有发现,能送还亲生父母,也算一点弥补。
“环兄弟,宫里传讯,天子见了这番邦搏术,倒爱的不行,叫皇子们也做耍子戏。”
能不爱么,小小搏术让他挣足了面子,还多得不少贡品。
这皇帝对他出手好小气,只赏了他一件东西,倒让这群纨绔好一番惦记,直到各自回家时,那卫家世子卫若兰还深觉稀罕,恨不得跟他家去一看。
那日,何络国第一勇士与最后一颗球失之交臂,圣上目睹贾环大胜,龙心大悦,亲赐上用的紫檀弓。
那弓龙吞螭绕,镶金嵌宝,让他不敢拉开,生怕这些东西噼里啪啦往下掉,弄坏了御赐之物,可够他喝一壶。
古人尽弄些华而不实的东西,什么香囊、扇子,花里胡哨的弓,要么就是艳色缎子,倒不如直接给银子!
罢了罢了,到底是一场好事,他不靠家族,不用智计,单凭“武艺”为大华挣了面子,既出了头,又只在民间显扬,避开了错杂官场,没得打眼。
其实是一箭多雕,再好不过的好事。
可到了荣国府那边,再好的事也能曲里拐弯。贾政气他“没能为强出头,置父母祖宗不顾”,老太太满心遗憾那日去的怎么不是宝玉,在她眼里,打球就是卖乖讨巧的勾当,谁上都一样。
至于自出生起就密切打压他的王夫人,更是恨得跟什么似的,拿了《心经》命他彻夜誊抄,碰上冯紫英派人来请,他才逃过一劫。
在贾家,每多一天,便有新一天的混乱。这不,看看到了贾敬大爷寿诞,他老人家在道观逍遥,东府的不肖子孙却不肯放过这大好的花钱时机。
寿宴办起!请他二十个戏子,大摆三天宴席!敲锣打鼓,请遍族里亲戚!敬老爷不在更好,管他寿星不寿星,先疯玩几日。按照惯例,这事儿轮不到他一个小庶子,他乐得清静。可他在舜华门大胜番邦蛮子,由万人嫌小透明晋升为入过圣眼的小透明,民间盛赞的小孩,东府也想瞧个仔细。
这不,日子一到,凤姐儿又把宝玉与他撮上马车,咯噔咯噔往东府驶去。这一去不打紧,又让他见识了什么叫老寿星上吊——嫌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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