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名不周

第7章 我要嫁给他

    
    清晨,洛阳城在塞外驼铃与洛河艄公的号子声中醒来。朝阳给整个皇城涂抹了一层金光,瞪了一夜眼睛的铜驼安心地进入睡眠。
    馄饨、胡饼、奶酥、羊肉汤、胡辣汤的香味在铜驼大街弥散开来,吆喝声渐起,悠扬悦耳。
    贺霆岳放下手中大碗,满意地抚了抚肚皮,望向春风楼。
    洛河茶楼惊鸿一瞥,这位来自江南的女子给他留下深刻印象,有时不免想,会不会再次重遇呢。待知晓对方身份之后,他反倒没有了这种心思,只想尽心做好这远来客人的卫护差事。为什么要想重遇呢?那种萍水相逢两相知的感觉不是挺好么?即便再会,也失了从容。
    他想起她的眼睛,如同汪着整个洛河的秋水。
    她若春天来就好了,洛阳城的牡丹可是天下无双。
    南渡之前,王家的庭院会不会也在这条街上呢?
    贺霆岳胡乱想着,掌柜的端上一碗热乎乎的酥油茶,他端起喝了一大口,放下。向不死泉医馆望了一眼,门还没开。今天是医馆招收徒弟的日子,门口已经有人在排队,心想,等下开了门,把宇文泰带来,送进医馆。虽然自己与二师兄只有一面之缘,但与大师兄有过不少往来,想必不会有问题。
    一位侍女妆扮的女子,从春风楼大门出来,匆匆向不死泉医馆方向走去。将要行至医馆门口,却又折了回来,复又匆匆回到春风楼。
    贺霆岳心道,这是第三次了。
    难道是有人病了?贺霆岳正思忖着去问一下是否唐突,刚刚那女子又出来了,径直走向自己。
    “贺将军,我家小姐有请!不知将军是否方便?”女子道了个万福。
    “请回禀小姐,我马上就到。”贺霆岳说道。
    “谢过贺将军。”女子转身回了。
    贺霆岳三两口喝完酥油茶,起身整理下衣襟,走进春风楼。
    “贺将军请。”王璇在二楼紫极阁迎着,将贺霆岳让进房内。
    男儿装束已换作女儿妆,依然绝尘。贺霆岳却觉得少了些什么。
    如果对方不是王璇,而自己不是贺霆岳,只是江湖上两个适闲的人,只是偶尔凑巧在同一个茶楼喝过一次茶,曾经有那么一刻,彼此惺惺相惜,然后,相忘于江湖,要胜过现在许多。贺霆岳这样想着。
    茶端上来,贺霆岳喝了一口,上等的好茶,定是产自吴郡扬州。然而,还是那日洛河茶楼的余韵更浓。
    “今日请贺将军来,有一事相求,不知将军能否应允?”王璇恳切地看着贺霆岳。
    “王小姐但说无妨,只要我贺霆岳能办到的,必当尽心尽力。”贺霆岳心下奇怪,我这个五品小裨将能为你办什么事?
    “先谢过贺将军。月前不周山之战,族内有个兄弟做了将军阶下囚,不知将军肯否赐还?”王璇缓缓说道。
    “叫什么名字?”贺霆岳问。
    “王琏,是个屯骑校尉。家中本打算让他去阵前历练一番,不曾想作了将军阶下囚,还望将军网开一面!”王璇恳切道。
    “王琏,是有这个人,骨头和嘴巴都挺硬的。现在恐已送去采石场,我这就派人去请。”说罢,转身下楼,对楼下一便衣卫士交待几句,复又转回紫极阁。
    “请小姐放心,人不久便到。”贺霆岳道。两军交战,一般不杀俘虏,或者收编,或者充作劳役,甚至直接放了。不仅仅是因为杀虏不祥,因为自己的将士,也有可能做了敌人俘虏。但对方将领不会轻易释放,大多充作劳役。
    “将军高义,无以为报,惟此剑尚堪一用,请将军笑纳,万望勿辞。”说罢,取过一把剑,双手捧向贺霆岳。
    贺霆岳识得便是那日洛河茶楼王璇自己佩戴的那把剑,知是名器,心中一阵感动,却连忙推辞,“举手之劳,万不敢当此大礼。”
    “王璇一片诚心,将军请勿推辞!”王璇恳切道。
    “王小姐着实见外了,当日小姐茶钱已结了。”那盏茶水,比这宝剑更重。
    王璇心中自然明白,不再坚持。一时两下无语。
    “听闻贺兄与不死泉交往甚好,不知与廖云平是否相熟?”贺将军已改作贺兄。
    “因为军务,我与大师兄徐子敬交往甚多,与廖先生只有一面之缘,谈不上相熟。”贺霆岳实话实说。
    “哦,是这样啊。”王璇语气中有些淡淡的失望。
    “廖先生名满天下……自然是个极好的人,若有人得病,自然不会袖手。过会儿医馆门就开了。”贺霆岳以为,一早上去了三次医馆,是有人病了。
    王璇自然听得出他话里的意思,不由脸上微微一热。心道,哪里是什么有人生病。不由轻叹一声,微微扭了下身躯,端起茶杯来掩饰自己的心思。
    王璇本就生得清丽出尘,方才一蹙眉,简直美艳不可方物,让人心生我见犹怜之感,腰肢微动,更是风情万端,贺霆岳低头不敢再看。
    作为王家七兄妹中最小的一个,王璇自幼便得父亲王琳的万般宠爱,于诗辞歌赋、琴棋书画无一不精,自然涵养了高雅清贵的气质。王家与历朝帝王姻亲不绝,也是王氏一族长盛不衰的原因之一,王琳本打算将她送进宫中的,故在及笄之年,重金秘聘南云斋云婷儿教了三年道家无上媚心法,只是外人无从知晓。后梁帝萧衍沉溺佛教,中年后便不近女色,王璇入宫之事方才作罢。
    这种集清贵出尘与魅惑妖娆于一身的诡异艳丽,却是贺霆岳难以抵挡的。
    王璇见贺霆岳神情,知是自己走神之际媚术作祟,因见得惯了,并不以为意。遂正色道,“我想见慕景弘前辈,不知贺兄可有办法?”
    贺霆岳垂头,强自收摄心神,沉思一会儿,回答道,“我没把握,但总须试过才知。”他想起怀中那块?木牌——不死泉的掌门信物。慕掌门此时恰在洛阳,以她兄妹二人身份,要面见慕掌门,自然可以直接向朝廷提出,慕掌门也不会拒绝。不愿提,自然有其理由。找到自己,当然是一种信任。
    “王姑娘请稍候。”说罢,走出春风楼。
    作为皇城禁军卫队长,他自然知道慕掌门在靖王府。
    此时靖王府门口的人络绎不绝,莫说是他,朝中大臣们都知道了慕景弘在靖王府,现在连给那些大臣抬轿子的下人也都知道了。早朝时皇帝说了,要《黄庭经》的拓本找慕景弘去买。众大臣退朝之后,连家都没回,就直奔靖王府。
    《黄庭经》拓本价格已经炒到一千二百两黄金一卷,寻思着单凭这拓本,每年也得几万两黄金的进账,慕景弘自然心花怒放,正优哉游哉地品着茶,听着众大臣的恭维。有人递上?木牌,说贺霆岳求见。慕景弘接过木牌,很奇怪地看看了,说了声,“叫他过来”。
    贺霆岳说明来意。
    “我知道那丫头的心思,不见不见。”慕景弘连连摆手。
    “慕前辈,这样不太妥吧,《黄庭经》拓本都卖到一千多两啦。”贺霆岳听徐子敬说过这位前辈的心性,于是大着胆子怼了一句。
    “是有些不妥哈……那就见见,不用她来,我去见她。”他实不想对方见到拓本大卖的这般火热景象,毕竟那样面上不太好看。
    说走起身就走。慕景弘没料到这位前辈行事如此随性。
    ……
    ……
    “我要嫁给廖云平,你要给我做主。”
    座也没让,茶也没端,老头刚进门,就被王璇一句话给砸蒙了。
    “这……这事儿不太好办,这件事,他根本不会听我的。”老头摇摇头说道。
    “我还你《黄帝九鼎内丹经》。”王璇直视老头的眼睛。
    这条件实在太好。
    老头仍摇了摇头,不是《黄帝九鼎内丹经》诱惑力不够大,而是老头另有想法。
    慕景弘是真心疼爱这个弟子。他膝下无子,一直拿廖云平当儿子,这点,连大徒弟徐子敬都嫉妒。他早年一直想着让自己女儿嫁与他,整个不周山都知道他的心思,也都以为慕云会嫁与廖云平,连廖云平自己都这样想。不料后来出了个秦慕阳,慕云远嫁大梁。后来秦慕阳死在战场,慕云为夫守节,削发明志,出家为尼,廖云平心灰意冷,携秦小鱼回了不周山。慕景弘心疼女儿,至此仍有使两人重续前缘的念头。
    “你太自私,这对他不公平。”王璇不依不饶。
    好厉害的小姑娘!被王璇说中心事,慕景弘脸上一热。
    是啊,这样对平儿实在不公平。他本就得道高人,道法无碍,心境澄澈,经王璇这么一戳,那点心障顿时消散。
    “前辈自然洞彻我兄妹二人来洛阳的用意,那就更不该反对。”王璇步步紧逼。
    这句话是双关之语,自然大有深意。出发之前,三叔王俭叮嘱她,如果有机会,就将这层意思主动说与慕景弘,不必道与他人。
    慕景弘终于招架不住了,不过他还是摇了摇头,“这件事,我真说了不算。不过你这小姑娘,是不是应该先请我坐下,然后把你们王家最好的茶叶拿出来孝敬我?”
    王璇闻言大喜,连忙扶老头入座,亲自泡茶。
    一旁的贺霆岳还在懵懂之中,心中有些高兴,又觉得失去点儿什么,空落落的。陪老头下首坐了。
    “嗯,比你三叔泡的茶好多了。”老头赞叹,也不知是赞茶好,还是人好,还是泡茶的仪态好。
    “你认识我三叔?”王璇讶道。
    “他给我泡过三年茶。那时候还没你,你这小姑娘当然不知道。”原来慕景弘入不死泉之前,游历人间,曾于扬州居留三年,收一记名弟子,便是王璇的三叔王俭。
    “当我没问。我可不喊你师祖”王璇反应极快。
    “慕景弘哈哈大笑,道,“我收的好徒弟,每一个都算计我,你三叔这是怕我不早死,硬拉我入局。”
    王璇自然明白他说的这句话。
    “贺将军也是魏国青年将领中的佼佼者,也是局中之人,你老人家就说说呗。”王璇用手一指贺霆岳,冲慕景弘恳切地说道。
    “天道隐而难测,我也不过一凡人,”慕景弘缓缓摇摇头。
    “然则,我已决意入局,”王璇道。
    “没人能置身局外,”慕景弘心有所感。
    “不死泉亦不会独善其身,”王璇摇头。
    “胡说八道要遭天谴的,”慕景弘吐吐舌头。
    “天下不只有太清一气。”这是激将法。
    “年轻人终究还是好奇,”慕景弘笑道,“那我就说几句。”
    “自古天意难测,是因为普通人看起来天象看起来是毫无规律的。所以,前人将天象分为中宫,三垣,四象,二十八宿,各星宿又有数量不等的星星组成,每颗星均有其名,分别象征不同的物象。如,北极星位于中宫,属于三垣中的紫微垣,象征帝王。这样,天象就有了规律。列星分野,如同九州分际,因此古人最初将二十八宿划分成九个星域,分别对应地上九州地域,后来因天下舆图发生极大变化,不仅原来的九州域界变动,且之外又增加了四个州,于是人们也将星域划分成十三个,分别对应十三个不同地域,例如我们现在所处的洛阳,属于豫州,对应的是二十八宿的房宿和心宿,也称作房日兔和心月狐。又比如,长安属于雍州,对应井宿和鬼宿,即井木犴与鬼金羊。星宿经天,各有司职,亦各有表象。如天象有异,则预示所划分的地域将要出现变化。至于如何变化,则要进一步观察具体的星星。”
    “八年前,我于不周山观星,见紫微垣象征将星的太阳守星动摇,几乎要掩盖紫微的光芒,而雍州一带群星亦同时大放光芒。这是我观星数十年来最特异的天象,我以遁甲之术演算,虽然不能完全洞晓天机,但多少还能察觉出一些端倪来,有三点可以肯定,其一,八年前将星已经临世,一旦将星长大成材,必携雍州群星横扫天下,直至问鼎紫微;其二,将星出世,群星闪耀,玉宇服膺,天下已现一统之象;其三,将星掩紫微,群星出雍州,整个天南黯然失色。这次大一统,想必还是由北而南。”
    “至于具体时间,我看一甲子之内,天下大势必然明朗。待七十二煞星各自归位,紫微自然清明。”
    “你三叔跟从我三年,虽也学了点皮毛,恐怕心里还有很多疑惑,所以令你兄妹二人北上洛阳来见我,我自然明白他那点心思。你兄妹二人行事但随心意,无妨。”
    “今天我说的这番话,即使对皇帝都没有讲过,除你、你二哥、你三叔,若再有其他人知晓,无论你在哪里,我也会亲自去取了你性命!”
    “贺霆岳,刚才王姑娘说的没错,你也是这应局之人,所以也没有隐瞒你,望你好自为之。”
    二人连忙承诺绝不会泄露天机。
    “好啦,我今天说的太多了,不知道会不会遭来雷劈?不过你那心事,我真的说了也不算,他根本就没把我当师父,这混小子,真把我当他爹了,恨不得我快点死了。”二人哈哈大笑。的确,师父说的话不能不听,但是亲爹说的话,很多时候都当做耳旁风。
    “小姑娘,你是不是学过南云斋的心术?”慕景弘没有明说是媚术。
    王璇点点头,说道,“家中原本打算送我进宫的。”
    “嗯。南云斋世居天南,自称属云牙子魏伯阳一脉,实乃外道,不结金丹,专研心法,终究难证大道。若心术不正者习之,便会贻害世人。你以童子之身修至无上之境,实属异数。倘那混小子若不是修了我太清一气,恐早已成你手下败将。”慕景弘笑道。
    王璇大窘,“这么好的茶,都封不住你的嘴。”随即反击,“你对南云斋的心术这么了解,肯定有典故,说说呗”
    慕景弘登时面色大变,双手直摇,“我现在都快成神仙了,前尘往事,提它作甚,提它作甚。”
    二人忍不住又乐。
    王璇随又正色道,“我要送两个孩子去跟他学习。”
    “你三叔这步棋还真有点意思。”慕景弘沉思了一会儿,说道。“那不关我事,你自去便是,难道他还能拒绝不成?”
    贺霆岳想起,今天自己也要将宇文泰送去不死泉医馆,连忙起身道,“我也要送个人过去。”
    “慢走,木牌还你。”慕景弘道,“又不是我给你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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