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云平心下一窘,是啊,这《内丹经》还不一定就是自己的呢,刚刚话说的有些满。
“我用一部《黄庭经》来换,可以吗?”一个悦耳的声音在东侧贵宾席内响起,是妙龄女子的声音。
场内一阵哄堂大笑,均想道,“这是谁家女娃儿在此顽闹?”
于是有人起哄,“我还有一部《道德经》呢,也来换成不?”
原来这《黄庭经》与《道德经》一样,同属道家至高经典,乃道门修行基础法门,是日日唱诵的经文,修行之人几乎人手一卷。以此来换《黄帝九鼎内丹经》,怎不教人哑然失笑。
“右军书法妙如何,龙跃天门虎卧坡。”
“黄庭一卷无多字,换尽山**士鹅。”
“倘若这《黄庭经》是王右军亲笔所写呢,也不成么?”悦耳的声音又响起。
自然是王璇在说话,她看着二哥王锡,脸上有几分得色。
“江南王家!”众人心中齐齐想道。
王羲之,字逸少,官至会稽内史,领右将军,世称王右军,或直接以“书圣”称之。
在华夏文明中,每个领域均有达到巅峰并兼具开辟之功的人,诸如老子,被称为“道祖”,孔子,被称为“圣人”,孙子,被称为“兵圣”,“书圣”二字,则是世人给予王羲之的尊称。自王羲之而来,无论南朝北朝,上至宫廷,下至乡野,世家望族,寒门庶户,均将王字奉为“法书”,莫说真迹,得一拓片便奉若圭臬,摹写不辍。王字真迹,除却王氏家族,十之八九皆在内廷,民间哪得一见。即便是南朝王公大臣,望族世家,亦以得王字响拓影书为荣。南朝当今皇帝萧衍酷爱书法,搜罗了一些王字,梁帝评价有云,“王羲之书字势雄逸,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阙,故历代宝之,永以为训。”
王羲之《黄庭经》又名《换鹅帖》,亦有典故,“羲之居会稽,山阴有道士养群鹅,善鸣,羲之意甚悦。道士云,为写《黄庭经》,当举群相赠。乃为写讫,笼鹅而去。”
在江南大梁王羲之字尚一字值千金,大魏国内更是片纸也无,如能将这《黄庭经》留在江北,当然是大魏一大盛事。高祖孝文皇帝一向钦慕汉文化,迁都洛阳,更是解辫发而袭冕旒,祛毡裘而被龙衮,自此冠带衣履天下,然此间风流已然南渡,高祖引为一大憾事。当今圣上自幼受高祖熏陶,亦博学多才,诗赋铭颂,无一不精,尤于书法颇自负。尝语近臣曰,“吾书冠绝江北,惟恨不得逸少真迹耳”。
江南王家亲至,王羲之《黄庭经》出现在拍卖会上,这两个消息不胫而走。
云胖子挂在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他觉得有些口渴,举起杯子,对属下使了个眼色,立时拍卖场内多了三十多位手持武器的彪形大汉。
洛阳尹门清、皇城禁军卫队长已带领八百人赶在来春风楼的路上。
尚书元澄放下手中茶杯,叹了口气,“既已露了行藏,我也不便视而不见”跨上龙骧宝马驰出府门。
皇宫太华殿内,皇帝元恪缓缓地说了六个字,“既来之,则安之。”
也不知说的是王家的人,还是王家的字。
……
……
许是感觉到了气氛的紧张,整个拍卖场像是一张绷紧的弓,谁都没动,仿佛那张弓一触即发。众人知道,那是来自贵宾席内高手发出精神镇压之力。
廖云平比任何人都更紧张。
他紧张的倒不是《黄庭经》,也不是自己能不能得到《黄帝九鼎内丹经》,而是说话的这位妙龄女子。
自王璇说第一句话,他便听出了对方是谁。
江南不辞而别,自己本就心有歉仄。
烟雨的江南,醉倒的八年。杯空,有人为你斟酒,酒醉,有人轻声相劝。
水墨的江南,诗书换酒钱。你浅唱低吟,有人听,你作画写诗,有人赞。你换酒的诗书,都被她装帧成册,你潦倒的笔墨,都被她眉批句点。
杏花春雨里的江南,绿醑醉红颜。她说,这是王家的快雪时晴,你惊喜,这是王家的永和九年,你赞叹,这是王家的痴情女子,你低眉无语。
你没给自己也没给她留任何机会,自以为,时间久了,她便会忘却。岂知她根本就不给时间任何机会,她来了洛阳。
她出手,便夺了《内丹经》。
是的,这世上,没人能拿出比王羲之的真迹更贵重的东西。在人类历史的长河里,道门可都以衰落,道法都可以湮灭,家国天下都可以易主,更遑论金珠玉宝九转玄丹,便是连个浪花都翻不起。而王羲之真迹,是人类智慧文明的结晶,在人类执著跋涉的无尽征程里,在浩瀚无垠的星海之中,它都是最耀目的火炬!它所传递的,不仅仅是魏晋时期的风流,更是那个时代人类文明所能企及的高度。
靖王府内,慕景弘不安地踱来踱去,口中念念有词,“这下麻烦了,玩笑开大了,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靖王哈哈大笑。
铜驼大街已悄无一人。
禁军卫队已围了春风楼,洛阳尹门清与禁军卫队长贺霆岳守在门口。
元尚书已在春风楼下马,来在南风堂外,有人搬来把杌子坐了。
元恪帝正在太华殿静候消息。
“云老板,以《黄庭经》换《内丹经》到底是使得还是使不得啊?”王璇的声音依然那么悦耳。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我这半边天都让你给捅漏了,哪还有使得与使不得?”云半天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顿了顿,他似乎想起什么来,硬着头皮问道,“听说这《黄庭经》又叫《换鹅帖》,不是已经换了山**士的大白鹅了么?怎么还会在王家?”
是啊,这是很多心里的疑问。
“后来,那个道士成了我家供奉。”王璇莞尔一笑。
这也行?众人无语。汉末以来,王家一直信奉天师道,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家中供养的道士不计其数,莫说多个擅长养鹅的,即使再多一些织席贩履、屠猪卖酒之徒也真不算什么。
“兹事体大,南风堂要当场验货,请姑娘海涵。”云半天长声道。
“本应如此,”王璇答道。
“好!有请元大人!”云半天冲门口方向揖手为礼。
元澄与门清走了进来,贺霆岳手按宝刀随后而行,众人纷纷起身。
元澄在书法上的造诣在整个大魏国屈指可数。
王锡、王璇兄妹二人从二楼贵宾席内飘身而下。王锡冲元澄揖手为礼,“晚辈拜见王大人。”
“江左风流,王家居首,今日一见,果不虚也!”元澄打量着兄妹二人,由衷地赞叹。
众人也感觉如一阵清风拂面,不由心下齐赞一声,“好风致的人物!”
贺霆岳看着翩然而降的王璇,一时怔住了,识海一阵狂涛巨浪,竟然是日前洛河茶楼见过的那位女子,只不过那时她还男儿行装。
见王璇冲自己微微颔首,贺霆岳连忙抱拳。此时,自不便说些什么。
王锡将一卷轴放置在拍卖台上,淡黄色的素绢手卷徐徐展开。
顿时,神光满室!
即使那些不懂书法的人,也感觉出了一股神圣静谧的气息充盈于大堂之内。
王羲之一向与上清派宗师级人物过从甚密,自身也是道行极其精深的修行者。在黄绢展开之际,在场修行者均感到的一阵熟悉的气息波动,便是浸染在字里行间的道家神念。影书响拓可将字形复制的惟妙惟肖,毫厘无爽,但不能存留王羲之书写经时一丝一毫的神念。后人只能通过拓本字形去遥想、揣测书圣的内心世界,而无从直观地去感知,更无法通过字中留存的神念晋入念域进行交流。
而此时,黄绢已完全展开,一幅精妙绝伦并世无双的小楷呈现在世间。
很安静,连赞叹之声都没有。
百余年过去了,《黄庭经》依然墨色如新,仿佛王羲之放下笔,刚刚离开。
有人开始用手比划,摹写字迹。有人则低眉垂目,晋入念域去感受那黄绢上每一个字传来的信息。有人则将神识完全灌注于《黄庭经》内,尝试留住这一刻的影像和信息,待他日以神识重现,心追手摩。
大堂内安静了许久,王氏兄妹也耐心等着,没去打断大家。
有人开始来到兄妹二人身前,一揖到地,然后退开。
更多人来到兄妹二人身前,一揖到地,然后退开。(这个场景,是不是太……但我也没办法啊)
兄妹二人认真还礼。人们在表达敬重,但不仅仅是给自己兄妹二人的。
尚书元澄过来,正冠,敛衽,躬身施礼,他施的是接待国宾的礼。
二人连忙侧身,重又向元澄行礼,王锡忙说,“大礼不敢受,元大人抬爱了。”
“不,你兄妹二人当得起。仅凭王右军真迹过江就足够了。更何况你二人要将它留在我大魏,我替江北子民感谢二位,于情于理应当如此。”元澄肃容正色。
“这春风楼可还住得惯?要不要搬去金陵馆?”元澄征询兄妹二人。金陵馆是魏国专门接待南朝使节的贵宾馆。洛阳城内有四大国家宾馆,分别是金陵馆、燕然馆、扶桑馆和崦嵫馆,金陵馆为四馆之首。这春风楼虽然豪华,但毕竟是龙蛇混杂之地,当然不及金陵馆安全。
“谢过元大人美意。只是此番前来洛阳,乃私事,本不愿张扬,奈何以《黄庭经》露了行藏,实不敢劳动大人。”王锡道。
“既如此,好吧。贺将军,挑二百禁军,着了便装,卫护春风楼。切不可打扰客人。”元澄不容他二人推辞,继续说道,“我这就进宫请旨,令前线停止进攻寿阳城。”这份礼够大!
“末将遵命!”贺霆岳扬声应道,他对这份差事十分满意。
“我替寿阳军民谢过元大人!”兄妹二人双手举过头顶,深施一礼。
“恕不奉陪!我要进宫。”说罢,元澄转身出了南风堂。
……
“我想这《黄庭经》的真伪想必大家都清楚了吧?”云胖子目送元尚书离开,转身对大家说道。
“也不尽然,有人都不屑一顾呢。”王璇抬头看着二楼东侧贵宾席。
众人愕然。
“想必是《兰亭序》、《奉橘帖》看得多了,自然不将这《黄庭经》放在眼里。”王璇继续说道。
那是廖云平的席位。众人大为惊奇,均感不可思议。
“我就夺了你的《内丹经》,你奈我何?”王璇显然要逼廖云平现身。
“王姑娘,人已经走了。”云胖子功力深厚,自然觉察出那儿已经没了人。
王璇无语。
“七妹,他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王锡劝道,“二哥明天陪你去,拆了他的医馆。”
……
……
靖王府内,慕景弘从云半天手中接过《黄庭经》,徐徐展开。
良久,叹息道,“吾自谓以医入道,深得道之精妙,然逸少以书入道,简淡玄远,吾不及也。广才众长,集前贤于一身,博观约取,熔儒道为一炉,天质自然,丰神盖代,诚不虚也。”
正赞叹间,忽听有人高喊,“皇上驾到!”急忙把手卷收起笼进袖内。
“老师,别藏了,朕已经看到了。”皇帝元恪已至书房。
“我怎么收了你们两个徒弟呢?那个要把我的秘方送人,这个要夺走我的心头肉。我前世这是造了什么孽啊?”老头儿叫起了撞天屈。
皇帝、靖王和云半天都哈哈大笑起来。
慕景弘心忧爱女,隐居建康悬壶。去年建康天花爆发,幸亏他配出解药,救了无数人命。其中有个穷苦人家,独子也为慕景弘所救,且分文未取。那人将一物赠与慕景弘,说是淘井时从自家水井所得,不识为何物。慕景弘一见是玉琮,又识得魏伯阳款识,知是宝物,以千金相赠。后爱女将外孙女托付于廖云平出家,自己便携玉琮北归洛阳,一直居住在靖王府。那玉琮便是《黄帝九鼎内丹经》。慕景弘虽认识魏伯阳之字,却不认识经文内容。虽郦道元确认是文字,却也无法解读,因为郦道元只认识几个重复出现的简单文字。慕景弘大失所望,本打算通过这次拍卖会纠集一批能人奇士共同解读,没料想拍卖会上也无人认识这些文字。待王氏兄妹拿出《黄庭经》,他便懊悔不已,知道不仅玉琮保不住了,连这《黄庭经》也保不住。果然,还没等他焐热乎,皇帝便亲自登门来索取了。
“老师不必如此伤心。这《黄庭经》能留在我大魏,老师当居首功。此宝乃公器,当利天下,即便是朕,也不会据为私有,回宫后,朕命人影书响拓,全部拓本均归老师所有,至于售卖还是送人,售千金还是万金,朕一概不管,只要我大魏国子民能临摹到这《黄庭经》,朕别无所求。这卷真迹,朕每隔半年便会遴选优秀学子,赐予进宫临摹的机会。当然,老师随时可以进宫欣赏。你看这样如何?”元恪帝说道。
“陛下都设想的如此完美了,还有一大笔钱赚,我能说不么?如此甚好!”他这是真心话。皇帝心怀天下胸襟与气度,他一向十分钦服的。
“这次王、谢两家都来了洛阳,老师怎么看?”元恪话题一转。
“这几日我也在想这件事情,一时也无头绪。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梁帝萧衍必是允了此事,否则王谢两家即便来洛阳,也不会弄出这么大动静。”慕景弘道。
“老师是说萧衍有意示好?”元恪有些不解,“我们刚夺了他益州,难道他会善罢甘休?”
“萧衍,旷代之雄杰也。虽为开辟之君主,然而天性睿敏,笃学勤政,兼擅儒玄二道,其文治武功,称得上超迈千古,魏晋以来,从没有哪个国家如此昌盛。陛下宜为效法,万不可等闲而视之。”慕景弘没有接元恪的话,反而对萧衍赞不绝口,元恪听得有些头大,心道,逮住机会就教育我。
“吾居建康三载,观南朝繁华之下,已现疲敝之象,此所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梁帝自恃功业成就,渐刚愎自用,且任人唯亲,崇尚浮华,近年又沉溺佛教,以致怠于政事,早已失却开拓之志。更大兴土木,建佛刹四百八十,耗费国库,征发劳役,民不堪其苦久矣。佛释之道,终属虚妄,民生乃帝业之本,梁帝舍本逐末,早晚必败于此。陛下宜引以为戒。”元恪听着老师对萧衍的评析,心想民间送他的“山中宰相”称号真不是白叫的。此时南朝国运正隆,呈现数百年来未曾有过的繁华,老师却能不昧于眼前之象,直陈其弊,断言其日后必衰。难道这老头已臻洞晓天机之境了么?正出神之际,听到那句“陛下宜引以为戒”,连忙回答,“弟子谨遵师父教诲。”答完又觉得哪里不对劲。慕景弘看向他,二人目光相遇,不由哈哈大笑。慕景弘说道,“君臣之仪,请陛下无时或忘。”元恪应道,“朕知道了。”说完,觉得哪儿更别扭了。
“梁帝虽雄才大略,但执迷于佛道,恐已失了雄心。国家承平日久,民众不习战事,宗亲望族掌权,人人沉湎享乐,哪个愿意挑起战端?因此说,此番王谢两家前来,如未曾请旨,恐也是梁帝默许了的。”慕景弘继续说道,“否则,就是江南望族对梁帝的一次试探。”
“既如此,我们不妨静观其变。”元恪深思一会儿说道。
“嗯,吾亦有此意。”慕景弘颔首道。
“只是这个变数,恐怕就在不死泉……唉,你那二师兄。”慕景弘叹道。
弟子既已入局,自己岂能置身局外?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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